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小t站在妝已經被曬化的女友面前，還會想起母親躺在床上對他說那句話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天氣很熱，客廳的地上鋪上了薄薄的床單，讓他能夠直接感受瓷磚傳來的冰涼又不至于生病。
小t起身，走到床前，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然后他聽見了那句簡單得不加修飾的話，“小t，你爸不要咱倆了，怎么辦。”
暑假熱播劇的主人公還在電視機里聒噪著，相比之下母親的話很輕。就像地板上那條被風扇吹起一角的床單，一上一下地，慢慢顫動著；那句話也經由耳朵慢慢地進入了他的心，一上一下地，橫沖直撞著。不怪誰，身體里的空間太小，難怪擠得疼。
其實要不是那天我們遇見了小t的前女友和他的現任，他分手這事兒我們還不知道要被瞞多久，因為不管從哪方面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分手了的人的樣子。不鬼哭狼嚎或者酩酊大醉還是正常的，小t不是那樣的人，可一丁點兒難過和惋惜的情緒都沒有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畢竟兩人在一起這兩年處得也挺好，我們都看在眼里，而且也都不是什么無理取鬧拈花惹草之人。
怎么好端端的就分了，還分得如此坦蕩，如此恣意，就像下樓吃個早餐取個快遞這么簡單，難道這年頭的和平分手都“和平”到這種程度了，真乃細思極恐。
面對我們的疑問，小t也不遮掩也不躲閃，倒是很爽快地回了一句。
“大四不分手，難道留著結婚嗎。”
是的，小t好像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這件事，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能談戀愛就已經是出乎他意料的不可控事件了。
“有時候我在想，人為什么要戀愛呢。不只因為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精力，還因為把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完全綁在你身上所帶來的壓力，我承受不來，萬一哪步不小心走錯了，毀了自己不要緊，耽誤了那個人一輩子要怎么還呢。”
也不能說是悲觀，當然其實也是。
小t就是那個走錯步后落下的子，就是那個被毀以后受蝴蝶效應影響的人。
他并不想研究父母之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工程浩大，還不如考慮下哪里沒有出問題來得簡單，可后者又太沒有價值，所以他索性就不管了。至少小t是這樣希望的，什么都不管。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兒，是不是人都是這個毛病。
“我希望有一天你們都能死了，所有人。”這是小t原本準備發的朋友圈。
可當天晚上小t在圖書館啃經濟學的時候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隨后又收到了母親的微信和轉賬，再之后是奶奶的好言好語和姑姑的安慰。大家好像心有靈犀地未卜先知一樣，紛紛拿著胡蘿卜來討好他，生怕怕他一激動做出什么過激反應。
“嗯，這世界真有意思，里面的人更有意思。一個個跟神經病似的。”其實小t也很清楚，他們只不過做做樣子，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他們也從來都不認為他會做出什么事。
就算是他實在扛不過去跟家人攤牌求助的那次，得到的也根本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所以他也就徹底死心了。
“我希望你們能讓那些惡心的事離我遠一點，最好你們自己也離我遠一點，大棒加胡蘿卜的套路我真是玩兒夠了。”這是小t之后準備發在群里的話。他還想求他們放過他，不過到最后什么也沒發出去，一個標點都沒有。
“笑話，爺這么又骨氣的人，能隨便求人嗎。”
我看著小t，雙眼放出崇拜的光芒，“你就像一個蓋世英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是么，”小t挑了挑眉，略帶痞氣地說，“那你要小心，千萬別愛上我。”
“嘿，得瑟。”
很早的時候小t就想過孤獨終老這個問題。當時他是不確定的，后來慢慢想明白了，哪里只是終老，從生到死，他都是孤獨的。
其實他本不該來到這世上的。要或不要，從一開始就是個問題。
是什么時候意識到了這件事呢。是那次父母吵架時母親的一句大吼“我又為你小產了”，還是那次外婆對母親的一句提醒“你這腿老疼就是那次小產落下的”。說話的人毫不避諱，入耳的人自然算不得偷聽。
所以是這樣了，自己是僥幸存在的那一個，是因為幸運而存在的那一個，可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因為或許，從一開始一切就是錯的。
小t不像當僥幸或幸運而存在的那一個，他想當被要的那一個。
“誒哥，你真的確定相親標準就這么寫——想要我。”
我這邊笑已經憋不住了，彎腰咧嘴的時候小t拿了把瓜子兒朝我們砸過來，坐在上鋪帶著一種指點江山的氣魄說，“在前面加幾個字，‘極其地、強烈地、特別地’想要我。”
“哈哈哈哈哈... ...”
