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 星期二? 雨
一
阿木來報道的那一天,我坐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曬太陽,望著外面電線桿上的一只不知是什么名字的鳥雀出神。阿木從旁邊經過,他嬉皮笑臉地說,發呆這么私人的事情,怎么可以隨便呆給別人看。
我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一張朝氣蓬勃的臉。深黑的夾克衫隨意地敞著,露出里面的藍格子襯衣,淺色牛仔褲微卷著褲腿,趕時髦露了一截腳踝,再搭了一雙黑色白邊的淺口鞋。
我忽而心生感慨,好一個熱氣騰騰的少年。
阿木的辦公室在我們樓下,我一抬頭就可以隔著大大的落地玻璃門看到他瘦削的身影。
初來乍到的阿木總是加班,大概太過忙碌。我也總是加班,因為害怕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我下樓的時候,他總是剛好從辦公室走出來,背一個雙肩包。我們一前一后的走,不發一語。
沉默的阿木讓我心生疑惑,仿佛來公司的第一天他跟我從來沒有說過話。
到了門口,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走上車,他常常會坐在前排,我習慣找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單位的最后一班車總是沒有人,偌大的車廂顯得格外寂靜。我常常插著耳機,望著窗外瑀瑀獨行的都市夜歸人,猜測他們會去哪里。到了轉角的路口,阿木會下車,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也常常猜測,他會去哪里。
半年之后,我被重新分配,工作要跟阿木那邊的科室對接,彼此漸漸熟絡,聊的話題也多了起來。
阿木是一個和我截然不同的人,這在我看來實在有趣,因為我一直太過無趣,很久沒有一個朋友。
28歲的我之所以對24歲的阿木惺惺相惜,大概是他永遠不改少年模樣,常常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說的冷笑話總是讓我咯咯笑的很大聲。
二
阿木是個網癮少年,下班和周末都泡在網吧里。他讓我陪他打網游,看到我一臉的全神貫注,淡淡地問我,“你之前也常來嗎”?
“嗯,常來”。
事實上,我已經五年沒有進過網吧,也沒有再玩過任何游戲。上一次是大學畢業的最后幾天,陪沈曉奕去玩大話西游,連戰了好幾個通宵。
沈曉奕不久前和我訂了婚,之后就拖著行李出差了。我們已經一個月沒有任何聯系。
五年前的沈曉奕和阿木一樣,是個熱氣騰騰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眼里有星星,總把自己捯飭成一副瀟灑不羈的模樣,走路都帶著風,不抽煙不買醉不近女色,唯一的嗜好,就是經常泡網吧。
我是上大學的最后一年才和沈曉奕在一起的。他吹著口哨騎著單車把從花壇上突然跳下來的我撞倒在地,也輕易地就撞進了我心里。
我至今記得那一年學校系里的元旦晚會上沈曉奕在臺上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只想一生跟你走》,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臺上去給他獻花,被他一把拽過去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松開的短短幾秒鐘里,我們在臺下狂亂的尖叫聲中注視著對方,眼里充盈著濕熱的淚光。
那時,我們都那么年輕,突然就義無反顧地愛上對方,仿佛飛蛾撲火一般,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可是,那樣好的時光終究只是一閃而過,我們最好的時光,只有一年。一年后,沈曉奕告訴我,他愛上了他們原來班上的班花,因為班花一直默默暗戀他。
我記得那個女孩,人群中分外耀眼。第一次去他們班聽課,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后來,走在校園里也時常碰到她,看到她身邊的男朋友換了又換。
班花來沈曉奕的城市找他的前一天,我和沈曉奕吵架吵到撕心裂肺,我像得了失心瘋一樣,把照片剪得稀爛,花瓶敲得粉碎,還砸了電腦,最后灰溜溜地拖著行李出了門。
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個夜晚,凌晨一點多,我坐在公交站臺的長椅上瑟瑟發抖,沒有路燈,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明明滅滅的車燈偶爾閃過。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掏出手機看了又看,也不知道要打給誰。后來,有個高大瘦削的人影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我不敢看他,心里愈發害怕 。他站定了幾分鐘后,問我借手機,我頭都沒抬把手機遞給了他。他打完電話之后就走了。
走投無路的我打車去了火車站,訂了一張去青海湖的票,連夜逃走。
不久之后,沈曉奕到處找我,我們又走到了一起。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么沒有和班花在一起。
后來的這四年,我和沈曉奕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像是彼此的劫數,斷不了,逃不掉。
三
“既然你心不在焉,我們就不在這消磨時間了”。我還沒有回過神來,阿木已經站起身要走了。
我隨他去了江邊的大排檔吃宵夜。彼時正是盛夏,沒有一絲風,暮色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籠罩在我的心上,整個世界都暗沉沉的。
這個時候的夜市卻很是熱鬧,漸漸亮起的日光燈讓人忘了究竟是晝還是夜。大排檔的大叔端了一大盆冒著熱氣的小龍蝦過來,又放了幾罐冰啤在我們的桌上。
阿木戴著手套給我剝蝦,自己一直沒有顧上吃一口。我望著他面前越堆越高的蝦殼,忍不住打趣他,“動作這么嫻熟,一定給女生剝了不少蝦吧”?
