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狗

1.收割

六月,黃昏,她拖著疲乏的身體,上了一處長滿青草的土丘,面對著田野和夕陽,若有所思。夏風拂過,收走幾縷枯黃的毛發。她說,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和小白看著她風中顫巍巍的身子,不知所措。

幾天后的一個凌晨,她守完了夜,去了屋后的柴堆。

大白媽凌晨五點起來準備收拾柴火做飯,發現了阿黃,就去叫大白爸,說黃狗死了,今天正好趕集,田里的活先放放。

兩人將尸體收了,扔在在灶臺上,一人起了鍋,一人劈了柴,開始燒水。水開時候,把整只尸體丟了進去,用火鉗夾著,在水里滾幾下,又快速地提了出來,扔進桶里,帶出了門。

我和小白在后面跟著,他們看我一眼,手里的菜刀朝我們一揮,喊道:“死開些!”我退開幾步,仍然跟著。

他們沿著田埂,穿過了幾垅田,到了一條河邊,在一口滑溜的洗衣石邊蹲下。大白爸把阿黃從桶里提了出來,放進河水里。大白媽伸出雙手在上面麻利地來回薅了幾下,阿黃的毛發已然脫掉一半,露出光溜溜的皮膚。大白爸從桶里抽出菜刀,沿著白亮的肚皮一劃拉,再高舉著,順勢一落……“嚯”的一聲,清水就灌進了阿黃的肚子,肚里的東西也沿著碩大的口子泄了出來,順著被陽光照得碎亮的河水流走了。

他們又把手伸進肚里邊又鼓搗幾下,撕拉出一把又一把的雜貨,丟了。

小白在旁邊嗚嗚咽叫,驚惶地抓撓著河邊的卵石,發出滋滋的響聲。

“這個腦殼也莫得人要吧?”她問了一句。

“這家伙誰要,甩了!”

他一邊說,一邊又舉起了菜刀,麻溜地一落,脖子上就出現一條寬長的裂口,頭并有沒斷;再起,再落,還是沒斷;再起,再落……終于斷了。

“嘿,這老狗還是不一樣啊,經得起呀。”他一把抹掉濺在臉上的河水,掂了掂被斬斷了的頭,“也不輕嘞,就是沒得人吃這腦殼。”“撲通”,頭也甩進河里。

小白嚎叫了一聲,沿著岸邊奔了出去。過了好一會,他們已帶著被切塊的部分回了屋,小白才拖著濕漉漉的身子跑了回來,嘴里叼著頭,茫然地看著我。

看著上面那張安詳的臉,我搶了過來又重新扔進水里,轉身回了。

他們吃了早飯,鎖了門,用籃子帶著阿黃上了去鎮里的車子。

我蹲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對著仿佛綠了一個世界的田野、青山,不知所措。遠遠地,看見小白還在河邊。

后山隱約傳來幾次犬吠。

阿黃曾說,院子在她小的時候挺熱鬧的,后來那些人陸續在后山起了房子,那些狗也就跟著走了,起的房子又大有好看,但是不像老房子,門邊并沒給狗留個出入的口子。

現在院子里這么安靜,不知道他們在叫什么。

2.鳥兒

從院落到后山有條小路,穿過了后山,就是去鎮里的大道。

兩天后,大白回來了,背著書包,提著一袋子東西,在大道口下了車,又穿過小路,還沒進屋就呼名字。

“小黑小白!”

我和小白跑出來,往他身上撲。

大白蹲下身子,摟住我,“前天我逃學了,看到了爸媽和阿黃。”

大白抱得緊,我們喘不過氣,嗚咽了幾聲。

大白略白,也略胖。我能記起的最早的一件事,就是去年的夏天,看到他坐在田里新堆的草垛子邊。一個胖乎乎的身子,穿著破舊的短衣短褲,上面沾著一身的淤泥,腳上趿拉著一雙斷了跟的草鞋,一手攏著小黃、小花、小毛,還有我,另一手在幫我們捉著身上的虱子。小白趴在他粘著污泥的赤腳邊,認真地啃著他的腳趾頭。等啃夠了沒味了,就被大白單獨捉在手里揉捏。

