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甌南
1
陽光很暖,
微笑很甜,
此刻的你,
漸漸走遠。
我在木頭給我的那張照片的后面看到了上面的幾行字。照片上是一朵盛開的驕陽,在藍天的映照下,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驕陽下面,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臉龐,她側著臉,笑的燦爛,美的驚艷,讓人只剩下感嘆。
我看著這張面孔,仔細想了想,才發現她是我高三時的同學,顏君兮。
在那段文字后面,木頭又寫了一行小字:偷拍于一個夏日過雨的午后。
木頭說:我走后,你就幫我把這張照片寄往英國吧。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我不知道她的地址,但我想讓這張照片離她近一些。
我含淚應著木頭:我一定做到。
三個月前,木頭被查出患了癌癥,晚期。
2
木頭是我高一時的的同桌。
木頭性格內向,不怎么愛說話,很少與人交流。同桌時,我不主動問他他絕不主動和我說話。
木頭喜歡讀書,寫字。一個人的時候,愛把內心的想法用筆寫下來。
偶爾我無聊時,找他聊天,他卻總是隔好長時間才回一句。我著急時就會罵他:你是個木頭嗎?這么安靜!
后來我說的次數多了,他索性把木頭當作了筆名。
他的書立里,夾了個黃色封面的本子,里面都是木頭寫的東西。
有次我看到扉頁正中間寫著幾個大字:心悅君兮。我疑惑地問他,這幾個字啥意思?
他不屑地回答,這你都不知道?這是《越人歌》里面的話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低聲背誦了起來。
我抬手阻止:行了行了行了,你懂得多好吧。
但其實那四個字在木頭的心中,還有另一層含義。
心悅君兮,我喜歡你。
某次考試失利,我陪木頭出去喝酒解悶的時候,趁著酒勁,木頭向我講述了他心中藏著的那個女孩——顏君兮。
3
顏君兮是木頭初中一年級時的同學,也是木頭情竇初開以來,喜歡的第一個女孩。
木頭在文字里記錄下了她的音容:
笑容是她的特權,仿佛只要她一笑,這世界馬上就會春暖花開,百花爭艷。她的雙眸會發光,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般美妙。她喜歡扎馬尾,辮子剛剛蓋過脖頸,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總讓人想伸手摸一下。最恬靜的,是她如玉般干凈的臉龐。她的面容是那么的潔白無瑕,那么的純潔透亮。看著她我會想到日月潭,想到西湖。想到春風拂柳,想到波光粼粼。她的美麗,使我深深陷了進去。
見到顏君兮的第一面,木頭的心就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對于處在正在發育階段的木頭來說,這種緊張是不能解釋的。
但當時木頭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我只想對你寵愛。
木頭尚顯稚嫩的心,在那個散去炎熱的夏天,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后來的木頭說,現在才知道那是喜歡上一個人后的感覺。
初中三年,木頭一直處在暗戀的階段。
也難怪,誰讓他笨的跟木頭似的。
木頭說,他其實也試過去表白。中二時,他和顏君兮分開了,但還在一個學校。木頭覺得自己對她完全不能忘懷,計劃著寫封表白的信。木頭從書夾里拿出那個寫滿回憶的本子,打開后我看見里面夾了一張滿是褶皺的信紙,信上是木頭為顏君兮寫的詩:
你的世界或許沒有我
但我的世界卻全都是你
從未想過的與你分別
卻在分別到來之后
又幻想著如何與你重逢
越人歌 悅人歌
看著悅人的你
我只想說上一句:
心悅君兮,我喜歡你
木頭說,這首詩寫完后,他認認真真地又眷抄在了一張嶄新的信紙上,然后對折了兩次,放進了兜里。
木頭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把這封信送給顏君兮。
晚自習下課后,木頭匆忙收拾了書桌跑了出去,他要趕在顏君兮回宿舍前出現在她班級的前面。然而在看見顏君兮之后,木頭卻像個木頭一樣愣住了。他不敢主動走到顏君兮的眼前,甚至不敢站在遠處喊她一聲。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顏君兮消失在視野里。
我問木頭這封信是不是就是你準備送給顏君兮的信?
他尷尬地笑了笑,說,是。
那你最后是沒有送成功嘍。
他再次尷尬地笑了笑。
看到他的表情,我才知道這才是我了解的木頭,沒有辜負我送給他的綽號。
木頭愛得深沉,但也怯懦的認真。在那個懵懂的年紀,木頭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顏君兮的身上,無論多么的沉默,木頭就這樣,靜靜地愛著。
或許,如果木頭當時能勇敢點,邁出那一步,事情的結果,會不會是另一種情況?