他攤了攤手,無奈的說,“是呀是呀,從小就是給我老妹剝著蝦長大的”。
吃完夜宵后,阿木和我一邊呷著冰啤一邊閑聊。大排檔的老板走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唱歌,自己點歌自己唱,十塊錢一首。
我抬起頭注意到不遠處擺著幾臺簡陋的音響設備,才意識到剛才飄來的嘈雜嘶啞的破嗓音原來是從那里發出來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指著音響問阿木,“你敢不敢去吼幾嗓子?”
“怎么不敢?我唱出來你可別被嚇哭了?”
“我保證忍住不哭,也不笑。哈哈哈……”我拼命捂住了嘴。
阿木走過去像模像樣地調了調麥克風,清了清嗓子,就開始唱起來。
“讓我再看你一遍
從南到北
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
阿木剛一開口,他低沉如囈語的的聲音就穿透了我的心臟,我聽進去像吞進了一整個惆悵的夏天。我遠遠地望著他,他微閉著眼睛,神情專注又傷感,竟讓人莫名地想去抱抱他。
二十四歲的阿木多像二十四歲的沈曉奕,打起網游來沒日沒夜,唱起歌來深情暗啞,多么讓人砰然心動。
從大排檔出去后,我們在江邊散步,我的胃里一直翻滾著冰啤的味道,時不時感到眩暈。阿木很自然地牽了我的手,我借著冰涼的酒勁,也很自然的沒有拒絕。
那一晚之后,我突然又精神抖擻的沉迷上了網游,深夜從網吧出來的時候也總要繞到那一家大排檔吃一盆龍蝦,回家疲憊的倒頭就睡。
我也常常感嘆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既不必早早下班后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像個失了魂魄的軀體一樣游走,也不必為消失了的沈曉奕憂心忡忡。整個人好像打滿了雞血,恍惚間自己還是二十出頭時那個活潑熱烈的姑娘。
大多時候,阿木仍然像以前一樣加班,公司這一批的外派名單里有他,所以他更忙了,忙到不能常常去網吧,也不能去給我剝龍蝦。
四
某一個尋常的日子,沈曉奕終于來電話了,沒有柔情蜜語,也沒有對突然失蹤表達歉意。他開門見山地就說,葉子,婚期要到了,我這兩天會回來陪你試婚紗。
回來的那天晚上,我給沈曉奕發了大排檔的位置,一個人在那等他。
余生還很長,我們該放過彼此了。我暗自想著。
從天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再到夜色闌珊,最后一直等到凌晨人群散去,街道重又恢復冷清。
在這段煎熬又漫長的時間里,我把心里的臺詞篡改了無數遍,我面前的啤酒瓶也空了一排,沈曉奕一直沒有來。我躺在桌子上等他,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老板大叔來收攤,拍醒了我,他說夜里有大暴雨,讓我趕緊回家。我才注意到被昏暗的路燈依稀照射過的天色已布滿了黑色的云,緊接著劃過一道犀利的閃電,伴隨而來的驚雷猶如大炮轟頂。我不由的打了一個顫栗,意識到暴雨已經近在咫尺了。
我跑到馬路對面的網吧門口去打車,眼看著過去了好幾輛,也沒有看到空車。我一遍遍地給沈曉奕打電話,都是關機。
夏天的雨總是來勢兇猛,大雨突然就像瓢潑似的,沒頭沒腦的澆了下來,天地萬物瞬間被急風驟雨劇烈地抽打著。
我躲到網吧避雨,過了兩個多小時直到聽不到雨聲才走了出去。面前的小街道像一條流淌的河,積水一直沒到馬路兩排的欄桿,周圍也看不到一輛車,我伸出腳試探了一下,不敢走出去。百般無奈之下又掏出手機給沈曉奕打電話,仍然關機。
我被一陣絕望籠罩著,就像那一年我離家出走時一樣。
沈曉奕,我們的情分到此為止吧,我一直不肯放下的青春也到此為止。如果我之前對你還有一絲念想,那也到此為止吧。
我像電影里悲情的女主角,頹喪地蹲在網吧門口,哪里也去不了,埋起頭無聲地流著淚,心里默念著旁白。
“可以把你的手機借我打下電話嗎?”焦灼中仍然保持溫和的男聲,多么熟悉。
我們好像在哪見過?一樣的深夜,一樣的絕望,一樣的說話,多么熟悉。
我抬起頭,阿木舉著傘定定地站在我面前,沒有像平常那樣一臉笑意,也沒有像唱歌時那般傷感,只是眼里閃著光,仿佛夜空里會說話的星星。
