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出大家”之王熙鳳待劉姥姥

文、月方

王熙鳳作為《紅樓夢》內一個重要人物,大眾對其評價貶大于褒,究其原因是鳳姐過于精明強干、過于霸道自私。

《紅樓夢》的女主子中,鳳姐最是有血有肉,她游刃于俗世,有手腕有才華有背景有情欲,屬于當今社會的“白骨精”階層。如果把王熙鳳放在美劇《紙牌屋》中,鳳姐不會輸于劇中總統夫人克萊爾,也會女王一般地存在著、自帶小宇宙、一定范圍內翻云覆雨……

身為大家小姐,王熙鳳不僅能干,而且很能拿捏分寸。在妯娌面前,“放你娘的屁”這樣的話,王熙鳳都能恣意罵出,但對外人,王熙鳳端著賈府孫媳的架子,說話辦事有章有法,分毫不差。這就是賈母說的:“我們這樣的家庭中,孩子可以刁鉆古怪,但見了外人必須有真正的禮數。”也就是關起門來可以胡鬧,打開門還是得有大戶人家的樣子。

王熙鳳生于名門望族,從小受禮制熏陶,再多的野心也要隱藏在柔順外表之下,所以會出現一個在妯娌面前是個潑猴,在賈母面前是一逗趣孩童,在賈璉面前是一個床上蕩婦,而在下人面前是一個霸王的復雜人格形象。鐵檻寺水月庵弄權時,鳳姐說:“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這是在禮數上的一種言語遮蓋。對賈璉其實很兇悍,在賈母面前也還是要表演出一副柔弱女子被欺負的樣子,以顯示恪守婦道,這是行動上的一種遮蓋。


現在再看鳳姐對莊戶人家的一種大戶式的憐惜態度。

《紅樓夢》第六回,千里之外,一戶小小人家來與王熙鳳發生瓜葛了。這戶小小人家祖上作過一個小小京官,因緣際會,居然與王熙鳳的爺爺認識,并認了侄兒……

跟賈府打交道,一是你要有權勢有地位,比如來往熱乎的北靜王;二是,你沒有權勢但一直在賈府轉悠,混臉熟,同時對賈府有些用處,比如冷子興;再有,你什么也沒有,是他們家幾代人的奴才,伺候過他們的祖上,比如熬過幾代人的賴嬤嬤……

這戶小小人家幾點都不占,男主人狗兒很知道這里面的人情冷暖,但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他的老岳母劉姥姥仗著人老皮糙,愿意來闖一闖……所以,狗兒就打發劉姥姥進城求助來了。

其實,狗兒沒琢磨透“禮出大家”這個理兒。賈府自有他們的為官之道:憐貧惜老。所以,劉姥姥進城,反而受到王熙鳳禮遇。


先看劉姥姥剛到賈府大門的遭遇:蹭到門角打聽周瑞家的,遭幾個挺胸疊肚不可一世的看門大爺一頓冷眼和捉弄——下層人一旦蹭上賈府的看門職位就覺得榮耀不止,反而樂于糟蹋底層人,所以看門人有了這樣的反應。

而周瑞家的,一方面受過狗兒父親王成的恩惠,另一方面想顯擺自己在賈府的地位,就幫著做了引進。這樣,機遇加先祖創下的努力,劉姥姥得以進到花團錦簇的賈府,見到王家小姐。

看看王熙鳳待客前的動作:

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

是心不在焉的,即使再心不在焉,面對遠方一個貧窮的求助者,一個心間的“外人”,鳳姐還是用了一個“請”字,如果是手下、如果是賈蓉、即使是尤氏,王熙鳳的急性子,恐怕早已忍不住用“滾進來”這樣的詞了,但面對的是劉姥姥,對方再窮、關系再疏,也還是一個客,所以王熙鳳在這里用了個“請”字,顯示大家閨秀待客之道。

一見劉姥姥已經來了,

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地問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

又是起身、又是問好、又是嗔怪手下,王熙鳳的一系列表演,其實只是一個家教良好人家的待客程序。

問完好,開始正式的外交辭令,請看鳳姐富有心機的幾句話

“周姐姐,快攙住不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輩數,不敢稱呼。”

這是在說,我待你客氣只是禮數,咱還不大認識呢。劉姥姥絮絮叨叨地解釋,王熙鳳無心細聽,她心里通透通透的,她知道鄉下人來是求救濟,而眼前人,最緊要解決的大概是咕嚕叫的肚子,于是立即傳飯,先給對方一口吃的。

利用劉姥姥吃飯這個間隙,王熙鳳打聽王夫人的意思。不是先打聽王夫人的意思再見劉姥姥,而是先見一見劉姥姥,有了自己的判斷后再打聽王夫人的意思,這是一個管事媳婦的獨立又尊重上級的行事作風。


然后,就有了屬于鳳姐風格的待客行事。

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待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里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大知道這些個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這里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了。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罷。”

看看這段外交辭令,層次分明,邏輯清晰,抓住對方心理,又表明自己的難處,真是不拒不迎,顯示出一個大戶人家應有的慷慨以及一種言辭外的拒絕。在這里,王熙鳳不僅有禮有節,而且還進退有度的,她既不給對方過多希望也不讓對方太過失望,既不顯得高高再上,也不跟對方過分親熱,顯示了鳳姐非同一般的處事情商。

封建社會,大戶人家 “體老恤貧”只是表象、只是圖名聲,從鳳姐接待劉姥姥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一二。但鳳姐的表像做得很圓滑,一不生硬、二不造作、三不露痕跡、四表達到位,令被接濟的人既敬仰又感激。劉姥姥就是帶著這種被關照的溫暖回家的,感念了賈府一輩子,才有了后面的二進賈府正兒八經走親戚;三進賈府就幫了鳳姐的大忙。芥豆再微,也有綿薄之力,鳳姐此處待客的高情商既溫暖了劉姥姥也溫暖了日后落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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