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
文/顧意
我印象中,這條狗是小叔帶回家的。
那年,他退伍,除了帶回幾件軍大衣外,還抱回這只小狗仔。
小狗毛絨絨肥嘟嘟。我奶說,顏色灰不拉嘰的,就叫小烏吧。我奶給狗取名遵循這樣一種定律:黑色小黑,白色小白。黑白相間,叫小花。其他一律灰不拉嘰,稱之為烏色。如果嚴格按照色彩學分類來尋找類似色彩,我想最接近的大概是棕色。
一只毛絨絨肥嘟嘟的棕色狗,它叫小烏。
小烏與我們一同住在祖屋大院子里,園內有三棵桔樹,一棵柿子樹,兩頭牛。
我奶說養它就是看門的。
當年我實在太小,對小烏小時候的印象實在太少,只隱隱記得它會游泳,很會游。小狗時期就在洗衣盆里游,長壯碩了在村里的池塘游。
夏天,村里的池塘會有大人帶著頑劣的小男孩在里面洗澡打鬧。小烏會在傍晚一個固定時間一躍而下,在眾人驚呼,快看,那只狗在游泳。短短幾十秒,干脆利落的游到對岸,甩甩沾滿水的皮毛走掉。
它是我見過唯一一條會游泳的狗,游的又快又好,兩條水花濺一條直線,從池塘這邊一路沖到那邊,如同一支馬力十足小游艇。
那個年代不富裕,沒什么吃的,我們家人多,人人都有一張嘴,做起飯來,更是風卷纏云,一滴不剩。剩飯是農村看門狗的主要食物來源。可小時候我都總覺得少吃的,人都如此,狗就更不用說。
有剩飯,小烏吃剩飯。沒剩飯,我奶用刷鍋水混合一點豬食來喂養它。那時我奶洗碗是沒用洗潔精的,做完飯會燜一鍋熱水,滾燙的水泡著沒多少油花的碗,刷刷刷洗干凈,再用潔凈的布擦干。
刷鍋水混點豬食,找一根小枝,攪勻。倒在破腌菜壇底兒做的食槽里。我奶說,吃吧,吃吧,好歹是熱乎的。
小烏就低頭啪嗒啪嗒吃的歡暢。
即便環境如此,小烏也長的還算健碩。
后來,分家。我們就分成了三家。奶奶家,我們家,及二叔家。
村里很多人為了生活背井離鄉出門闖蕩。
二叔二嬸及小叔夫妻,為了生活,也南下深圳。
留在村里在土地上討生活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勤勞且艱辛的過活著。我父母承包了一些田地種梨樹,爺爺奶奶也沒日沒夜保持著自己田地里的活計。
二叔的兒子交由奶奶照顧。
我弟年紀小,同歲的小孩也不多,玩伴少。就經常來我們家玩。
我父母出門耕種前,總是會交代一些小孩非常討厭又力所能及的事,諸如:菜園的菜,經常去趕趕雞,別讓雞給刨了。稻場上曬的陳舊糧食,別讓雞啄了拉上雞屎。
這就導致我們根本沒辦法出去玩,只能在近距離范圍內活動。我,我妹,我弟,需要輪流去趕雞,照顧糧食和菜。
我弟覺得去菜園里趕雞太累,溜進園子的雞,雞散四方,跑來跑去太費體力,就把小烏給訓練出來跑腿。
其實也不算訓練,我弟喜歡結伴,我和我妹都去趕過,當然不愿意結。我弟就喚了小烏結個伴去趕雞。
小烏跟著我弟進了菜園。一少年瘋跑著,后面跟著一只雄壯的狗,在園子里跳脫的竄來竄去,狗到之處無雞不逃啊,這一趟雞趕下來,我弟竟然趕出了感覺。
我弟立志要教會小烏趕雞。
于是輪到我妹的時候,他要求帶去實踐。
他讓我妹喚著小烏,直接速度的朝著目標沖去,人趕雞的時候,雞都耷拉著小雞爪歪歪扭扭小跑著找地方躲藏,躲不過才找空隙鉆出園子。狗趕雞,是速度型朝雞嘭過去,雞簡直是尖叫著拼命煽動翅膀飛出園子啊
我妹說,雞都被他趕成鳥了。
再輪到我時,我弟就自動請纓去趕雞。
一個人一條狗,門栓一開,驕陽伴著清風迎面撲來,吹的少年身上那件T恤紋絲不動,就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帶著一只武林高狗閃亮登場。