上了高中后,木頭與顏君兮分開了。
他和我一起去了縣一中的分校。而顏君兮成績好,順利進入了一中。
兩個學校離得不遠,但這似乎也成了木頭心中的距離。木頭說,或許我再見她,她都不一定會記得我了。
我安慰木頭說,哪能嘛,她會記得你的,會記得你的。再說過段時間我們也要過去了,你就再等等吧。
聽我這么說,木頭的眼里又閃了金光,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后,說了句,老子就再等幾個月。
4
高一下學期文理分班,我問木頭準備報哪個?
他說他想報理,但數學實在差勁,害怕自己到最后考不好。所以思前想后,還是準備報文。
我一臉訣別的樣子:我可是要報理哦,那咱倆說什么也不會被分到一個班了呀。
木頭看著我,作深情狀:那分別前送你首詩怎么樣?
我一臉的嫌棄:你可拉倒吧。
高二時我們從分校進了主校,木頭文科,我理科,我倆走在新校園,依依不舍。
但其實我們兩個的班只隔了層房頂,我在三樓,他在二樓。
開學第一天,我拉著他非要到我班里看看,木頭掙脫不過,只能像個木頭般被我拽著走。
我推著木頭剛進班,他只大致掃了一圈,就立刻推開我跑了出來。
我追上他,罵道:你大爺的,你跑什么啊跑!
木頭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急了:快說!
木頭終于小聲嘀咕了句:我,我看到顏君兮了。
我大喊了聲:啊?
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看到顏君兮了!
我質疑他:你進班還沒一秒呢,怎么就那么確定你看到那個什么兮了?
他十分確定地說:我不會看錯的,哪怕只是一個背影,我也能認出她來。
我看他這么堅定,打趣道:那我們不妨找她說兩句話,你覺得如何?
木頭白了我一眼:說你妹!
簡直不能忍,我也還了句:你大爺的!
班主任拿著班級的名單點名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顏君兮這三個字。念到她時,我挺直了腰板,看到了讓木頭日夜思念又不敢相見的顏君兮。那分明就是一個小女生嘛,不過長得挺可愛,確實有讓木頭神魂顛倒的魅力。我在心里感嘆,只可惜她不知道木頭那么的喜歡她呀。
新學期伊始,和班里的同學還不熟,我總是下樓找木頭一起去吃飯。自從他知道顏君兮和我一個班后,他就不敢上樓找我了。我罵他慫,他也不反駁,在心里默認。
走在路上,我說我看到你的那個顏君兮了,你想不想和我聊聊她?
木頭十分鄙視地說道,真不知道老天是怎么安排的,竟讓你和她分到了一個班!
我罵他蠢:老天知道你報了文科班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和她分到一個班了,所以他才把我,也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安排到了你的那個她身邊,這樣你才更有機會了解她的生活啊。你倆因為我好上也說不定哦。
木頭呵呵呵呵傻笑:這么一說,老天還挺懂我的呢。
后來的日子我一有空就會把顏君兮的近況說給木頭聽。她又考了班級第一啦;她和哪個男生出去玩耍啦;她上課講了個笑話大家都沒笑啦;她早自習遲到老師不罰卻罰同樣遲到的我啦。
木頭總是聽得認真,似乎從我的話里,他看到了顏君兮的整個世界。
我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著,一晃就到了高三。
一年多的時間,木頭一直從我的敘述里,了解著他心中的那個她。有時候我不愿意講了,他還會苦苦央求。眼看著進入了高三,我不想讓木頭這幾年的暗戀歸于沉寂,于是我把他約了出來,準備和他商量件事。
我問木頭,你真的很喜歡顏君兮嗎?
木頭說,是啊,很喜歡。
我接著又問,那你為什么不想著表白呢?
