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X那天,我們約好了下午五點在一個露天體育館見面。領著我們的老師老寧煞有介事地吩咐我們準備好采訪大綱,今天的采訪由我和一個學姐敏姐共同進行。我們的采訪對象是一個紀錄片導演,擁有三四部獨立紀錄片作品。現(xiàn)在在一家傳媒公司工作。
那天下午天氣不錯,從地鐵口出來,迎接我們的就是西斜的太陽,金光四射。
提前到達的老寧在地鐵口等了我和敏姐好一會兒,匯合后才又開著百度地圖導航,繞過七拐八彎的小路找到那個體育館。體育館藏在一個居民社區(qū)深處,遠離廣州繁華的商圈,四周一望視野遼闊,沒有了CBD常見的巍峨高樓,再往遠了望去依稀還能看到白云山的身影。負責對接采訪對象確定具體場地的學姐沒有多問為什么選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所以當我們按約定時間提前到達體育場時,也沒有想到這場采訪會延遲將近三個小時。
露天體育場里倒是與它僻遠的地理位置很不相稱。一進去我們便驚異于里面的熱鬧氣息。整個露天體育館大概就一個足球場的大小,實在不算大,有一群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在足球場中三三兩兩地聊天、合影、打鬧。有的人手上還拿著獎杯,詢問之下才知道這里剛剛結束一場小型高中生足球比賽。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們也算是熱血未涼,笑容是會傳染的。
不管在什么季節(jié),白天與黑夜交接時的風都很大。那一天也不例外。何況是在冬季。即使是廣州溫暖如春的冬季,在白天黑夜交接之時那股溫度下降的狠勁也是不能小覷的。
小時候的等待,常常發(fā)生在三兩好友一同出游之時;長大了的等待,會發(fā)生在各種突如其來的意外中。但是小時候的等待度秒如年、十分難捱;長大了,這種等待仿佛成為了一種樂趣。等待,是有著確切的結果的,在開始等待到迎接確切結果的到來之間的那一場與時間的拉力,你可以選擇做各種事情。老寧選擇坐在露天體育場旁邊的一個補給站里避風備稿;敏姐選擇跟我待在一起,向我吐槽那個難伺候的采訪對象;而我呢,選擇拿著手中的相機拍拍那兩只被主人遺棄在體育館的泰迪,再順便安慰著急的學姐。看吧,等待其實并不難熬。在這場等待中,我逛了逛這個并不大的體育館,給敏姐拍了幾張“寫真”,給穿著衣服的泰迪們拍了無數(shù)張“寫真”……我和敏姐在補給站外頂著愈演愈烈的寒風四處游竄。
天幕在可期中暗了下來,那兩只在整個體育館撒歡的泰迪被補給站的負責人塞進了籠子里,放在了補給站外的一出避風的地方。我一靠近,它們就汪汪地叫。它們的心情我不愿猜測。動物,從成為寵物的那一刻,它的命運或悲或喜全掌握在了主人的手里。包括動物園里被圈養(yǎng)起來的動物。或許有人會說,可是像大熊貓和其他的一些瀕危動物只有被圈養(yǎng)起來才能挽救他們?yōu)l臨滅絕的境況啊。因為前提是人類的擴張把動物的棲息地或多或少地毀壞了,該是竹林的地方,高樓大廈林立;該是曠野荒漠的地方,高速公路穿刺而過。在外力的影響下,平衡狀態(tài)還能保持嗎?況且被圈養(yǎng)起來的動物們,或多或少都失去了他們的獸性。當獸性被釋放展現(xiàn)出來,人們還會因此感到驚異。他們好像恰恰忘記了一個事實,即使動物被圈養(yǎng)被馴服,它們也還是動物,血液中的獸性因子只是被壓抑,而不是被抹去。所以也才會有許多動物傷人事件時,有許多媒體冠以驚異難以置信地語氣報道。這看起來很可笑,站在人的角度凌駕于動物之上來思考它們的問題,簡直是對動物世界的蔑視。人類總是這么的無知又狂妄。
扯遠了,實際上那一天的等待就是在這樣的思考和有意義的無意義中消磨過去的。在一個小時后打了數(shù)個電話才聯(lián)系上的采訪對象最后告訴我們,他們在體育館深處的辦公區(qū)里做紀錄片調(diào)研采訪,還需要一個多小時,他誠摯地邀請我們?nèi)サ睫k公區(qū)溫暖的地方避避風。我們求之不得,盡管不能立刻開始采訪,但好歹也能看到采訪對象,等待才不會變得沒有結果般漫長。
我們?nèi)齻€人往里走了不到兩百米就看到了那個藏在樹叢后的只有一層樓的辦公區(qū)。原來彼此不知道各自方位的人,時空距離那么近。打開玻璃門,走進辦公室,我們仨迎過去, 頭上戴著鴨舌帽的X迎上來,雙腿并立,身體微躬,幾人握手寒暄。老寧臉上掛著善解人意的微笑,當X歉疚地提出要回去繼續(xù)自己的調(diào)研采訪時,他甚至仍然保持著那個善解人意的微笑慰解他“沒關系,我們可以等,你先去忙”,仿佛一個小時前在補給站中避著寒風,一邊備稿一邊抱怨不守時的采訪對象的人根本不是他。
X的同事們給他們的調(diào)研采訪布好了光,架好了機器,他們的調(diào)研采訪對象也坐在椅子上靜待訪問開始。X回去,坐在采訪對象的對面,攝像機的后面。他開始詢問,聲音很沉,語速緩慢而頓挫。常常詢問完自己的問題便不再言語,似乎是在給采訪對象時間去思考問題的答案。有點像我高中時代的語文老師,那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每次上課都喜歡提群體性問題,她期待著大家的回答,可每次提完問題,便是大段大段的沉默,沒有人說話,最后只能落得個老師自問自答的結果。這個“留白”是失敗的。但是訪談中的“留白”是一種采訪技巧。在以前這也是我跟別人交流時不能忍受的——我在與他人溝通時無法忍受長久的靜默,這會讓我感到尷尬。個中緣由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先天的遺傳基因,又或許是后天的環(huán)境影響,我至今找不到答案。但是現(xiàn)在,我學會了沉默。