少年露出稚嫩的一笑,對著菜園手往前一指,帥氣的一揮,發號司令:"趕雞,給老子通通趕出去。"
只見一條狗突然竄了出去,就像是一根射出來的劍,以雞為一個點撲過去,所到之處,無不狗跳雞飛,直至園子恢復寧靜。
經此一役,我弟在趕雞這事上越發懶的出奇,同時又承擔了家族趕雞之使命,有雞都讓狗來趕。我們也沾了我弟的光,享了不少清福。
后來發展成這樣。我們正吃著飯,雞晃晃悠悠的進堂屋,我爸邊吃飯邊下命令:“去把雞子趕一下。”我弟嘴里塞著飯抬起頭,揮手示意我爸:"不用"。然后大喚一聲:"小烏"。
小烏沖過來。
我弟:"趕雞"
在我父母震驚的目光中,小烏淡然的滿堂屋竄著把雞給攆出去。
大人們也隨之養成習慣,我爸有時候收著糧食,雞過來啄,他會自然的指揮這條狗:"小烏,去把雞子趕一下。"
狗,聽命受之。
小烏跟著我弟的時候居多。白天我奶家一收門去耕種,就隨了我弟過來我家。
偶爾它也四處亂跑,不見蹤影。農村的狗,沒那么多拘束,不帶狗鏈,也不打疫苗。但,咬人就會被打死。
小烏從沒因咬人,而牽連我奶去賠償。即便它非常兇狠,兇狠到何種程度呢。村子里有一年有人買了巨型狼狗看門,體型外貌都比它兇狠很多,兩狗不知何種原因戰上了,戰的難舍難分,戰的遍體鱗傷,戰的不知道輸贏,卻雙方都沒討到好。從此,兩狗形同陌路,狼狗唯見小烏不吠。除此之外,它還有一項非常厲害的技能,那就是叉腳。它鋒利的獠牙會對準腳給叉住,卻不下口叉破皮,叉著腳拽扯到主人面前。
小時候我去奶奶家偷桔子,它糾纏著過來,一個猛下嘴就利索的把我的腳給叉住,我害怕異常,只好哭哭啼啼,隨著它去奶奶面前。
我奶抓起掃把就抽它,像兇大人一樣兇它:"你不看人的么?屋里人你也叉,膽子也太大了"。
我奶揍它,它就嗚嗚低沉的嚎叫,在院子范圍內躲藏,一掃在外邊的兇狠威武,可憐又哀怨。
我弟小時候剛學會走路,就把它當馬騎,我覺得這條狗對我弟是非常有感情的。
我二叔二嬸一走,我爺爺奶奶忙著操持田間地頭,我弟沒人照顧,就遛著小烏到處玩。
村里小孩通常都是大小混一塊玩,又以男孩一堆,女孩一堆,分成不同組合玩,大大小小難免會有摩擦碰撞,一發生摩擦,大的難免在體型上占據優勢。
我弟在一堆男孩中,屬于最小一級,輩分低年紀小體型弱,玩起來難免會有一些委屈。有一次在玩的過程中,比他大幾歲的男孩把他推了一把,他一屁股坐地上,倆人揪打起來,他哪里打的過,邊哭邊嚎邊擦眼淚委屈的說:"我要跟我爸爸說,我要跟我爸爸說你打我"。
男孩說,你說啊,你說啊,你去叫啊,讓你爸爸來打我啊。
我二叔遠在深圳,哪里來的了啊。大家估計也是想著小孩間的摩擦,無大礙哭哭啼啼過了也就算了,沒大人撐腰,小點受委屈也是在所難免。
我弟擦了眼淚,不再跟他們玩。回家就把狗給喚了過去。
男孩在稻場玩的正得意,一回頭就見這小子,帶了一條彪悍大狗。
臉色一變啊,要是我二叔過來,頂多也就訓斥一頓,喚條狗過來,事情就太不可預估了。他不怕我弟喊爹,就怕他喚狗啊。
趕緊就準備溜,我弟見他想溜便加快步伐朝他沖刺,狗一見我弟沖刺方向就狗眼明亮有了目標。沖上去就攆,追在他屁股后面攆,不慌不忙攆著他圍著稻場跑,邊跑邊哭著嗓子嚎:媽啊,媽啊……
小烏只是攆著沒傷人,場面就有些喜感,弄的大家都笑出聲來,有人還稀罕的指點沒注意的人:"快看,狗子在追著咬他。"
我弟也破涕而笑。
后來,我弟玩耍的時候,小烏也就經常跟著。我弟去學校也愛喚它,不過它到學校門口就自己轉身溜達回家。
