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奸臣”初定義

我媽是一個烈性女子。小時候，我總記得她跟我爹干架，155不到的小身板，常常在熊熊怒火燃燒時，直接掄起板凳或者鍋鏟，打得我爹這個170+的粗壯漢子沒有還手之力。鄉(xiāng)野的鄰里間，經(jīng)常會因?yàn)樾∈履Σ炼车锰旆馗驳模话愣际浅称饋頃r恨不得以命相搏，過個兩天，又好成一家人似的。但我媽不會，我媽輕易不跟人吵，但要是真吵上了，她能跟這人老死不相往來。

我爹經(jīng)常在外頭做些小生意，有時候難免吃虧，他都是假裝不知道，笑笑就過去，但被我媽知道，就要挨一頓說。我媽總叮囑他，對那些小人要提防一些，別跟他們有往來，我爹總記不住，過兩天又跟人家樂呵呵玩一處，然后氣得我媽又臭罵他一頓，說他沒氣性！又每每，我爹做生意，旁人看著他脾性好，總是愛賒著賬，賒著賒著我們自己家就入不敷出，我爹面子薄，總不好意思上別人門上去討賬，然后這種得罪人的活兒都是我媽擔(dān)著。有些人家，你開口提一提，人家就懂了，會很爽快的還錢，也有些人家，稍有些無賴氣，我媽又性格簡單，言語直接，于是，基本這種人家，都是要一次鬧翻一次。然后我爹在外邊做生意難了，回來就怨我媽盡得罪人，我媽就罵我爹是個“奸臣”，自己出去做好人，惡名都給她擔(dān)了。

某種程度上，我妹性格偏向我媽一些，我的性格偏向我爸一些。小時候，我妹稍有不高興，就愛摔筷子摔碗，我同她吵架，哪怕她理虧，也是死扛到底，絕對不會認(rèn)錯，只要我不先同她講話，兩人就會一直冷戰(zhàn)到底。而我總是那個先憋不住的人，看她板著小臉不理我，我就想著各種招的逗弄她，直到她非跟我和好不可。

有一回，村里一小霸王欺負(fù)一個鼻涕小子，我仗義執(zhí)言，卻被那霸王打了，我媽剛好碰見，氣得揪著霸王到他媽面前，責(zé)令他媽好好教育，結(jié)果那家的媽媽更護(hù)短，又責(zé)備我媽多管閑事，于是一頓口舌，這兩媽就結(jié)了怨，在我記憶里，她們貌似十多年都沒有說過話。可我這個不爭氣的，好了傷疤忘了疼，才沒過幾天，又跟那頑皮小子玩在一處，見到他媽媽，還會喊聲嬸子。母親瞅著就氣不打一處來，回來就是給我一頓板子，罵我沒出息，沒氣性，跟我爹一個樣！

每每我媽跟旁人吵架，我都學(xué)不來鄰居家?guī)讉€姐姐，但凡她們的媽媽同人干架，她們都是集體上陣，各種問候?qū)Ψ阶孀谟H戚生殖器的話像刀子一樣飛出去，一直會殺得對方灰頭土臉落荒而逃才罷休。我卻是只會把我媽往家里拖，不讓她跟人吵吵，到長大一些懂一些事理，還會反過來勸我媽不要與人計(jì)較，甚至在是非問題上，我媽如果確是錯了，我還會批評她，我媽每回都會氣得罵我吃里扒外胳膊外拐，跟我爹一樣一樣，就是個“奸臣”！

于是每年家庭大盤點(diǎn)，我媽最后的總結(jié)就是，我們家四個人，有兩個奸臣兩個忠臣！明顯就我和我爹是奸臣唄。

在我媽的邏輯里，奸臣就是個笑面虎，爛好人，好賴不分，沒有氣性；奸臣就是在關(guān)鍵時候，不幫著自己人，還老拐著胳膊幫外人；奸臣就是不跟她一條心的人。

（二）

“奸臣”的修煉

我肯定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個“奸臣”，開玩笑！奸臣是什么人？奸臣是指那些不忠于君主，弄權(quán)營私、殘害忠良、禍國殃民的人，是趙高秦儈魏忠賢之流！我自小通讀金庸古龍梁羽生，早就在幼小的心靈種下俠女夢的人，豈能以奸臣稱之？

不過小時候看電視多了，看奸臣都會有一個共性，就是特別會笑，特別懂得把控別人的心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就是情商智商都特別高，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心術(shù)不正。我時常會想，要是把奸臣的性格移植到忠臣身上，那肯定會讓忠臣發(fā)揮更大的價(jià)值。好多忠臣忠是忠，就是太迂腐了，有時候忠得過頭了，就不是忠了，總覺得有些沽名釣譽(yù)，為忠而忠，缺了真性情，反不如小人來得可愛。