X的采訪調(diào)研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最后當他們結束時已經(jīng)是夜晚7點了。
他們一行三人收拾著各種器材——攝像機、反光板、收音話筒......我們?nèi)苏驹谝慌缘却6溉唬蠈幫屏送普驹谒磉叺奈摇澳闳蛶退麄儯 蔽臆P躇著上前一步,客套的問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他們?nèi)耸窒掠袟l不紊地給機器裝包,收起三腳架,客氣地回復我,“不用不用,謝謝了。”也是,這種情況下應該也只會越幫越忙吧。老寧似乎沒有聽到對方的拒絕,或者他覺得這只是客套,總之他看到我折返后自己往前大跨步迎上去,熱絡的伸手幫他們收拾器材。當然,他將“越幫越忙”這個至理名言付諸了行動。于是在對方再一次的真誠婉拒下,老寧也折返了。
出了辦公區(qū)的玻璃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空早已變成墨黑色,寒風恣意。體育館黃色的路燈間隔甚遠,深秋的夜在兩燈之間大段的黑暗中平添了一絲凄寒。這個體育場的辦公區(qū)僅僅是他們調(diào)研采訪的場地,不是他們的據(jù)點。于是我們又驅(qū)車回到幾公里外X的公司。廣州這種大城市的繁華在夜幕降臨之時最能體現(xiàn)出來。馬路上車流滾滾,車燈紅的黃的刺痛你的眼睛,路燈也高懸在馬路兩旁,明晃晃照得人無所遁形。層層疊疊的高架橋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和窒息感難以言喻。兩旁的高樓身披霞衣,夜間亮起的霓虹燈交相輝映。即使到達了目的地,下車后,我也始終被這種眩暈感包圍。
進了公司發(fā)現(xiàn)大家早已下班回家了,我們尋著一間安靜的辦公室就開始了這場遲來的采訪。
出于穩(wěn)妥的考量,再加上在前面漫長的等待中老師已經(jīng)通過百度將采訪對象了解了一番,主導場面進行訪問的人變成了老寧,他們倆面對面坐著,開始了對話。
在一個多小時的采訪中,我們了解到一些導演大致的經(jīng)歷。廣美學習動畫專業(yè)出身的X,大二在機緣巧合之下接觸到紀錄片,之后便轉(zhuǎn)變了個人的研究發(fā)展方向。大三拉到投資后休學一年北上返鄉(xiāng)拍攝第一部個人獨立紀錄片作品。之后返校復課,跟幾個朋友創(chuàng)建視頻工作室,接了幾個大單后就迎來畢業(yè)季,大家也散伙了。X的紀錄片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在學生時代拍攝出來的。畢業(yè)后的他走南闖北,北漂在鳳凰網(wǎng)做專題片,干了幾年實在無法忍受體制內(nèi)的拘束,又南下去到了長沙在一家朋友的服裝公司做行政人員,干著干著又不太得勁兒,再加上也快到了成家立業(yè)的而立之年,于是再南下到廣州進入了現(xiàn)在的公司。X的職業(yè)跨度之大超出我們的預想。在回答問題時,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語速緩慢,甚至還有些結巴。但是他是一個直率的人,“真”得過分。印象很深的是,老寧問了一個問題:從他初次拍攝的紀錄片作品的選材來看,坊間有人認為他是特意選擇拍攝這種關于中國國情負面信息的題材以博得國外獎項,他怎么看待類似言論。他嗤笑出聲,“說白了,你剛出道不拿獎,怎么辦?你必須拿,還得拿大獎! 人家到時候要是封殺你,你沒有能耐封殺你干嘛。”他似乎并沒有對于紀錄片創(chuàng)作非君不可的熱愛,支撐他走下去的大概是這樣的理念:干這行是相對于其他行來說比較好的選擇。問他在紀錄片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難的是什么,他會直接而坦率地說,“就是缺錢!”。
他的身上并沒有過多學院式的裝腔作勢,也沒有什么所謂大而空的理想主義,看起來就是個踏實勤勞還看得開的實踐派,直白得俗氣,但又自帶一絲超然之氣。
采訪的問題大多不痛不癢,以致于我問了諸如“如何看待豆瓣上網(wǎng)友對您作品的評價”類似的問題后,老寧還會在事后“夸獎”我——適合干這行,敢于尖銳直白地問題。我對于這個“夸獎”緘默不語。
難道這個問題很尖銳嗎?況且倘若采訪前就抱有一種回避和畏懼的心態(tài),規(guī)避“尖銳問題”的提出,那如何得知采訪對象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采訪應該在盡可能地挖掘深度的前提下,適當照顧采訪對象情緒。舍本逐末可不是什么值得稱頌的好事。
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但是老師也是人,終免不了落俗。
采訪結束后,X跟我們一起離開了公司,此時已是夜間22點了,但是城市的夜晚仍舊光明。而后我和學姐獨自搭乘地鐵返校,又回到了安全無害的象牙塔。X讓我在這個夜晚開始了關于理想的思考,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愿前方漫漫之路,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