木頭垂下了腦袋,我不敢。
我把我約他之前就想好的說辭說給了他:
從初一到高三,整整六年時間,你一直在暗戀著一個人,你很鐘情。但你不但不敢向她表白,甚至連和她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只能說,你很懦弱。她的世界是你從我口中聽到的,但現實卻不一定就是我說的那樣。她的好與壞,只有真正了解了她的生活之后你才會知道。高三這一年很快就會過去,如果你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態,也可以,只是在你以后的人生里,回憶起現在,你一定會充滿遺憾,后悔自己當初的懦弱!所以,我想勸你去表白。
木頭聽完我用心編織的話,沉思了會兒,似乎也有些心動,他說,我真的很喜歡她,但我找不到好的理由去向她表白。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
為了打消木頭的顧慮,我堅定地說,她沒有男朋友。
木頭疑惑,你敢確定?
我點了點頭,十分篤定。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
木頭終于開口,那好,那我就試著去向她表白吧。
5
木頭找顏君兮表白的那天,是個剛剛下過雨又放晴的午后。陽光照進小小的人工湖中,又反射到墻面。墻壁上晃動著的波紋,其實是湖中蕩漾的水面。
那天木頭在餐廳遇見了顏君兮,等她從餐廳出來,我把他推了出去。他終于鼓起勇氣,走到了顏君兮的面前。
然后我看著他倆,走進了陽光里。
內心一陣成就感。
等我在寢室見到木頭的時候,我急忙問他結果怎樣。
他輕笑了聲,她有喜歡的人了。
木頭和顏君兮在操場旁停了下來,然后,一陣沉默。
木頭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顏君兮先說了話:你在哪個班呢?
木頭說,我在你們樓下。
顏君兮哦了聲,接著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木頭沉默了一會,從兜里掏出了一張信紙,遞給了顏君兮。
顏君兮接過信,略有疑惑,但她還是讀了起來。
對于木頭來說,顏君兮讀信時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知道信讀完后,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那封信里,寫滿了他對顏君兮的愛。
顏君兮把信看完,苦惱地看著他說: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木頭一愣,慌忙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喜歡你。
顏君兮說,很抱歉,同時也謝謝你。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一個適合你的人。要沒別的事的話,那,我就回去了。
木頭連連應道,好,好。
顏君兮給了她一個微笑,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木頭看著她的身影,覺得她好美。于是他掏出手機,拍下了這幅美麗的風景——一片驕陽,和一個溫暖的臉龐。
木頭知道,或許,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這么近的觀察這張恬靜的面孔了。
近在咫尺,轉身,卻又重隔天涯。
我問木頭,你后悔自己這么做嗎?
木頭說,不后悔,不做才后悔呢。
我十分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兄弟,我真不知道她有喜歡的人了。
木頭搖搖頭,沖我露出個笑臉,沒事,即便她沒有也不一定會接受我。
說完,木頭轉身離開了。
之后的日子,木頭都沒有在我面前再問起過顏君兮。我知道,他很傷心,但也很無奈。
高考,也快來了。
木頭的成績不是很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但為了忘記內心的痛,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學習上。
其實所有的化悲痛為力量都是迫不得已而已。你不獨自堅強,仿佛,也沒人陪你心傷。
高中結束了,成績出來的那個深夜,我把我的成績第一個告訴給了木頭。我興奮地對木頭說,我高了一本線幾分,估計就在省內上了。你呢?
木頭先是為我感到高興,然后他說他不準備上大學了。
我問為什么,他說,他的分數太低,不想上了。他準備去外地打工。
我為木頭感到遺憾,他卻笑著說,你上也就代表我上了。
我緘默不語。
末了,他問我,顏君兮考的怎么樣?
我說,她考的一定不錯。
最后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請你一定告訴我,她報的哪個大學。
快要上大學前,我去了趟學校,在學校張貼的光榮榜上,看到了顏君兮報的學校,隨后我給木頭發了條信息——
木頭,顏君兮報了武漢大學。
6
上了大學后,我與木頭很少聯系了。不知他去了哪里打工,也不知他過得怎么樣。期間偶爾的聯系,也是互相寒暄幾句,便各自忙碌了。直到我臨近畢業準備找工作時,接到了木頭的電話。
木頭在電話里說,你有空回趟老家吧,我想見見你。
聽著木頭的聲音,很虛弱,不確定發生了什么。我在臨近的一個周末,坐了回家的火車,見到了木頭。
我是在醫院見到他的。
看到木頭的第一眼,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只有幾年沒見的木頭:木頭穿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他的頭發已經掉光了,瘦的一塌糊涂,眼睛下陷,臉頰高聳,如果不是還喘著氣,真的會以為這是個尸體。
木頭看見我,有氣無力地笑了笑,你來啦。
我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嗯了聲。
我在心里反問自己,幾年而已,為何就成了這樣?
