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一部電影,被擊中心底最柔軟的區域,動容地泣不成聲,幾近哽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人成長到一定階段,并非心如鋼鐵,無欲無求,失卻少年敏感性靈,只是覺得許多事情司空見慣,真真假假,如夢如幻,便不覺得多么可歌可泣。
久而久之,學著淡定從容,大歡喜大悲慟都有所節制,不必將七情六欲悉數掛在臉上,招搖過市。
一切滋味,自己飽嘗,自己醞釀,自己回味,余味多少,冷暖自知。
故事發生在兩個時代,兩段愛情,充滿青春的氣息。
母親的一輩子采用泛黃的色調,導演處理得十分細致,憂傷中不乏溫暖。在民風淳樸,風光宜人的鄉下,年輕美好的男孩與女孩初見。她在車上悠悠蕩著雙腿,自繁華的城市來到山林蓊郁,土地無垠的鄉村。一雙眼,正對上那如麥禾如青草渾身散發著陽光開朗氣息的男孩,他修理得干干凈凈的短頭發,閃爍著光芒的眼睛,他愉悅地揮著手,隔著一整個夏季的驕陽,對她說,你好。
仿佛是青春小說里熟極而流的劇情,去鬼屋探險,不期而遇一場陣雨,青春里永遠少不了這樣一場看似天公不做美其實命中注定的雨。正如一場無可避免的感冒,淋過雨的人才知道感冒的滋味,才知道并非那么容易痊愈,會留下后遺癥,會牽扯出一陣一陣的回想。咳了一聲,再接著一聲,仿佛在證明,你來了,給我溫和熱,給我哀與樂,但無論如何,我是不怪你的。這樣的日子,陽光燦爛,風吹草香,不可多得。我會記著,也許不經意就是一輩子,也確實如此。
打動我的,觸動我藏著深深處的心靈內核的,是男孩捧著田野里摘來的西瓜,歡呼雀躍,驕傲如無冕之王的模樣,賣力地在膝蓋上,將西瓜分裂。屬于少年人的爛漫與真誠,他們的表達直接,赤裸,沒有一絲浮夸與做作。
所有的青春同樣美好,美好里帶著一分若有若無的苦澀。
叫我說,導演十分吝嗇,連一個吻都如此蜻蜓點水。因為遺憾,才更讓人流連忘返。
所有的故事,多了一個人始終不會功德圓滿。善良的男孩,在友情與愛情之中做出抉擇。與其說是為著友情,不如說為著道義,為著問心無愧,為著對他人得起。所以退出的,總是過分用心的一位,這句話我是贊同的。
不是用情不深,更非軟弱放棄,只是我們的故事,天時不對地利,地利不對人和,縱然苦心經營,也免不了更多波折坎坷,然后日夕相對,念及前塵舊事,終究心有歉仄,難保幸福,所以咬緊牙關,長痛不如短痛,此去經年,藕斷已是在所難免,但愿幾縷殘絲,猶在夢里纏連,若勿相忘,便無愧當年。
男孩遠赴戰場,女孩在車窗外叮嚀,聲淚俱下。為著斬釘截鐵,他初初強忍著不肯注目。寧愿保持一幅不理不睬,相忘于江湖的面容。心里千回百轉,九曲回腸,環環相扣,不知揪心難受成怎樣一片狼藉蕪亂。
鳴笛聲響,聲聲催人,催著心腸,肝腸寸斷。男孩再也無法抑制,在車廂里狂奔,只愿在緊要關頭,與女孩留下只言片語,或者,只是一個切切珍重,此心昭昭,從未翻山越嶺,稍有更迭的眼神。似極了《鐵達尼號》里,露絲自救生船里跳回修羅場的那一瞬。
所謂真心與共,《牡丹亭》里,曲曲折折,神神秘秘,說得再貼切不過: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者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這是一個英國電影“贖罪”式的愛情悲劇。只是,《贖罪》里的莊園小姐塞西莉亞終于沒能等回載著熱望與深愛歸來的羅比。
而珠喜等回了俊河,等回了受戰爭摧殘得雙目失明的他,并且重逢。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這般抱殘守缺地活著。
