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周六的夜晚。
因為只有這個晚上，是徹頭徹尾的孤獨，獨自一人度過一天之后，要更加寂寞地迎接下一天。
不要誤會，我并不是孤僻的人，從周一到周五，我都可以很活躍地跟班里的同學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歡我，沒有人會去想，我一個人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只是一到周末，大家就都散了，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人也各自有自己的活動。所以在周五疲憊地睡去，第二天迷糊地蘇醒，趿拉著拖鞋去洗漱時，看著空蕩蕩的樓道，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便會感覺到漫無止境的寂寞一寸一寸地襲上身體。
宿舍里還剩下三個人，偶爾我會跟優游坐在床上用電腦看電影，但更多的時候她總是跟男朋友一起出去，很晚才回來。另外一個是家在南方的修月，她是從很遙遠很偏僻的山里出來的，平時話很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學習，性格有點怪，敏感，容易激怒。雖然大家都善良地理解她，不會跟她起什么沖突，但要我在漫長的周末與她大眼瞪小眼干坐在宿舍，實在是太尷尬太難受。所以每個周六起來的時候，我都要坐在床上發愁，苦想這一天要怎么去外面打發。
在大街上閑逛了一下午之后，我已經索然無味至極，極不情愿地磨蹭著回了宿舍，想著如果慢吞吞吃碗面洗個澡再看幾眼電視，應該就可以睡覺了吧……
在樓底下與一對手挽著手的情侶擦肩而過，我知趣地站到一邊讓開大路給他們，直到他們說笑著走出幾步之后我才突然反應過來，驚愕地回過頭去，發現他也在回頭看我，臉上有抱歉的表情一閃而過，很快地，他重新轉過頭，并且與身邊的女孩越走越遠。
我承認，我周末的這份孤獨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平時在班里可以看到、聽到、互相寒暄到，而周末，是屬于各自的，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什么表情，哭還是笑。所以難過，孤獨。
現在知道了，卻根本不是想要的答案，不如不知道。
宿舍的門是鎖著的，開了門之后發現屋里一片漆黑，我以為沒人，剛想開燈，卻隱約看到修月正躺在她的床上，蜷著身子。
搞什么？才六點就睡覺？我不知道她發什么神經，心里莫名地煩躁起來，恨恨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走到樓道的盡頭，拿出手機來往家里打電話。
母親接起電話的時候還在氣沖沖地朝某處喊著：“別跟我說這些！我聽不得你滿口胡說八道！”
她調整語氣“喂”了一聲，我沉默良久，然后問：“你們又吵架了？”
母親感覺自己得到了援助，提高聲音開始了喋喋不休的控訴，我不等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眼淚突然忍不住就掉下來了。
漫無目的地走出宿舍樓之后，我做了一個一直以來蠢蠢欲動的決定：去喝酒。
酒是香的。父親說過。他一皺起眉頭來，便一定是要到處找酒喝了。小時候我因為好奇，偷喝了幾口他的酒，辣得眼淚直流，被母親狠狠打了一頓，從此以后見到酒都繞道走。
但今天，我想喝酒。
不知道走過了哪條街，穿過了哪個十字路口，拐進了哪條小道，站在了哪家燈光昏暗的酒吧面前。
門口的服務生有花花綠綠的凌亂長發，熱情地拉著我：“小姐，進來坐一會兒吧！”
我臉上帶著莫名的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酒吧。
這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得不真實，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喝著酒，并不看任何別人。
我摸索著走向吧臺，調酒師長得很帥，我沖他笑了笑，他的眼睛里似有光芒閃動。
“小姐喝點什么？”
“隨便。”
“聽說過曼珠沙華嗎？”
“什么？”
“第一次來這里的人，我都調一杯曼珠沙華給他。”
“好吧……”
他留著很長的指甲，我討厭男人留長指甲。
“好了。”一杯艷紅的酒頓在我面前，仔細一看，杯中真像綻開了一朵血紅的花，那就是傳說中的彼岸之花嗎？
一只涂著黑色指甲的手蓋在了杯口：“別喝。”
“啊？！”我驚訝地扭過頭：“……修月？！”
那是修月吧？雖然她畫著濃妝，頭發披散開來，還染成了詭異的紅色，但那一定是修月沒錯。