等那天的夕陽完全隱沒在田野那頭的地線里,大白才起了身,放下我們,然后輕輕地一跺腳,把我們唬回家,自己一人提了桶,帶了帕子,去田邊的露天井沖澡。

如此這般,大白每天都從地里帶著一身的污泥和汗臭,趕著落日,來到屋門口的草垛子下邊,逗弄小黃、小花、小毛……直到一天,一聲驚天的巨響震破了半個天空。大白緊張地從草垛子邊站起來,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隔壁院子,一群人正站在一顆蒼天的楓樹下邊,聒噪著。天上幾只白鷺繞著樹頂盤旋,嘶鳴著遲遲不肯落下。

“砰!”又是一聲。我和小白他們尖叫著躲回了屋里,隔著門縫偷瞧楓樹那邊。

大白向著那顆大樹跑了過去。過了好久,大白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只白鷺,長喙白身細爪,煞是好看,卻耷拉著頭,右邊翅膀上穿了好幾個洞。血都染紅了大白的上身。大白從雜物柜里找出些碎步,將他的翅膀包扎了,放進屋后的籠子,又用稻草蓋了。

第二天清早,一群后山的小孩跑了下來,嚷著要看白鷺。大白爸媽跑出來罵他們,“小鬼崽,哪里有白鷺,那邊楓樹下才有呢,落太陽的時候自己去看。”

“有!有!”最前面的一個孩子,撇著嘴,一臉不爽,“我爸昨天用鳥銃打了只白鷺,但是你的鳥兒買了回去!本來晚上烤給我吃的。”

大白媽聽了,沖了過去,厚實的巴掌舉到半空,“你嘴巴子莫這么邋遢,我兒子就是我兒子,不要喊鳥兒!要不然甩你兩嘴巴,你爸媽都不會講話。”

小孩漲紅了臉,仰著脖子:“別不信,你那鳥……那兒子就是買了我的白鷺,八十塊,錢還差著三十沒給我爸呢。”

大白媽放下了巴掌,但仍爭辯著,大白爸卻沖回了屋里。

“你起來,別睡了,鳥在哪個地方?”

“你哪來那么多錢?”

“給你的伙食費都沒用嗎?”

“蠢東西怎么沒在學校餓死,省下的錢就買了只鳥!”

……

大白媽楞坐在屋前的石階上。

一群小孩嘻嘻哈哈著賴在門口不肯走,聽著屋里傳來的責罵。

“我沒冤枉你兒子吧!”小孩有了底氣,“告訴你兒……鳥兒,莫把鳥餓死了,我們以后還要來看的啊!”

大白起來了,帶著他爸去了屋后,掀開稻草時,發現白鷺身子卡在了籠網里,脖子伸出籠外,黑長的喙筆直地指向天空,左翅僵硬著打開著,極力地要飛出籠子,卻窒息而死了。

“噢,死了!”小孩喊著,嘆口氣,“還想看他飛呢。”

“唉,鳥兒沒鳥咯。”小孩們一哄而散。

這天之后,“鳥兒沒鳥”傳遍好幾個院落。大白也整日捧著本書,直到假期結束的時候,用一個很大的蛇皮袋裝了被子,背了書包,跟一群同齡的人,去了鎮里。

3.遠方

大白去了鎮里,我們跟著阿黃,阿黃跟著大白爸媽,到田野里認真的撒野。阿黃喜歡在秋收過的田里找一堆廢棄的稻草,在里邊弄成一個小窩,然后趴在里邊,靜靜地看著大白爸媽收割著田里的一切。金黃的稻禾在他們的手上麻溜、聽話地倒下、收攏,脫粒,谷子被裝進了袋子,上了一雙厚黑的肩頭,撒在了谷坪上……最后收進貨車的那一瞬間,大白爸媽才會一邊用帕子抹著黝黑的臉上流出的汗水,一邊咧開了嘴跟收貨的師傅暢聊這年的收成。

一切都是這么順順暢暢,有條有理。阿黃很喜歡這樣的過程,而今年的這個秋天還沒到來,她就走了。

大白抱了很久,才放開我和小白。

大白爸媽從屋里出來,趕緊接過東西。中午,桌上擺了一大碗的狗肉,大白媽一邊往大白碗里夾著菜,一邊告訴他,考完了就該多補補。大白“嗯”了一聲,皺著眉頭看著碗里的菜。

“這特意為你留的。”大白爸說了一句,“你也沒吃過狗肉吧。”