這兩天，我間或有時間，又通讀了一遍《金庸全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也不記得這是第幾回看了，可每回看，感覺都不同，小時候其實(shí)最愛看的是里邊各型各色的絕色美人，智計(jì)百出的俏黃蓉，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情深義重又聰慧無雙的魔女任盈盈、殷素素、趙敏……到后來最愛的是亦正亦邪的桃花島主黃藥師、孤僻張狂癡心絕對的楊過、灑脫不羈的令狐沖、甚至左右逢源刁鉆詭詐的韋小寶，我似乎從來沒有喜歡過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郭靖，也不喜歡儒雅風(fēng)流最后卻負(fù)了美人的陳家洛。有些人太好，卻好得只像一個臉譜，一個符號，好得缺了人情味兒，好得失了真性情。

盡管我不承認(rèn)，也許我確實(shí)有部分“奸臣”的特質(zhì)。

我記得小時候上學(xué)，后座有個高個兒女孩，脾氣火爆。有一回，我不記得是怎么個得罪她了，反正她開始?xì)鈩輿皼坝懛ノ摇Ｎ矣幸恍┠涿睿悴焕硭灶櫩磿灰姼鷼饬耍樖志桶盐易雷由系臅こ鋈ィ抑惶ь^睥睨了她一眼，還做出請的動作，來，還有好幾本呢，姐你高興就都扔了吧！然后她瘋狂摔完我的書，就莫名其妙趴在桌子上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我當(dāng)時還呵呵笑了兩聲，覺得此人真真不可理喻，明明是她欺負(fù)我，反倒委屈的人是她了。

后來我讀了《孫子兵法》才有些明白，什么叫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反過來說，就叫陰險(xiǎn)小人。性格暴戾的人，其實(shí)最怕遇見冷暴力的人，當(dāng)然，如果能以絕對的武力鎮(zhèn)壓也就算了，讓你冷笑，讓你無視我，爺直接打得你滿地找牙跪地求饒！可是法制社會，打又不能打，說又說不過，只能被人氣得七竅生煙而徒呼奈何哉。

等我長大了，到社會上閱歷了一番后，“奸臣”特質(zhì)更加突顯。小時候我還跟我媽犟嘴，還會義正言辭的指責(zé)她，后來我媽被我氣病了幾回以后，我對著我媽幾乎永遠(yuǎn)都是一句：媽，你說得對！無論她如何罵我爹，或者編排村里哪個不討人喜歡的嬸子，我永遠(yuǎn)都是對著我媽搖旗吶喊，媽，你說得對！我爸要是聽你的話，早就出人頭地了，對，那嬸子就不是好人，咱們不跟她玩！然后我媽就會笑罵我一句“奸臣”，火氣頓消。

后來嫁了人，公婆夫君都是直性子的人，因?yàn)樘嫘郧椋炊槐舜说恼嫘郧樗鶄故俏疫@個“奸臣”在其間左右逢源，得了眾人的歡心。奸臣的不二法寶就是一句：老公，你說得對！媽，你說得對！爸，你說得對！其實(shí)等他們不在氣頭上了，是非對錯自個兒心里都有數(shù)。人有時候爭的就是當(dāng)時的一口氣！我媽就愛爭個氣，可爭了氣又怎樣，還不是老把自個兒氣病了？

其實(shí)對與不對又有什么打緊，是非恩怨，都各自帶著主觀的標(biāo)簽，只要不是殺人放火危害社會的大事，你對又怎樣，不對又怎樣？

（三）

“奸臣”的反思

后來讀《論語》，其中有一句這樣說：

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xué)，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

我想起我媽的一生，大概就是“好直不好學(xué)，其蔽也絞”，“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了，我爸大概是屬于“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而我自己，倒是“好知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了。

通俗點(diǎn)講，就是我媽這大半輩子，旁人對她的評價(jià)就是人好，心地善良，但是性格太直太剛烈了，最后總是傷人傷己。要是她能多學(xué)習(xí)多反思，內(nèi)剛外柔，這一生，她會少很多磨難和痛苦了。而我爸，總是太注重所謂的仁義誠信，但又不好學(xué)習(xí)，不夠機(jī)變，不能決斷，最后反而被人愚弄，傷害親人。而我自己，自小總是自詡讀書讀得多，道理是一套一套的，但卻沒有身體踐行，不去體諒別人的心，不能換位思考，不能將知識變成智慧應(yīng)用于生活，最終只是一個空有理論浮于表面夸夸其談的浪蕩子。

倘若我自小便能“好知又好學(xué)”，我媽定不會罵我是“奸臣”。我總會想，倘若時光倒流，再回到童年，碰上我媽同旁人吵架，我一定先站在我媽這一方，先護(hù)住我媽，讓她不再像一條孤單的母狼一般獨(dú)自戰(zhàn)斗，讓她感覺她的女兒永遠(yuǎn)和她站在一起，而不是像個外人一般論情說理，然后再想辦法讓雙方平息戰(zhàn)火。人，總是先認(rèn)情，然后才知禮。

任你千萬個對，可是我的心傷了，又有什么用？

如果這一生，我注定要做個“奸臣”，只能學(xué)著孔子老人家，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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