阿木卷起褲腿,背起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積水淹沒了他的半截膝蓋。他緩緩地講起三年前的那個夏夜,他從學校放暑假回家,跟朋友玩到大半夜,下車發現自己手機丟了,聯系不到來接他的人。凌晨的站臺上只有一個拖著箱子的女孩,他找她借了手機。
后來,他一直記得她的號碼,也一直記得她在深夜的路邊埋頭抽泣的樣子,那么讓人心疼。再后來,他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她。
我把頭伏在阿木的肩上,鼻頭發酸,像是聽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它穿過了久遠的歲月,穿過了遙遠的山河,卻偏偏讓我聽到。
世間緣深緣淺,我們從來只能遇見故事的開頭,卻猜不中故事的結局。我和沈曉奕是這樣,阿木和我也是這樣。
五
阿木送我回家之后,我洗了個熱水澡,又簡單地收拾了幾樣行李,我想著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這個房間,輾轉反側地睡不著。起身看了看手機,阿木發來一條訊息: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卑微的愛情真是一場浩劫,再回首時荊棘密布,再回首時云斷遮住了歸途。沈曉奕,所有的一切該翻篇了。
第二天下午,搬完家后,我去公司辦休假手續,辦完在樓下等阿木下班,準備告訴他我要休假的事。剛走出去,就看到沈曉奕的車停在門口,看見我出來他也走了過來。一整個夏天不見,他還是那樣風度翩翩,一半少年,一半世故。
“走吧,我們去選婚紗吧。”也許沈曉奕還沒有發現我搬家了,也許發現了,反正他向來無所謂。
“曉奕哥,終于逮到你了,我等你們的喜貼等的花都要謝了,葉子一直守口如瓶的,都訂婚了也不告訴我時間。”還沒等我開口,夏優優爽朗尖銳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連珠帶炮似的。她是沈曉奕同系的師妹,也是我的同事。
我轉過頭看到夏優優正興沖沖地朝我們走來,旁邊跟著阿木,他從我們身邊徑自走了出去,始終沒有看我,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仿佛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這么近,那么遠。
欲留已忘言,人來人往中,我喊不出阿木的名字,只是任他從我眼前離開。
那天之后,我走了,從沈曉奕的世界里。阿木也走了,從我的世界里。據說他第二天就接受了公司的外派,會長期留駐在那個城市。我們,都沒有告別。
阿木走后,我一直想為他寫點什么。我們之間好像還有很多故事,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我想把他寫有趣一點,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發現自己終究是一個無趣的人,也許我應該去蒙頭大睡一場。
睡覺之前,我習慣性地刷了阿木給我發的最后一條消息,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從那一晚開始,阿木變成了一場夢,總是在夏夜里歸來,惹我無端痛哭無端笑。
六
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做夢的人一直在沉睡,被夢見的人卻永遠是醒著的,他仍然低低地唱:
“我知道那個夏天
就像你一樣回不來
我也不再對誰滿懷期待
讓我困在城市里
紀念你”
那個夏天里遇見的人,說過的話,原本只是一個恍惚的夢,如風過了無痕。而那一整個夏天里交付出去的愛,動過的情,卻換來不堪承受的凜冽悲歡,要用一生去醒。
文 | 伶 人 自 悲 卿 自 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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