大白猶疑了一下,最終動起了筷子。

吃完飯,大白爸媽用撮箕收拾了地上的骨頭,一把倒在了我們的飯盆里。

一個多月后,大白又帶上了行李。

走的時候,大白叫上我和小白,我們興奮地跟著他上了后山,快到出山的時候,大白就開始跺腳了。我停住不走,小白還蹦蹦跳跳地跟著。大白狠狠地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才吃痛地嗚嗚往回跑。我們繞道爬上山頂,遠遠地,看著大白略胖的身子背著幾個大包,晃晃悠悠地上了大道口。

他是去更遠的地方了。

4.現成

阿黃走了,我們感到無限的孤獨。秋收第二次來到的時候,我和小白并沒有像阿黃那樣守在田埂邊。我留在了屋前,小白整日出門,說要去找阿毛、小花。他們是在去年的那個夏天消失的。我和小白并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阿黃也不讓我們去找他們。

尋找了很多次,依舊沒有結果。一次,小白哀嚎著回到家,全身白毛盡染紅血,半截尾巴像是被折斷了,血肉模糊地耷拉著。一瘸一拐地進了屋,趴在地上就不動彈了。

我輕喚兩聲,小白沒有動彈,嘴里發出微弱的嗚咽聲。我輕輕地舔舐著他被咬爛了的尾巴,腦子里突然閃過逝去的阿黃,便尋著血腥味出了門。

一路尋找,到了后山的一家門前,看到一只瘸著腿的狗正踉蹌著進門。我紅著眼,撲過去,把她撞倒在地,朝著她的腿、尾巴、頭……最后是脖子,咬下去,咬緊,再撕扯……血腥味很快填滿了我的整個味蕾,我并沒有打算松嘴……突然招來一棒,打在頭上,我吃痛地閃到一邊,再躲開第二棒,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嘴里不停地咒罵著,正拿著扁擔朝我打來。又挨了幾棒,我狼狽地跑出了門,急忙間瞥見幾只小狗在門外驚慌地叫著。

我意識恍惚地回到了家里,來到小白身邊。這時大白爸媽已經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小白。大白爸提醒大白媽先別靠近,擔心它受了傷會咬人。

“哪么搞?都被咬成這樣了。”大白媽問,“打了它算了?”

大白爸說:“先莫打,這熱天狗肉沒什么人買。看它自己活不活得了,要是死了就直接撿個現成,省事。”

小白沒死。過了三天,小白活了過來,只是尾巴短了一截,畸形了;身上多處失去了白色的毛發,露出怵目的傷疤。而這天的上午,那個中年婦女也從后山下來了,還沒從小路里完全拐出來,就扯起了嗓子——“張家嫂子誒,你屋里那個黑狗把我屋里的母狗咬死了啊!”

大白媽沒有回應。那人一邊走一邊再把嗓子一扯——“張家嫂啊,哪么搞嘛,你屋里的黑狗太兇了,把我屋里的母狗都咬死了。”落音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屋門前。

大白媽終于出了屋,“哪么了,這么急?”

中年婦女依舊扯著嗓子——“你屋里的那個黑狗啊,把我屋里的那個母狗咬死了,哪么做嘛!”

“哦,妹子啊,原來我的白狗是被你的狗咬成那個樣子啊?”大白媽驚訝地問。

中年婦女嗓門低了低,“你的白狗被哪個咬的,我不曉得嘞,但是你屋那黑狗咬的時候,我都看見啦!咬得太兇了,直接咬在頸子上面,松都不松,我還是拿扁擔趕走的。”

“誒,你莫亂講,肯定是你屋里那狗咬了我的白狗,我的黑狗才會咬的。我那白狗還曉不曉得能活幾天嘞!”

中年婦女向四周看了看,只看到了我,說:“我剛才看到你那白狗好生生的,還跟這個黑狗在一起,一點事都沒的。我屋里那狗就可憐了,還是剛下了崽的,我那幾個崽沒奶吃,還不曉得活得了不!”

“你莫扯卵蛋!”隔著老遠的林子里傳出了聲音,“我清早去那邊院子借牛的時候,就聽到你屋里在打狗。”

中年婦女望著小路那邊的方向,啞了口。大白爸也從小路拐了出來,手里正牽著頭水牛。

中年婦女一邊拍著大腿,一邊拉長了語氣,“老哥誒,我也是看到那狗可憐的很呢,都快要死了才打的,要不然我哪里舍得打那個老狗咯,養了好多年哩!”

