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歷史做仔細的考究,就容易產生某種理所當然的誤解。在一部電視劇中看到,一群兵馬飛馳而入一座城門,城門上寫著兩個大字“徐州”,電視劇在說,“將士們進入了徐州城”。然而,在徐州最出名的時期,也就是漢末三國時期,也許徐州并沒有徐州城,正如冀州沒有冀州城而是有鄴,益州沒有益州城而有成都。或者說,山東沒有山東市而有濟南,它是山東省政府所在地。七手八腳的考證很多,漢末徐州的州治是東海郡,在今山東省郯城縣。
一千七百年的流離過去,“東海”已經成了隔壁江蘇省的縣的名稱,而“徐州”則已經是一百一十三公里外一個作為交通樞紐與工業重鎮的重要城市。那個陶謙劉備、呂布張飛們的徐州所在的郯城,已經少有人顧及了。而我會注意到這些,是因為在一千七百多年后的某天,我出生在這個小城。
“郯城”這個名字并不是它失去“徐州”與“東海”之后找到的,這個名稱歷史足夠久遠,翻開譚其驤主編的《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從前往后不用幾頁,就可以在《西周時期全圖》中看到海濱的諸侯國“郯”,到了春秋時,她的國君“郯子”還曾與孔子有過交游,為孔子解答關于官制典故的疑問。縣城向西十多公里處有一株壽逾千年的老銀杏樹,據傳就是那個時代的遺存,在沂河邊上矗立了兩千多年。沒錯,就是“浴乎沂,風乎舞雩”的那個沂河。
“郯”這個名字又是在什么時候失去的呢?城西的“于公墓”,葬的是西漢名相于定國的父親,他生前掌管“東海郯縣”的刑獄,在“東海孝婦”案中力主公道,終使昭雪。這件事成為竇娥冤的原型,“孝婦冢”至今在城東有跡可循。于公的行止深得鄉里敬重,也使得他死后得到代代祭奠,才能至今留存。
但這個城市兩次失去名字讓一切相關的時間地點變得可疑。城市公園中的“護城河”會是千年以來徐州爭奪戰中將士浴血的地方嗎?水中倒映出的是今年翻新的水泥城墻。而城南十幾公里開外有一處地震遺址,在被踩踏與耕作著的一步之隔的土壤,地質年齡便相差億年。
說文解字里關于名的解釋是“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當我們無法直接看見,便需要用名字相稱。一個失去名字的故鄉,對它的歷史追溯便成為了一段歷險,而且我已經看不到它。
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有一段話“我羨慕那些來自鄉村的人,在他們的記憶里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盡管這故鄉其實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個一無所知的故鄉,從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像姜文這樣的“大院里的孩子”很有趣,他們大多生于斯長于斯,但并未把北京作為故鄉。北京是全國人民“矚目”的舞臺,他們是生在舞臺上的孩子——我常常能從北京人的身上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從小就開始考慮的是怎樣在這個舞臺上活得精彩。
而對于全國更多的人來說,他們的家鄉只是座位或者角落,很多年輕人要做的事情是匆匆地向舞臺趕去。幕起幕落,有些座位被抬高,有些座位被拆除,有些舞臺坍塌了,有些角落變成新的舞臺。我們有時匯聚在舞臺上,用票根去想象相鄰的感覺,一起緬懷曾經拿著相似票根的名角。我的故鄉失去了州郡,像一張被多次涂改的票根,而且,我也早已忘記了座位的排號。
擬行路難·其四
作者:鮑照,(約414~466),南朝宋文學家,字明遠,本籍東海(治所在今山東郯城)。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