“你不是在宿舍睡覺嗎？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嗯。”她心不在焉地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將我的酒端過去喝了起來。
我偶然看了一眼調酒師，他的表情有一點惡狠狠的，瞪著修月，但修月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
“喂。”我伸手去奪修月手中的酒杯：“給我吧，我也想喝。”
修月敏捷地側過身子擋住我的手，扭頭看著我，重重地說：“跟你說不要喝！喝了你就回不去了！”
“什么呀？”我沒有聽懂：“那你又喝？！”
“呵……”修月突然苦笑起來：“我，早已經把靈魂賣給這里了……”
“不知道你說什么。”我咕噥著，猜想她一定是喝了不少了。
真想不到啊，周末的夜晚，修月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人……
“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修月晃著酒杯問我。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眼中帶著濃郁的悲傷，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也許，同樣孤獨的兩個人，是可以相互取暖，相互安慰的吧，為什么，以前我沒有想過這一點呢？
我把自己心里煩惱的所有事，關于朋友，關于愛戀，關于家，一股腦全都傾訴了出來，感覺壓抑的心情變得晴朗多了。
修月一直默默地聽著，什么話也不說，直到最后我閉上嘴，她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呢，修月？”作為交換，我想我也應該聽聽她的心事。
她卻沒有理我，只是環視了一下周圍，自語似地說著：“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掏出手機來看，竟然自動關機了，明明來的時候電還是滿滿的……我懊惱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了鐘聲，酒吧里的人有小小的騷動，但很快平靜了下來，修月卻突然發狂似地拼命推著我：“快走！凌晨了！快走！”
“啊？”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如果說已經十二點了的話，我們的確應該回去了。
我被修月推得跑了起來，差點栽倒在地上，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著急，還不停地驚恐地回頭看著，我也跟著她回頭，隱約似乎看見幾個黑衣人正在向我們飛快地走過來，我還想繼續看清楚，肩膀卻狠狠地撞了一下門框，接著被修月推出了門外。
“修月，你……”我驚愕地看著靠在門邊的修月，她并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修月臉上露出凄楚的笑容：“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再來這里，記住了嗎？”
她把門關上了。是錯覺吧，我像是看見了一個黑洞，如漩渦般瞬間吞沒了她。
我還是很迷糊，晃了晃頭，無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門上邊酒吧的名字，只好放棄。
站在路燈下面，我試著開了手機，竟然還是滿格的電，真是奇怪了……
來不及多想，就接二連三地收到好幾條信息，都是優游發來的，無一例外地問：“你在哪里？為什么關機？！快點回來！”
我給她回了一句：“馬上回來，你幫我叫宿管開一下門。”
我沒有提修月，因為不知道修月愿不愿意讓人知道她去酒吧的事。她沒有向我求助，可能那幾個黑衣人是她社會上的朋友吧？她到底有多少事情是我不了解的？我邊走邊搖頭。
剛走到宿舍樓門口，我就被人攔住了。
竟然是幾個警察，我才發現，宿舍樓底下停著一輛警車，只不過沒有閃著燈，所以一開始我沒注意到。
“蘇殊是嗎？”其中一個警察一臉嚴肅地問著我。
“是……”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心想難道晚點回宿舍都有錯？居然連我的名字都查到了……
“為什么剛才一直關機？”
“呃……我也不知道，手機自動關了，后來我發現了才重新開的……”
“今天，不，應該說是昨天了，下午四點到六點的時候，你在哪里？”
我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出去逛街了啊……”
“有沒有回過宿舍？”