大白爸到了屋前,“我那白狗也想打了,但是想等著它死了再弄現成的。我還要犁田耙田,實在莫那個空。”將牽牛繩系在一顆樟樹上,“你那狗打得好,拖下去,再過幾天可就變瘦了,到時候就賣不了好多錢了,早打早賣,今天剛好趕圩!老弟沒下來,是去鎮上了吧?”

中年婦女尷尬地笑了笑,“誒,去了,趕早車呢。”

大白爸抽出一根煙,點了。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沒拆的,遞到中年婦女面前。并沒作聲。

中年婦女擺了擺手,“老哥開玩笑呢,我們娘們不抽煙哩!”

這時大白爸把煙遞得更近了,“我那狗怎么說也咬了你家狗,我也不太過意,這個嘞,就意思一下,給老弟抽抽,也不是什么好煙。”

“老哥客氣了,我那母狗估計也是生了崽,母性重,兇得很,所以跟白狗打了起來。也好,晚上來我屋里喝點酒吃點狗肉咯。”中年婦女笑著接過了,“一定要來啊,我屋里還有點事,先回去忙了啊!”

5.靈性

秋去冬來,春節臨近的時候,大白又背著書包回來了。幾個月沒見,大白瘦了,臉色變得比以前更加蒼白。個子也長高,還愛上了運動。在家的每個清晨,都帶著我和小白穿過一條曲折的小路,快跑著登上后山;在山頂的松林間跑跳一會兒,對著山谷發泄似的吶喊,最后像泄了氣似的帶著一身的汗慢悠悠地下了山。

這天早上,大白來到山頂,沒有對著山谷嘶喊,卻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小白,一邊揉捏,一邊找虱子,一邊對著小白說話。過了好久,大白突然把小白扔到一邊,站起了身,眼眶一紅,沖著小白吼,讓他滾,又折了根樹枝抽它,撿起石頭扔它。小白繞著大白躲來躲去,慌張地看著大白,始終沒走遠。僵持了很久,大白扔了樹枝,罵了一句操,就往山下走了。我和小白,隔著幾米跟在大白后邊,回到了家里,趴在門前的平地上,不知所措。

吃完了早餐,大白悶在屋里沒有出來。大白媽用撮箕裝了些骨頭倒在屋前,喚了聲小白,小白嗅著香味就過去了。沒啃幾塊骨頭,大白爸就拿著籮筐從屋門出來,對著小白往下一罩,小白便被罩進了籮筐。大白媽麻溜地拿著一塊木板從筐口下邊伸進去,掩住筐口,大白爸再把籮筐一翻,小白被完全封在籮筐里。我站在一旁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便被大白媽一扁擔打在了頭上,我驚恐地逃到一邊,看著大白爸媽用繩子把籮筐系緊了,往水井那邊去了。頭上的劇痛,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恐懼和憤怒,我呲著牙向他們沖了過去,大白媽轉身拿著扁擔一掃,口中喊著:“兒子,快出來趕走黑狗。”

我一邊躲著扁擔,一邊追著他們跑,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像攻擊那條瘸腿的母狗一樣去攻擊他們,但是我也沒法看著小白這樣被帶走。此時,小白正在籮筐里失了心地尖叫著。

大白爸跑到了田邊的井口,一邊喊:“給我看著那黑狗別過來!”一邊將籮筐按入井水中,小白尖叫的聲音瞬間淹沒。

大白媽尖叫著,雙手握著扁擔狂亂地揮掃。我張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他們,爪子在地上胡亂地抓出印痕……在眼眶感覺到一陣刺熱的疼痛時,我終于紅著眼沖了上去。

舉起的扁擔狠狠地砸在我的背上,我踉蹌了一下,歪著身子,忍著劇痛從她腿邊躥了過去,撲在籮筐上邊。大白爸嚇得一松手,籮筐便在水里翻了。小白慌張地從筐里掙出來,游上岸,帶著濕淋淋的身子一路嚎叫著發了瘋似的狂奔遠去。我追了幾步,就停了下來,感到憤怒又沮喪,走了就走了吧,別回來了。

