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鴛契:嬌寵兩夫君》

第一章·棲霞箋

暮色漫過棲霞川時,朱漆窗欞上最后一道鎏金描邊也褪了色。我伏在紫檀卷云紋書案上,聽著遠處林場傳來伐木的梆子聲,腕間明月珰在宣紙上投下晃動的影。雪團兒蜷在硯臺旁打盹,鼻尖沾了點松煙墨,活像戲本子里偷喝燈油的小妖精。

"鄉君。"

竹簾外漫進一縷沉水香,月白廣袖拂開裊裊煙篆。沈硯之執卷立在珠簾外,玉冠側垂的黛青流蘇掃過肩頭龍膽紋章繡——那是太學博士獨享的殊榮。他目光落在我臂彎下壓著的《九域風物志》,眉峰微微挑起,恍若瞧見幼時我在他琴譜上畫烏龜的模樣。

我慌忙將話本子往輿圖堆里塞,卻不慎碰翻青瓷筆洗。朱砂水順著案幾雕花蜿蜒成溪,眼看要污了明日要呈給長公主的《農桑策》。這卷宗可是熬了三宿才謄寫工整,連阿姐贈的纏枝蓮紋護甲都磨花了邊。

"嘩啦"一聲,玄色麂皮靴踏碎滿地流光。裴昭單手撐著雕花窗欞翻進來,箭袖還沾著林間松針。少年將軍兩指夾著片梧桐葉往案上一拍,殷紅葉脈正正蓋住朱砂漬:"這種把戲我八歲就玩膩了。"他發梢凝著暮春雨珠,落在宣紙上洇出幾點墨梅似的痕。

沈硯之的嘆息像春溪融冰:"小將軍可知紫檀木浸水會翹曲?"他自袖中取出松煙墨,廣袖掃過案上狼毫時,腕間青玉螭紋佩與鎮紙相撞,發出泠泠清響。墨鋒游走間,朱砂污跡竟化作灼灼紅梅,筆尖輕點時,一滴墨恰落在我袖口翟鳥紋的眼睛里。

我盯著瞬息成畫的枝梢,忽覺耳尖發燙。上月及笄時太后賜的明月珰突然輕響,原是裴昭湊近打量畫作,馬尾高束的發梢掃過我的霞色披帛。他戰袍上沾著的雪松氣息與沈硯之袖中沉水香糅成奇特的暖意,讓我想起上元夜吃的玫瑰冰酥——那時裴昭翻墻遞來的食盒里,除卻甜得發膩的點心,竟還藏著沈先生手抄的燈謎箋。

"鄉君今日該學《鶴鳴九皋》了。"沈硯之將琴譜輕輕壓在鎮紙下,指尖掠過七弦琴身。古木上"焦尾"篆刻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琴尾那道歪扭的刻痕突然刺入眼簾——正是去年裴昭用我發間玉簪劃出的印記。

少年將軍突然抽出我髻上金步搖,在琴身又添一道新痕:"老頭子總該記得,這把琴可是我替你獵來十張白狐皮換的。"他手腕翻轉間,赤狐皮毛鑲邊的箭袖掃落案上松子糖,甜膩的香氣混著墨香漫開。

沈硯之垂眸調弦,玉色指尖在冰弦上勾出清越泛音:"青梧院的白狐怕是都被小將軍獵盡了。"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鳴鏑聲。裴昭神色驟變,反手將我護在身后時,腕間墨玉珠串擦過頸側。我這才發現他今日佩著虎符綬帶——西北軍特有的玄紋銀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狼首銅符隨著動作撞擊蹀躞帶,發出細碎的金石之音。

"是阿姐的傳訊箭。"我掙開他的臂彎去推花窗,朱漆廊柱上釘著支金翎箭,箭尾杏黃絲絳系著鎏金筒。沈硯之已取下信箋,霜色灑金紙上印著長公主獨有的鳳麟紋,火漆印上還沾著梅林新雪的氣息。

裴昭突然劈手奪信:"定是催婚的旨意!"他轉身時袍角勾住我的累絲金綬環,我們三人竟如扯亂的九連環般跌作一團。沈硯之為護住焦尾琴,手掌堪堪撐在我腰側玉帶鉤上,廣袖鋪展如云,掩住我翻飛的翟鳥紋裙裾。

白檀香混著松脂氣息撲面而來。我的領口歪斜露出半截杏色中衣,明月珰纏上了沈硯之的玉佩流蘇,裴昭的墨玉珠鏈正勾著我的金綬環。更糟的是,長公主的親筆信被穿堂風卷著飄向暖爐,鳳麟紋印鑒在火光映照下泛出妖異的金紅。

"我的《農桑策》!"我撲向案幾時,聽見絲帛斷裂的輕響。沈硯之的佩玉與我的耳珰齊齊墜地,裴昭的箭袖撕裂聲格外清晰。爐中火星濺上信箋那瞬,我們三人的手同時按住了滾燙的紙頁。

雪團兒突然躍上琴案,琉璃眼瞳映著搖曳燭火。它伸爪去撲飄飛的信箋,卻將鎏金筆架掃落在地。沈硯之廣袖翻卷攬住將傾的墨海,裴昭箭袖疾揮擋開濺落的炭火,我抱著《農桑策》滾到屏風后,發間金釵勾破了茜紗帳。