童年的時候,經常見到小烏。即便分家,它也經常過來我家轉轉,一見它,我和我妹就去捉它,摸它光澤亮麗的毛,那毛順著一個方向,油光水滑,有一種堅硬卻又滑柔的質感。我們惡作劇的順著反方向摸過去,根根凸起一窩一窩,猶如一根根不太鋒利的小刺一般,異軍突起一塊一會又恢復原樣。
有時候它就讓我們折騰著玩,不愿意的時候就身子一扭靈巧的掙脫開,跑掉。
再后來我也漸漸長大,偶爾回家才能見到它。我二叔二嬸也從深圳回老家發展,我弟也回家同父母一起生活,小烏也跟著一起過了去。
二叔家及奶奶家都有它的槽和窩,它沒事就輪著三家到處轉轉看看,遛遛光景。
二十多年的時光一晃就過,村里的狗換了一波又一波,唯獨小烏還在。有一年,偷狗賊偷了村里所有看門狗,聽說是半夜拿一種上銬的食物,狗一吃就死死的鉗住狗嘴,使之不能發聲,再一榜頭悶死,賣掉。
小烏這種土狗,吃主人給的食物也靠自己刨食,卻鮮少吃陌生人施舍的食物,這種看起來蠢蠢的特性,救了它,它成了村里唯一一條狗,也眼見著又起來一批新狗。
一晃再幾年過去,我已成人。能見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少。有一年回家,它歡快的跑過來蹭我褲腳。我低頭一看,見它臀部有一處一厘米寬六厘米長的刀口。這是一塊已經愈合的刀疤,那塊刀疤的位置已經不再長毛發,整個棕色身體,缺失的那一處格外惹眼。
我問我媽,小烏這里是怎么了?
我媽邊掰棉花,邊把棉殼與棉花分離,頭也不抬的說:"誰知道啊,估計被誰用鍬給鏟的吧"
那一刻,我覺得它肯定經歷過一段非常疼痛的時期,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熬過來的。土狗在農村就是草生草長的命,所有傷痛都得自己療養愈合,熬的過就好,熬不過,大概也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直到有一年,我回家再也沒見到它。
我問我弟:"小烏去那了?怎么回來好幾天沒見到它?"
我弟也已經從小時候沒小烏高,把它當馬騎的小屁孩,長成了一米七二的青少年了。
他說:"小烏被我爸賣掉了。"
我大驚:"怎么賣掉了?"
他說:"小烏老了,耳朵聾了,眼睛也看不到了,飯放它面前也吃不了。我爸就把它賣掉了"
我說:"你沒阻止一下嗎?"
我弟說:"阻止了,阻止不了啊,我不讓賣,他們硬是要賣掉。"隔了一會他說:"姐,你知道嗎,它在鐵籠子趴著一動也不動,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看到它的眼淚,一直流啊流,我幾天都不舒服。"
我說:"賣了多少錢?"
他說:"80塊。"
那時候,物價還不像現在膨脹的這么厲害,八十還算值錢,至少在我眼里還算值錢。
我沒見到這條老狗最后的眼淚,它是為自己,為我們,還是不舍這個世界?誰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不知道如果我那時見到能不能阻止,或者是有沒有力量阻止,這一切我都不愿再去想。
但是,我覺得,錢,真是個好東西啊。得拼命賺錢才行,這樣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一些東西。
這只叫小烏的老狗,就這樣去了。
從此,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唯愿它安好。
文/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