大白爸怪罪大白媽沒攔住我,罵罵咧咧地提著籮筐往回走。遠遠地,大白正站在屋前望著我們這邊。大白爸又指著大白罵:“你這個莫得用的東西,看到你老子老娘被狗咬死了就開心了!”大白一聲沒吭,轉身往后山去了。

當天晚上,院落鞭炮轟鳴,后山的煙花映亮了半個天空。大白爸另外殺了雞鴨,又去買了條魚,三個人圍坐在桌邊安靜地吃著飯。

我找了塊灌木叢躲在下邊,忍著滿肚子的餓意和背上的疼痛,盯著破舊的木窗以及上邊半透明的薄膜窗戶紙,窗口透出微弱昏黃的燈光,而后山的煙火一閃,就把它璀璨地淹沒了。我和小白都很怕鞭炮和煙花的聲音。那么,小白會不會被今晚無處不在的煙花給嚇著了,就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小白還是回到了家里,搖著尾巴出現在正在吃早飯的一家人面前,大白爸楞了一愣,繼而甚是感嘆,這狗這么快就回了家,很忠,有靈性,還是別打了。

6.循環

“有一天,你可能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去處。”阿毛和小花消失的第二天,我問阿黃他們去了哪里。她并沒告訴我,只是這樣對我說。

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同樣是個夏天,四個孩子在暑期如期而至的時候降臨。這個時候的大白已經消瘦了許多,但依舊經常興奮地把他們抱在懷里。屋門不遠的地方還是堆了草垛子。黃昏的余暉未盡,大白就會趿拉著草鞋回到家里,喚出四個孩子,坐在草垛子邊撒歡。小白見了也嘻哈著臉跑過去玩,會被大白摳一腳的泥扔在臉上。

這個夏天,恍惚是那年的再現。只是那邊院子里的百年楓樹,樹根開始空心,濃密的夏蔭逐漸消失,上面的白鷺在兩年前的秋天就死的死,走的走。而僅僅一個月后,大白就又去了市里。

夏日炎炎,大白爸媽日復一日地早出晚歸,在收割了一塊又一塊地之后,終于來了一場大雨。田里有了水,大白爸媽商量著趕緊把田給犁了,準備晚稻。第二天未亮,大白爸起床吃了碗昨晚的剩飯,又喚來四個孩子喂食,等他們吃飽了,順手抱了最胖的老三,放進袋里,出了門。等天大亮的時候,大白爸牽著一頭水牛回來了,進了屋扛了鐵犁、帶著水牛又出了門。

后來,老二也在某個早上被抱走了。而水牛來來回回不知道有多少次。

老大和老四并沒有被送人,安然地長大,跟我和小白一樣,度過了第一個煙花璀璨的節日,在茁壯成長中,迎來了第二個冬末。

一切似乎與兩年前一樣。除了家里多來的三個人。

7.可憐

這天下午,天還落著陰雨,一家三口開著車一進后山,就引起了一陣的犬吠。沒多久他們從小路下來了。大白爸媽不在家,早出去干活了。三口子,兩個大人,一個小男孩,都穿著羽絨,在屋門口干等著。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頭上梳著光溜的中分;女的嬌小,在濕冷的空氣里,哆嗦著高跟,埋怨這里連個可以做的干凈地都沒有。男孩小臉凍得通紅,看見了不遠處搖著尾巴不停叫嚷著的的小白、老大、老四,卻咧開了嘴:“媽媽,有狗狗,有狗狗!”說著就沖了過來。

“哎喲!”女子一把拉住了小孩,“別去,可別被咬著了!”

“可是他們在搖尾巴呢!”男孩憋屈著臉,要掙脫女子的手。

“作死啊,那是畜生,能信么?”男子冷著臉說了句,“你看那黑狗,一聲不叫,這種狗最兇了。”

男孩頓時沒了言語。

臨近傍晚的時候,大白爸媽扛著鋤頭回來了。中年男子首先招呼了起來,“嘿,姐姐、姐夫,你們可回來啦!”

“喲,清風回來啦,好些年沒見你們嘞!”大白媽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了人,“這孩子都這么高啦,好漂亮,該有六七歲了吧?”

“六歲呢。”女子笑著說。

“過了年就七歲了!”男孩噘了嘴。

“你大行了吧,見了姑姑都不喊一聲!”