這樣的結局,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現時里,世事無常,比較復雜,不可一言以蔽之,但電影講究藝術真實。濃墨重彩,感天動地,無所不用其極,未為不可。無愛比死更可怕,一個人的殘生如煉獄。
時隔經年,物是人非。男孩已經為人父,女人也為人母。多年的風霜讓女人的眼角眉梢有了飄渺的一絲倦怠,而戰爭奪去了男人目睹人間芳華的能力。但奪不去男人眼里那一點如星光璀璨的靈明。仿佛青春的回光返照,再一次讓時空跌宕,重返故事的活水源頭,彼時風正暖草正香,水面泛著光,而少年的手里,捧著螢火蟲,好像獲得了一整個世界的褒獎與垂青。
但終有些什么在光陰里分崩離析,淪為殘垣斷壁。這許多年的睽違,終究將一些閉口不宣的句子刷白得更加無力。所以免不了一點尷尬,一點時光交錯的措手不及,一點往事不堪重記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
無論如何,他始終記掛著她能平安喜樂,于是刻意掩藏自己已經失明的事實。
相見的一瞬,他夸贊她的美麗,一如往昔,仿佛是杜拉斯小說的痕跡。然而,他的故作輕松,他的苦心掩飾,終于逃不過造化弄人。
也許愛有天意,錯過有天意,悲歡離合,世事無常都是天意。所以有詩“天若有情天亦老”。
被拆穿之后,他的失落,受挫,難過,渴望逃離而張慌失措,摔倒在地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已經無處遁形。
最美的結局,最美的缺憾,也許合該如此。刻骨銘心愛過一個人,流光溢彩幸福過一陣子,回憶盤根錯節綿延了一輩子,每每追念,絲毫不懷疑,有過那個人的時光,無可質疑,死而無憾。真是生命里難以歸返的流金歲月。
而故事的結局,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的一生,做最后的“總結陳詞”。從未曾刻骨銘心地肌膚相親,如今她捧著他的骨灰,捧著一個男人的一輩子。
她知道,他終究被愛過,而且,他一直值得這樣被她深深愛著。
上一代人的遺憾,下一代人來破鏡重圓,女子的女兒,男人的兒子,兜兜轉轉,人海相逢。那首只吟了半闕的謠曲,多年后由他們的至親相續。
在瓢潑大雨里,他脫下衣服,為她遮蔽,護她周全。那么純粹,那么簡單。也合該十八九歲的年紀,才舍得這么傻氣曲折地表達喜歡。
男孩帶著女孩兒去鄉下的田野捉螢火蟲。這是安妮寶貝小說里的浪漫情節。
在那樣的夏天,那樣的靜夜,那樣的一個我,遇見那樣的一個你。是木心說的,哪有你這樣你。也許這世間,似曾有過剎那天時地利人和的幻覺。
就像多年前,屬于上一代的故事。男孩子背著女孩子,走在暮色沉沉的鄉間,天邊繁星點點,也許有蟲鳴,有微微的清風,也許她已倦怠地酣睡,也許他錯覺這不過是一場夢。
縱使是一場夢,也想一切就這般定格,時間就此擱淺,再不會有更安逸,更沉醉,更美麗的世界了。
他要背著她,一直走到漢城。一直走到一生一世。走到花開蒂落,水清石見。
愈美,一點點蠶食摧毀的時候才愈加傷悲。魯迅所言,此乃悲劇。
于我,總不免有點無法釋然。并非因為纖云弄巧而生出挑剔,本來電影名字即是《假如愛有天意》,天意如此,那也沒有什么好說。只是有些從前,是永久跨越不去的千山暮雪,萬頃煙川。
有些遺憾,永久無法磨平。有些溝壑,不是天塹,也是忘川。生生隔開的,是一世的嗟嘆。縱然故事換一種方式圓滿,但其實和當事人,也只是兩不相干。
“螢火蟲還在我那兒,它很健康,像我一樣。”她在入秋的校園,對著他絮絮說出關切的話。他興奮地像個頑童,興高采烈地躺在地上滾翻。
真的,青春的愛情就是這般,不計代價,一塵不染。
后來,后來的故事,開始哽咽,開始支離,開始不能如愿,開始倉皇,開始望眼欲穿。
還好,他不在的年年月月里,她的心,依然亮著一盞朦朧卻持久的燈。
那一點回憶里的零星螢火溫暖,已經足夠慰藉她一生的冷清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