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走在通往機場大廳的通道,背后是機艙逼仄的冷氣,撲面卻被一團凝結的熱氣團所包裹,像是透明卻厚重的塑料膜,套在臉上,呼吸瞬間憋悶;身上其他除衣物裸露在外的肌膚,也被這高溫膜纏裹,汗水不知不覺從額頭、后背、關節窩里滲出來。這短短不足10米的玻璃通道,人如置身在溫室下的熱帶植物,身體的葉片,早已憋出一團濕漉又細密的汗珠。
或許這些形容稍顯夸張,但對于第一次抵達這座簡稱為“穗”字之城的李木子來講,熱、悶熱、濕漉漉的悶熱,是最為直接的切膚感受。
為了擺脫這種身體黏糊糊的體感,她再度塞上耳機,用手快速轉著黑色iPod Classic中間的大旋鈕,試圖給自己放一首聽上去顯得涼快的歌曲。其實,隨便一首都好。
一首名叫Hymn to the sea??的曲子,突然以悠揚的旋律從耳機里飄出來。木子的心一下子就安靜下來。1997年,一部風靡全球的影片席卷中國大江南北,就連木子所在的山西小城,彼時的大街小巷,幾乎全天候放著 Celine Dion 那首著名的My Heart Will Go On?。16歲,真正一個少女年齡,當別的同學都被Rose和Jack的愛情感動涕零時,她卻被影片中無所不在的一支悠揚配樂迷戀不已。周末,她攥著每月僅有的那點零花錢,去往音像店購買這部電影原聲音樂的磁帶。透過柜臺一面厚玻璃,一眼就望見兩個人頭,Jack的正臉抵在Rose側向右面的肩膀上,郵輪前方下面,是那幾個顯眼的大寫英文字母:TITANIC。對于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來講,用標準發音位置發出TITANIC這個英文單詞不是難事。夜深人靜,她就在自己的房間,關上燈,平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字一頓,念到——T-I-T-A-N-I-C。那么緩慢,那么輕聲。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與舌頭的配合發出好聽的TITANIC這座郵輪名字的發音,這個1912年4月處女首航就沉沒在大西洋中的巨型郵輪的名字,在她年輕的內心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究竟的情緒懸宕在時隔85年后一個異國他鄉小城一個16歲少女的心頭。
你說是慈悲?肯定不是。那么小,哪里懂什么叫大愛。是善感?多少還差不離。但就是找不準在那個階段到底會成長出怎樣的一顆心來。為賦新詞強說愁?也不盡然。所以,暫且把這一切心情的起伏都歸結在那個叫“青春期”的東西吧。
時間的隧道,那座實際上早已沉睡在海洋深淵中的大船,借由一首旋律悠揚的音樂,就這樣不知不覺,從彼時來到此時。這很奇妙。電影中的船只,也并非是真實的。但音樂如彌漫在空氣中摸不見的靈媒一樣,將映射在屏幕上的畫面,又層第分明投射在心海。于是木子格外關注了一下電影配樂的創作者,他叫James Horner。
但是,James Horner死了。
就當李木子和楊開海剛剛坐上奔往廣州市區的機場快線5號線的巴士,木子手機里一個新聞客戶端的推送消息蹦出了他去世的消息。James Horner是乘坐自己私人小飛機墜機身亡的。
曾經有一度,李木子是很認真思考過死這件事的。
倒不是她自己尋死覓活,但確確實實琢磨過別人的死亡。她能想到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法國作家莫泊桑,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以及年代久一點的太宰治;中國作家王國維、老舍、顧城、海子。無論他們的死法多么千奇百怪,比如伍爾芙是兜里裝滿石頭沉向河底,莫泊桑割喉,三島剖腹,川端康成在工作室口含煤氣管,王國維和老舍都是投湖,顧城殺妻后自縊,海子臥軌。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作品都曾或多或少選入過語文課本。但是很少人會注意到,他們都有一個共性(準確說他們的死法都有一個共性)——自殺。
李木子是不愿意輕易提起那兩個字的。比起“自殺”二字,她倒很喜歡“主動離世”這四個字。
所以,死這個字,自殺這個話題,對于木子曾經有一段是禁忌的。直到有一天(忘記是哪一天了),她突然開始跟別人大談特談死這個主題。后來,她之所以報考大學的中文系,也多半和這個命題有關。她覺得,像是數學物理這樣的學科,它們的知識結構決定了所從事它的人須是那種嚴謹客觀甚至鮮少有情緒起伏的。而人文學科,在專業素養的積累中,更多需要具備一種天生的感知力。
她偏執地認為,文學就是心里揣著一只小鳥在唱歌。是日也唱,夜也唱。直到唱歌的這只小鳥精疲力盡,唱不動,那作為文學創作的那個人,也就傾盡了所有的能量,再也寫不出一個字,或者根本就不想再寫下一個字。
從音樂大師James Horner墜機身亡,到想起死這個關鍵詞,再到腦袋里自然而然浮現出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創作者,這串連鎖反應也是夠奇葩的了。
其實在念大學時,她就想過要寫一本包括上述那些人非自然死亡的傳記書。在她對死突然著迷的彼時,她覺得死這個話題起碼聽上去很酷。后來,這種認識隨著身邊一些或熟悉或疏離人的離世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死,是一件特別不能隨便拿出來說和探討的。這種禁忌,很像荒漠中突兀矗立著一棵樹,歲月飄搖,風雨吹打,那棵孤立立的樹經過繁茂后注定凋零垂老,直至變成一棵光禿禿死去的一根枯木。
所以當木子獲知James Horner離世的消息后,她的心除了唏噓了一番,閃過上述那些一連串的記憶與感慨外,其他,也就并無別的了。但是她覺得有必要鄭重其事向這位音樂大師致敬。拋去逝者在電影界、音樂圈的重量級地位不說,單單在木子16歲那年他的音樂對于她那顆幼小心臟的深深撞擊,就讓她感懷不止。
但是,死就是死。用她爸爸的話說:人死如燈滅。
?鮑磊
2015年6月底至7月初創作的小說習作,連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