進了屋,大白爸媽趕緊搬出了爐子,一邊用炭生火,一邊說,“鄉下比不得城里,只能燒炭,將就一下子吧。”

“姐姐哪里來的話,快莫客氣了,我也是好幾年沒看到姐姐了,尋思著回來看看。這孩子也沒在農村待過,特意帶回來看看這里是什么樣子。”男子又指著男孩,“看到沒,這才算是你真正的老家,你爸是在山里邊從小苦出來的。”

男孩始終盯著小白他們。

晚飯的時候,幾個人圍坐在桌邊吃飯,下邊的炭火燒得很旺。幾杯米酒下去,就聊得歡了。男孩吃完了雞腿,用幾塊骨頭就跟小白他們親近了,一起摟摟抱抱。突然指著小白身上的疤痕,問大白媽:“白白的身上怎么變成這樣了?”

大白媽往他碗里夾了塊肉,說:“不聽話,在外面打架被其他狗咬了。”

“聽到沒,不聽話的孩子就這樣的下場。”女子夾了碗里的肉讓男孩嘴里塞。

男孩撇過頭,伸出小指頭輕輕地點著小白身上的疤痕,數完了,張大了眼睛,說:“有十……十一條,狗狗好可憐啊!”

“這個天適合吃狗肉!”男子干下一杯酒,咂巴了一下嘴,“冬天狗肉燉了好吃,暖和。”

大白爸也干了一杯,“就是這個季節好賣,今年院子里好多人都在外面放鐵夾子,好多人的狗都被夾了。”

“難怪不是,我們今天路過鎮子的時候,看到市集上掛著好多狗肉。”女子說,“我們城里好多人專門來鄉下買狗回去過節嘞!”

“鄉里狗肉確實好吃,土雞土鴨也比城里強太多!”男子又舉起了杯子,轉頭看著兒子,“兒子,家里的東西好吃嗎?”

男孩嗯了一聲,只顧著跟小白玩。

“好吃以后就每年帶你回來,雖然不方便。”女子接上了話。

大白爸跟大白媽對視一眼,說:“明天走的時候,帶點雞啊鴨啊什么的回去。”

“誒,莫這么客氣,我們回來蹭點吃就夠了,哪能帶回去!”男子一邊夾著菜,一邊搖頭,“你們兩個人也不容易,孩子馬上就要考大學了吧?”又嘆了口氣,“姐姐我是曉得的,舍不得吃,養點雞鴨出來都是要拿著去賣的。”又拍拍胸口,“外甥聽話,學習努力,要是考上了大學,就跟我說一聲。”

“我們這幾年生意也沒怎么做好,虧了。”女子皺著眉頭長嘆了口氣,“但是你們送外甥讀個書不容易,要考上了,我們生意再怎么虧,經濟再怎么不好,也是要擠出來幫忙的。”

“感謝!”大白爸舉起了杯子,露出了笑容,“感謝!就看我這個兒子爭不爭氣了。”

8.耳光

第二日,陰雨未停,從早上下到下午。飯盆里一直都沒添飯,小白、老大、老四餓著肚子,沒了精神。臨近傍晚的時候,終于聽到大白媽的喚聲,小白、老大、老四興奮地往屋里沖,我也跟著。待最前面的老大、小白剛進門,大白媽就把門合上,我和老四被攔在了門外。里邊傳來大白爸的聲音:“怎么白狗也進來了?”

“這死狗跑得快,沒攔住。”

“那先這樣吧。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

我和老四無趣地待在門外,幾分鐘后,門內傳來老大急促的尖叫和小白低沉的吼聲。

“這死狗!快點攔住白狗!”大白爸在喊。

“寶崽,快躲進屋里不要出來!”中年女子在喊。

“哎喲,沒罩住,怎么辦?”中年女子又喊。

“先放一條狗放出去。”中年男子喊。

門隨后開了條縫,老大凄厲地叫著往門口竄,卻又被門檻綁倒,再起來時,門突然掩上,夾住了老大的脖子。

“就這樣,不用籮筐了,直接打死。”中年男喊。

沒人回應。

“姐姐按著門,姐夫攔著白狗,老婆把扁擔拿給我。”中年男喊,“我來下手!”