從他母親的口中,我才知道了木頭的病情。
木頭得了胃癌,到醫院檢查時,已經是晚期了。
木頭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是他選擇不再治療,回家撐著,等死。
但他病的越來越重,吃不了飯,咳血,最后只得住進醫院。
木頭媽聽醫生說木頭得了癌癥,一下癱坐在了地上。清醒過來后,她求醫生救救她的兒子,但木頭知道自己的病情,不愿做任何治療。最后在母親以死相逼的威脅下,他才選擇了化療。
但木頭媽不知道,化療已經沒有用了。
木頭把我叫回來,是因為他的病情又重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到什么時候,怕再也見不到我,無法了解最后的心愿。
木頭從床前拿出一個本子,他翻開,從中拿出了張照片,遞給我,讓我把這張照片寄到英國。
我看了看照片,點頭答應。
他又遞給了我他常寫東西的本子,他說,這里面寫著他這幾年的經歷,希望我幫他保存著,也好去了解這幾年他的生活。
我帶著這兩樣東西,離開了醫院。
五天后,木頭走了。
參加完木頭的葬禮,我打開了他送給我的那個本子,試著去了解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幾乎是哭著讀完的。
7
木頭在我去上大學后沒多久,就去外面打工了。
他去的地方,是武漢。
他這樣描述去武漢打工的原因:不上學之后一直很迷茫,與其過得這樣暗無天日,倒不如去一個能給自己光亮的地方。而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是我尋找的光亮。顏君兮,我并沒有忘記你。
顏君兮不會想到,她坐上去往大學的火車后不久,她的愛慕者——木頭,也買了同樣的票,去到了相同的城市。
木頭初到武漢時,舉目無親,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看到有個快遞公司招聘快遞小哥,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在諾大的武漢,木頭開始了他騎車送快遞的人生。
木頭寫道:送快遞也不是個容易的活兒,剛開始我不認識路,總跑錯地方,耽誤了人家的快遞,還得笑著賠不是。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只要有快遞,就必須送出去。
時間長了點,木頭把武漢的一些地方摸熟后,他第一次來到了顏君兮所在的那個大學——武漢大學。
回去后,木頭向公司提出,他要把自己送快遞的地點改到武漢大學。
木頭心想,如果能經常來這里,或許,他還能再次碰見顏君兮。
“她或許不會知道,我也來這個城市了。與她不一樣的是,我來這里,是為了生存。但能離她近一點,我就會感覺幸福一些。”
后來的日子,木頭真就在領快遞的學生當中,看到了那個他印象中的顏君兮。
她變得成熟了,漂亮了,不再扎馬尾了,而是散著頭發。但更動人了。
木頭看見她的時候,她就站在不到五米遠的地方,怕被她認出,木頭低下頭,壓低了帽沿,繼續為同學們拿快遞。
木頭說,能看到她變得更好,我也就放心了。
將近四年的時間里,木頭的工作換了幾次,但換來換去,都離不開一個地方,武漢大學。
直到他聽說顏君兮要去英國留學的消息后,他才知道,自己只能陪她到這里了。
“所有的一切雖然是我的一廂情愿,但那也是因為,你在我心里,如同信仰一般。”
木頭知道,他該離開了。
就在他準備走的那段時間,他的身體出了問題。
不停的咳嗽,直到咳出了血,他才意識到,要去醫院看看了。
檢查結果讓他震驚,胃癌,晚期。醫生告訴他,他最多還有五個月的時間。
木頭在床上躺了一晚,第二天他沒有聽從醫生的建議去醫院做治療,而是坐車回到了家。
在家待了三個月,他聯系到了我。
“我要離開了,帶著對你的思念;你也要遠去,送上我誠摯的祝福。”在本子的最后,木頭寫了這樣一句話。
木頭走了,顏君兮也去了英國。
8
我通過同學問到了顏君兮在英國的學校,木頭不知道她在哪,但我能幫他找到。我把他送給我的那張照片連同那個本子,一塊寄到了英國。
我沒有想過顏君兮看到后會是怎樣的反應,但我覺得,有些事不能就這么默默地沉在海底,我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個人是那么的在乎你。
而那個人,他早已離去。
寫好快遞單,我總覺得還少了點什么。想起曾經我提到顏君兮時木頭幸福的笑臉,我提筆,在快遞單的空白處,寫了一句話:
心悅君兮,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