“哦，六點的時候我回了一趟宿舍……發生了什么事？！”
“你回宿舍時……”他們沒有理我的問題，繼續問著：“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沒有啊，我們宿舍有人在睡覺，所以我沒有開燈就又出去了。”
“你看見有人在睡覺？誰？”
“是啊，她叫修月。”
那幾個警察眼神古怪地對視了一下。
“殊殊！”優游從宿舍樓里沖了出來，抓住我的手，她的身體在不停地發抖。
“別怕，他們只是例行公事地問問而已，我相信不是你干的！”
“什么不是我干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越來越糊涂了。
“修月死了……躺在床上……她的手腕上割了一個大口子，床底下全是血……好可怕……”優游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聽見自己的腦中轟地一聲巨響，周圍的一切仿佛瞬間遠去，只剩下修月那雙悲傷的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剛才明明我們還在一起說話來著……
手機在振動，我偷偷地拿起來看，是一條新信息：“蘇殊，孤獨的時候，找個人陪你吧，不要像我這樣，記住了嗎……”
號碼，是修月的。
*
作者說：
最近這段時間，因為某個大家知道的事件，關于自殺、抑郁癥的討論突然甚囂塵上，我便想起曾經寫過的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本來應該是源于一個命題，題目就叫“周六的夜晚”，大概。
我原想給故事里“我”就起名叫“糖卡”，但看了幾遍覺得心里很不舒服，還是換了個名字。
然而有一件事我相信很多人都不會懷疑，那就是寫作者的故事中，或多或少會有自己的影子。
無可避免的，在這人世間生活，我也時常會感到孤獨，其實正如故事的標題，誰沒有孤獨的時候呢？
我經常會面對這樣的場景，一大群人在一起熱熱鬧鬧聊天的時候，總會有那么幾個人同時迫不及待想說點什么，你知道的，焦點不可能永遠在一個人身上，然后就發生了，有人無論如何都要被忽略的情況，你可以冷眼旁觀他的尷尬，他好幾次提高聲音，說出第一句話，然后被打斷，他又提高聲音，再次把話從頭說一遍，他帶著偏執的堅持，一遍一遍重復他的開場白……
當然有些人可能對此根本習以為常吧，當他再次把焦點奪回到自己身上時，那種志得意滿的成就感可以將一切尷尬都驅散不是么？
我卻總是無法忍受，所以拒絕加入任何形式的三個人以上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一個人說話，難道不是為了讓對方很好地理解你、與你交流么？那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到底能完成什么樣的交流？在那樣的人群中，沒有一個人愿意自己看起來是孤獨的，哪怕自己是多么地并不害怕孤獨，因為周遭的熱鬧無時不刻在提醒你，你這個可恥的孤獨的人，于是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想找到一點自己的存在感。
存在感大多來自于別人的理解和認可，人為什么會感到孤獨，大概就是無法跟別人進行自己預期的交流吧。
不要誤會，我并不想討論抑郁癥，這種病因復雜的精神疾病，不是我們這種矯情的文藝青年可以理解的，不要以為自己傷春悲秋、多愁善感一下，就能明白抑郁癥的痛苦了。
我只想說一說自殺，一個人到底要到什么樣的地步，才會選擇狠心結束自己的生命？
記得我自己想過自殺的時候，還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現在想起來特別可笑，因為剛來大姨媽，覺得做女孩子太麻煩了，每個月都要面臨一個這么大的麻煩，還不知道怎么跟老師解釋不去晨跑的事，于是想還不如死了算了……
慢慢長大以后，發現人生的麻煩豈止這一個，更棘手、更令人絕望的還在后頭呢，奇怪的是，自殺的念頭倒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都說玩物喪志，很多人都會對別人一些毫無用處的愛好嗤之以鼻，比如我這么大個人了居然那么瘋狂地喜歡看電視劇，這么說吧，一想到這輩子可能都沒有時間看完所有我想看的電視劇，我就恨不得自己長命百歲啊！！！所以一個人有點玩物喪志的愛好真的挺好的……
其它的，什么責任啊，親人朋友啊，夢想啊，人生價值啊，生命意義啊，都是虛的，關鍵時刻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聽我的話，去給自己找一個讓你樂此不彼的愛好吧，去享受你的人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