老大的頭被死死地卡在了門外,充血的眼睛似乎要溢出血來,哀痛地看著我和老四。門的另一邊很快傳出沉悶地痛擊的聲音。老大的嘴驟然張開,仰著脖子對著陰霾的天空嘶叫。

我沖著門撞了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又朝著門縫將頭往里邊死擠,門沒有移動絲毫。老四咬著老大的脖子往外拉扯。里邊小白的怒吼聲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男孩的哭喊聲。沒幾下,老大的嘶吼聲因為嘴里嗆出的鮮血變成了嗚咽,最后成了無力的哀鳴。

這時門外有人罵了一句操,跳起來一腳踹上了大門。木門彈開了幾寸又重重地合上夾住了老大,老大沉痛地發出最后一聲尖厲的叫聲,頭終于耷拉了下去。

背著包的大白退了幾步,合身撞上了大門,門終于被撞開,大白跌倒在屋內,一把爬起來,罵一聲“王八蛋”,就將中年男子推倒在地,奪了扁擔就要朝他頭上砸,被大白爸的一把推開。

“你又來我家打狗!”大白指著中年男子還要動手。

大白爸黝黑的臉脹得通紅,瞪大了眼睛,沖過去一巴掌掄在大白的臉上,“干什么!這是你舅舅!你這畜生在學校書都白讀了,自己舅舅都打?”

大白一個扭了頭沒言語,看著倒在了地上的老大身體被像是被扭斷了的樹枝,歪斜著掛在高高的門檻上,殷紅的血還在嘴里汩汩地流出……大白紅著的眼抱住了老大突然哭出了聲。

大白爸又是一巴掌掄過去,“我怎么就生出了你這么個兒子!養你跟養條狗有什么區別!”

“我就是一條狗,干脆也打死吧!”大白抱緊了老大,被上面的血沾滿了半邊臉。

大白爸氣得又要動手,中年男子趕緊拉住了,“姐夫算啦,都是小事。這孩子心地好,難得,是好事。我就不該來這里打狗!”

9.走吧

老大最后還是被收拾了,拿去河邊脫了毛、去了內臟。兩家人尷尬地吃完晚飯,第二天早上中年男子帶著一家人和半邊狗肉、一只雞鴨開著車子回了城里。

當晚小白帶著滿身的傷出了門,老四也被嚇走了。找到小白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的除夕夜,他躲在后山頂的一處凹洞里,腳上血肉模糊,被一只鐵夾子夾住了。老四并沒有跟他在一起,但是洞里邊有一具白森森的頭骨。我帶著小白下了山,大白幫他掰開了鐵夾,又用布細細地包扎了,又帶來一大堆好吃的。

陰雨綿綿的天氣里,后山的煙花仍然綻放了半個天空。小白似乎不再怕煙花,當晚對著煙花和屋內昏黃的燈光看了許久,后半夜的時候叫醒我,說要去找老四,找到了再回來。

找到了再回來,可是,找不到呢?

小白終究沒有找到老四。短短兩天時間,我和小白、老大、老四就此永別。

連日陰雨之后,天終于放晴。大白收拾了行李,走的時候又叫上了我,帶著我去了后山山頂,在上面坐了許久。最后一起下了山,他又獨自上了大道,我卻跑回了那個凹洞,陪著里邊的頭骨說了好久的話。

再見時已經是四個月后,夏天,大白背著一大堆的東西回來,被子依舊用蛇皮袋裝著。還沒進門,大白爸媽就去接過了袋子、書包,問:“考得怎么樣?”

大白淡淡地回了句:“還好。”

大白爸愣了好一會兒,沒明白還好是多好。

20天后,大白去了市里,傍晚歸來,告訴爸媽自己考上了,志愿也已經填好,學校在省里。大白爸媽終于喜極而泣。

省里,多么遠的一個地方。但那就是大白的去處。我的呢?我不明白阿黃何以走得如此從容。

一年以后,我并沒生小孩。大白爸媽在外面抱回來了一只小灰狗,他總是瑟瑟縮縮地,生怕周遭的一切。

門口依舊堆了草垛子,而大白卻不再趿拉著草鞋趕著落日回來歡迎家里新來的過客,只是偶爾會緊緊地抱著我,并不言語。他是一個安靜的人,我是一條安靜的狗。

沒多久,我在飯盆里吃到了一頓味道特殊的飯菜,吃完了,我去了一趟后山,再回來的時候,忍著肚里翻江倒海的絞痛,去了屋后的柴堆,沉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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