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驕陽給大地撒下一片熾熱,本已是高溫的大地在驕陽的作用下升騰著一片片的熱氣,知了也忍耐不住酷暑不斷發出令人煩躁的叫聲。這是一個夏日的晌午,人們都午睡去了,本該四下沉寂的中午此時并不安靜。
村口的祠堂里傳出一遍一遍跌宕起伏的哀嚎樂聲,仿佛在暗示什么,此時午睡的人們應該是睡不著的。這一天村口的那戶人家顯得與別家格外不一樣,門口貼著黃黃綠綠的對聯,廳堂的臺桌上擺著蠟燭和香火,前面放著一張老人的遺像。那是一張滿臉皺紋,但仍然慈祥的對著這個世界微笑的臉。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些后輩們是怎么操辦她的葬禮的。在這個村子里來說,一場豪華的葬禮無疑是對老人的最高榮譽,而我們這個家族“有幸”參與這場最豪華的葬禮,并接受村民致來的最高“贊賞”。
五爺和婆婆在后門商量著什么事情,大婆走過來說:“可以開始了吧,叫他們都過來。”不用叫,叔伯嬸嬸們都自己過來了。其實,大家誰都沒有午睡。
小孩一人一條白毛巾系在手臂上,叔伯一輩的除了系白毛巾還在鞋子上蓋一層白布,爺爺一輩的則要穿白衣服、帶白帽、穿白鞋,腰間系一根稻草編的麻繩。之后由祖母的長子——大爺手捧遺像站在最前面,次子及其配偶站在第二排,孫子及其配偶站第三排,曾孫(女)一輩站第四排,陸續進入祠堂。
一個很大的“奠”正居祠堂正中央的幕布上,前面是跳桌,跳桌上擺放著燃燒的香火蠟燭,一個在村里很有威望的祭祀主持人嘴里嗚嗚哇哇的哭喪著,他們說是以此表示對逝者的哀痛。
那天下午,烈日驕陽,祖母的后嗣都跪在祠堂滾燙的水泥地上,聽候主持人口中的流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跪下去,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們不能說話只得跪著。我聽不懂祭祀長的語言,不自覺的捕捉到村民大嬸們在旁邊竊竊地發出對葬禮的評論。有人說,哎呀,他們家人真多,在外面的人都回來了,多孝順呀。還有的感嘆道:“老太太也不給后人挑個好日子,這大熱天的怎么做事!可要著緊的埋了,不然會發臭。”“這些白布要用老布才好,沒做過事的人不懂規矩。”可憐的小村人啊,在寂寞的七月只有這些談資。
幾個小時后,大家都紅著膝蓋起來了,每人拿一根綠色的短竹子,竹子上面開叉的地方夾了一張黃色的錢紙,由大爺為首,伴著祭祀長的嗚哇聲繞著棺槨走幾圈。我清楚的記得那個棺槨的樣子,那是那個時候我見過的最奢華的棺槨,很高、朱紅色,外面覆蓋的絨布也是朱紅色并且綴著很多刺繡,邊沿是一排金黃色的流蘇。這大概算是對祖母敬的最后一點孝道。
祠堂舉行完祭祀禮之后還不算完,隨著禮樂隊空靈蕭瑟的曲子夾雜著大老姑、二老姑的哭聲棺槨被抬出祠堂,按照習俗一只家雞作為祭奠品在流下第一滴血時棺槨就起抬了。棺槨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家屬親屬,然后是花圈隊,最后是禮樂隊,禮樂隊后面還跟著想看葬禮的村民,整個葬禮隊伍從祠堂門口排到了村西側。大爺走在棺槨旁,邊走邊撒紙錢,紙錢不聽話的漫天飛舞,仿佛飛滿了整個村莊,有些打在了祖母最富貴、最繁多、最大氣的花圈上,花圈的上頭是一個由花組成的很大的圈,下面則是兩支長長的支撐桿,一如祖母在世時利落干練的樣子。紙做的花被風吹動得嘩嘩作響,時不時會吹落幾片花瓣,那朵掉了花瓣的花已經不完整了,那個由殘缺花朵組成的花圈不完整了,那個本該四世同堂的家族不完整了。
我抬頭望望天,太陽還是那么刺眼,腳下的熱氣和身上的汗味不斷提醒著人們已經38度了,后勤人員不斷在路面上澆水,可那水一碰地就立馬蒸發了,樂聲顯得越來越空洞。
墓地的洞已經提前挖好了,地底下紅黃色的土壤夾雜著一些草根,洞里不同于地上的炎熱,它是清涼的,干凈的,專為祖母打造的。到了墓地要求立馬落洞,不能讓棺材沾了別處的土,隨即鞭炮和煙花齊聲響起,意味著祖母要徹底地離開人世了,兩個老姑姑再也抑制不住悲痛,幾乎失控般的跪倒在墓旁,兩手扒拉著洞外的泥土,哭聲尖銳凄厲,引得眾人紅了眼,留了淚。終于,幾個明事理的村民大嫂過來拉住了老姑姑,請她們節哀。其實,村里的喪事也大多是這樣,由后人特別是女兒在墓前大哭以示悲痛,不哭的往往被人覺得不孝順。
但是,在葬禮這天我并沒有哭,只是心里沉重卻沒有眼淚可流。站在墓地旁邊的荒土上,周圍的一切嘈雜、聒噪、令人心煩,我瞇著眼睛看了看天空,驕陽難耐,有點昏昏欲睡,想起祖母的一生是多么不易,在以前艱難的日子把七個孩子拉扯大,等到我們大家都有了出息卻要告別人世。在世時祖母在村子里也是頗有威望,哪一家做喜事總要請祖母去吃飯,哪一家發喜糖餅干總要額外多加幾個給祖母,哪一家家庭不合也總會請祖母去勸和。可愛而淳樸的小村人啊,你們一定也在懷念祖母。
可惜生老病死奈何不了自然輪回,無論風光或茍且都要歸土一生,不同的是在世的人把葬禮舉辦的隆重叫風光,把葬禮馬虎了事叫茍且。我們不僅要讓祖母生前風光,生后也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