最好這一胎是個女孩兒。不，最好連生都生不下來。
小t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么惡毒的想法，面對自己的舅媽和未來的表親。他總覺得有一個人是多余的，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是沒人點出，別人不想摻和，他不想承認。
后來他還是有了一個表弟，舅媽有了一個兒子，姥爺有了一個孫子。嗯，沒問題，是孫子，這是跟人家姓的親孫子，而他不過是外氏。誰是不屬于其中的一個，還用說的那么明白嗎。
后來小t便很少去姥爺家里了，他一向聽話，從不礙事。
后來小t哪兒都不喜歡去了，只愛窩在自己的房間里，靠在大白身上享受一個又一個虛度荒蕪的下午。
對小t來說，他所處世界的所有都不如大白的懷抱來的踏實。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白是死物的緣故，他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得到真正的踏實。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辦。”
其實我想過這個問題，但每次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小t說比較好。
我要怎么告訴他，你很好，很優秀。
我要怎么告訴他，你以后會和你的那個人浪跡天涯。
我要怎么告訴他，會有人喜歡你，會有人心疼你。
我要怎么告訴他，我會大哭一場，為你難過，也為你歡喜。
如果可以，小t很想回到那個下午。不是床單被風吹起的那天，是另外一個下午。
在小t已經活下來的這么多年里，有很多個不一樣的下午，他想忘記，他想改變，他想回去。
那天下午在電視機里聒噪的是另一部熱播劇的主角們，小t沒有坐在床單上，而是抱著桶爆米花樂呵呵地吃著，父親對他說了什么具體也沒太聽清，他關注的點在于這桶爆米花能不能撐過這集，因為他既不想錯過電視劇，也不想錯過美食。
于是善良的老天滿足了他的愿望，他兩個都沒錯過。
隨著“本集完”的字幕打出，小t把空了的桶放在了桌子上，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準備去上廁所的時候才發現家里很安靜，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
我爸干嘛去了。
哦對，洗澡，我好像聽見他說要出去洗澡。
奇怪，家里不能洗嗎，大下午的非得跑出去洗。
然后小t便在門邊的臺子上發現了父親的鑰匙，以及壓在鑰匙下面的一封信。
信有幾頁，但小t看了幾行就把它放下了。然后重新坐到了沙發上，笑著等待著下集電視劇的播出。
這次倒學乖了呢，沒有像從前那樣一聲不吭地走，跑了還知道留封信，真是浪漫啊。
媽，你當年就是看上我爸的浪漫了嗎。真，有眼光。
好像是在生氣電視的廣告長，小t一下子把遙控器扔在了一邊。
走就走嘛，有什么了不起，還騙我去洗澡，說的好像我會攔你一樣，我才不是那種婆婆媽媽離了你活不了的人呢。
一次兩次地有完沒完，發瘋也要有個限度。
電視終于開始了，可小t好像還是不開心。
這什么破電視啊，不好好做喜劇玩兒什么煽情，把我都搞哭了。
老天，你可以，你真是好樣的。
小t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張網里，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被不同的密密麻麻的絲線牽扯著。不能動，一動就生疼，一動就裂了。
也像是被扔在沼澤里，粘糊糊的泥漿長在身上，帶來一種真實的厚重感和墜落感。不能動，越掙扎越沉沒。
還像是被釘在墻里，作為一片夾在面包中的火腿而存在著，被壓得喘不過氣。不能動，他不想沖出被人看見，他不想活得那么直白，那么裸露。
不要讓任何人猜到你的心，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小t總是這么提醒自己，警誡自己。
是很成功的。
我們有時候在一起擼串兒聊天兒，都會說小t這人讓人看不透。人倒是不壞，不說是什么又紅又專的五好青年， 至少各方面都挺nice的，也和氣，有什么忙能幫的都會幫，也不圖你什么。但就是怪怪的，說不出哪里，但就是怪怪的。
你明明能看到他這個人，明明能感受到他對你的友好，明明和他聊過天，明明可以一起插科打諢開黑聊片兒，卻覺得接觸到的好像是空氣，好像是面具，好像不是一個有個性有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他所做的事情我們都看在眼里，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讓我們看在眼里，我們能看在眼里的事情也都是他想讓我們看在眼里的事情。而我們其實從來都不知道小t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也從來不知道小t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冰山太厚，挖多深也只是一角。
這只會讓人失去耐心，只會將人越推越遠。
但這正是小t想要的。
“小t，我覺得你真的很奇怪。”
“咱們在一起這么久了，我從來不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你不說，也不允許我問。”
“你有時候對我很好，恨不得捧上天，有時候又一下莫名其妙把我推很遠，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呼來喚去的小狗，也不是你隨拿隨放的出氣筒。”
“‘你還愛不愛我’‘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覺得我不是你的真命天子’這些問題你不覺得煩嗎，在你眼里心里我到底是怎樣的人，能夠讓你不信任到如此，需要靠每天的奪命連環call來拯救你那脆弱的靈魂。”
小t容易焦慮，盡管他從不外露，但不可否認的，那些將來而未來的事會加劇他的不安。
就像有把懸而未決的刀在他脖子上面掛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哭的時候不能抽搐，笑的時候不能抬頭。真是難受，真是別扭。
反正橫豎都要一死，那刀還是落得快點的好。那些小心翼翼，那些患得患失，那些你來我往，那些反復糾結，他真的是一秒都不想再重復承受了。
小t害怕被拋棄，卻又在不斷地期待著這件事的到來。他覺得自己大概有受虐傾向，總希望別人離開他，總希望別人不要他。
那句矯情的話怎么說來著，“當我意識到我想和你共度余生的時候，我希望余生盡快開始。”
于他而言則是，當我意識到你終將離開我這個事實的時候，我希望你盡早離開。
要滾快點兒滾，麻利兒的，別磨磨唧唧跟個娘兒們似的。
“我們分手吧。”
“哦。”“好。”
所以這么多年了，小t身邊也沒有個固定的人。不只是愛人，朋友也沒幾個，我算是幸運的沒被他踹走的其中之一了。可能是因為我人傻又話少吧，沒有威脅。
我不知道小t在心里接受我了多少，但我真的很想跟他談談將來的事，我真的怕沒機會了。
從前我覺得日子慢，有的是時間去靠近、去陪伴，但自從我看見小t身上的那些紅印和胳膊上的傷痕時，我想多擁有這個朋友一會兒的愿望就變得迫切起來。
貓抓的，還是不小心劃的。
小t，老子好歹是重點大學的高才生，怎么在你眼里就傻成這樣兒呢。
媽，又有人不要我了，怎么辦。
你才是傻瓜，我們是朋友，我會要你的，直到我還能擁抱你的那一天。
? ? ? ? ? ? ? ? ? ? ? ? ? ? ? ? ? ?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