看《岡仁波齊》,是因為在微博上發現兩個都是寫字的、我又恰巧都比較喜歡的人,為這部片子撕起來。其中一個說如果在這部電影中,你沒有感動和共情,還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另一個則諷刺:小資們為這種艱苦環境下的畸形信仰而感動,卻親自過一天這樣的日子都會崩潰。
這種類似的撕扯早些年就有,討論的還是藏區因旅游開發而帶來風氣的變化,藏民不再淳樸如初。有人為此痛惜,神圣的土地被玷污;也有人懟那些痛惜的人:憑什么藏民一定要淳樸?憑什么為了保持所謂的純潔與神圣就要讓貧瘠的土地一直貧瘠?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兒,所以決定買票去看看。故事很簡單,一群人磕著長頭去拉薩、去神山,所有的行李、補給、帳篷都在一輛車頭印著“扶貧”字樣的拖拉機上,整部片子沒有沖突、沒有矛盾,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剛好昨天參加完一個扶貧論壇,看見扶貧兩個字,便忍不住帶入了扶貧思維:信仰上,我們應該尊重任何人,無論這種信仰是因何而生,在何種環境扎根。但在扶貧問題上,我們是否需要以最大的限度尊重成年人的選擇和生活方式?如果窮人本身不想改變現有的生活環境,那么幫扶者該干預到何種程度?
先講兩個小故事:
黔西南的一個貧困村,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元,扶貧干部幫助村里的五十個勞力找到了在城里打工的活兒——洗車,一個月一個人收入就有三千塊。可沒干滿一個月,五十個人就全跑了,在大山里自由慣了的漢子們受不了按時按點上下班。
六年前,我跟著一家基金會去云南寧蒗采訪,第一次在大山里看見了牲口棚一樣的住宅。全部是木頭房,窗戶沒有玻璃,因為玻璃運輸不方便。留著窗戶的目的也不是采光,而是方便小牲口進出。恩,他們習慣了人畜混居。退耕還林以后,一家只有一兩畝地。當地政府組織村民集體搬遷,在山下建好了房子,拉好了電線,一戶一戶動員。可村民就是不搬,他們堅持祖輩傳下來的信念:住在山上,是人上人。
這樣的故事,每個做過扶貧項目的公益人,或者參與過扶貧的基層干部都能隨隨便便講一百個,還更有甚者。國家定的扶貧目標是到2020年農村全部脫貧,這是硬性指標。如果尊重這些人的選擇,可能有相當可觀數量的人會一直生活在貧困線下。我們,該怎么辦?
回到電影里,我又想起那個印著“扶貧”字樣的拖拉機,它后來在公路上被一輛私家車撞倒,因為附近沒有修車點,車頭便被朝圣的人丟在了路上。那是全片我印象最深刻的情節:幾個男人把撞翻的車扶起來,看了看車頭,發現壞了,其中一個人便提議說把車頭扔了吧,我們拉著車斗走。所有人沒有一秒種的猶豫,就在車斗上拴了繩子,拉著走了。
瞬間觸動我的是:他們太堅定太單純了,一心只想抵達神山,只想朝圣。沒有一個人考慮那輛車的價值,那只是朝圣路上幫他們拉東西的載體,而已。東西壞了,他們就自己拉。導演沒有交代那輛車的來源,但作為扶貧物資,它的屬性無疑被篡改了。
可這不是朝圣的人們思考的,他們心里只有信仰。就像他們也不會去想,讓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幾個月不上學究竟是不是正確。因為他們堅信這就是正確的,他們堅信磕長頭會漲見識。
會讓人感到幸福的是,前面兩個故事都有很好的結局:當地政府或聯合公益機構或聯合企業,通過產業扶貧,在當地給農民們創造了增產模式,讓農民在家門口創收。落后生產力的改變,讓人們思路也有了變化,那些山上的“頑固分子”也陸續搬下山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說明了一種可能:一些人,一直在堅持一種信念,是因為他們別無選擇。貧瘠的土地開不出鮮花,他們只有把信仰幻化成純潔的雪蓮。我們,可以為雪蓮感動,但不應該鼓吹,而是應該告訴他們世上還有更遠的路,還有更美的花。
即便寫到這兒,我仍沒想清楚,那些磕下的頭到底是愚昧還是信仰?那些磕頭的人到底是無知還是虔誠?又或者,愚昧和信仰之間,無知和虔誠之間,本來就沒有什么界限。
電影里有很多淚點,但讓我微微一笑的是,喇嘛抱著在朝圣路上出生的寶寶,為他誦經祈福,那寶寶的屁股,是裹著尿不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