待煙塵散盡,沈硯之的玉冠已歪斜,青絲垂落肩頭;裴昭的玄色勁裝沾滿香灰,倒像從灶膛鉆出來;我的翟衣領口綴著半片梧桐葉,明月珰不知何時掛在了焦尾琴的雁足上。長公主的信箋靜靜躺在琴案,被三人交疊的掌溫烘得微微發皺,朱砂小楷暈染開些許,倒似棲霞川暮色里的胭脂云。

「明蕙親啟:今秋鸞鳳宴,宜定同契。」

裴昭突然笑出聲,震得案上茶盞叮咚作響:"老頭子,聽見沒?阿棠要娶我們兩個了!"他拾起我遺落的松子糖拋入口中,蜜色喉結上下滾動,箭袖裂口處露出道猙獰疤痕。

沈硯之慢條斯理地理正玉冠,指尖撫過琴身新舊兩道刻痕:"禮部擬的章程,需在望日祭月時..."他忽然頓住,因我正捏著染血的耳珰——方才混亂中耳洞竟被扯破了。

暮鼓聲恰在此時傳來,驚起檐下棲鴿。裴昭的匕首在指尖轉了個花,削下半段金絲絳:"草原兒女定情,都系紅繩。"他粗糲指腹擦過耳垂時,沈硯之已遞來浸過藥酒的冰綾紗。兩人指尖在霞光里相觸,驚得雪團兒炸開滿身白毛。

第二章·流云絆

暮春的雨在青瓦上敲出玲瓏調,我捏著沈硯之新繪的《流云琴譜》,指尖在空氣中虛按七弦。雪團兒蜷在蕉葉紋憑幾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鎏金香毬,攪得帳中沉水香忽濃忽淡。

"泛音如踏月,按音似裂帛。"沈硯之的玉簪頭輕點我腕間,"鄉君今日心緒不寧。"他廣袖拂過冰弦,驚起一串顫音,恰似那年我打翻他藥囊時,滿地滾動的蘇合香丸。

我縮回被琴弦硌紅的手指,翟紋袖口掃落案上蓮紋銀匙。清脆響聲里,菱花窗外忽掠過玄色衣角,裴昭倒掛在檐下,赤狐毛領在風里炸開:"老頭子又在教這些沒用的!"

沈硯之頭也不抬,玉色指尖按住震顫的琴弦:"小將軍的銀槍若舞得比麻雀撲棱好看些,再來論有用無用。"話音未落,裴昭已翻身入窗,玄鐵護腕撞得湘妃竹簾嘩啦作響。

"阿棠你看!"少年將軍將個草編蚱蜢塞進我掌心,麥稈上還沾著新鮮露水,"比那勞什子琴譜有趣多了。"他箭袖掃過琴案,帶翻鎏金香爐,香灰撲簌簌落在焦尾琴的龍齦上。

沈硯之忽然握住我欲擦拭琴身的手:"松煙灰養木。"他另手自袖中取出素帕,輕輕拂去裴昭肩頭梧桐絮。這般近處望去,才發覺先生眼尾有顆淡褐小痣,隨睫羽顫動宛若停棲的蝶。

裴昭突然抽走我發間金步搖,在琴身又刻一道痕:"老頭子這琴該改名叫花臉貓!"赤金簪頭劃過十三徽時,雪團兒倏地躍上琴尾,翡翠眼瞳瞪得滾圓,仿佛護衛自己領地的雪豹。

窗外忽傳來阿圓的驚呼。我們循聲望去,見小丫鬟抱著青瓷甕跌在廊下,新采的棠梨雪灑了滿地。裴昭箭袖一揮翻出窗外,玄色身影掠過水面如雨燕點萍,眨眼間已拎著阿圓的后領將她提起。

"將…將軍恕罪!"小丫鬟漲紅著臉去撈水中浮沉的梨花,杏色裙裾浸透春水。我趴在窗欞邊笑出聲,明月珰擦過沈硯之整理琴譜的手背。他指尖微顫,松煙墨在宣紙上拖出長長的尾跡。

裴昭拎著濕漉漉的青瓷片躍回室內時,沈硯之正握著我的手腕臨帖。先生掌心薄繭摩挲過虎口,驚得我筆鋒一歪,"永"字最后捺畫成了顫巍巍的月牙。

"賠你的。"少年將軍將殘甕往案上一墩,清水混著棠梨瓣在紫檀木紋里蜿蜒,"明日去獵十只白狐,總夠換個新甕。"他發梢滴水落在宣紙上,將墨跡暈成棲霞川的煙雨圖。

沈硯之忽然執起狼毫,就著水痕添了幾筆遠山。我腕間明月珰隨動作輕響,與先生袖中玉鈴鐺應和成韻。裴昭抱臂倚著屏風冷笑:"酸秀才就愛弄這些風月。"

暖閣忽漫進奇香,似雪中紅梅撞上松林晨霧。阿圓捧著剔紅漆盒怯生生探頭:"長公主府新貢的鵝梨帳中香..."話音未落,裴昭已掀開盒蓋,深嗅一口卻嗆得滿面通紅。

"莽夫。"沈硯之取香匙舀出香粉,手腕輕轉便在云母片上堆出塔形,"鵝梨蒸沉香需文火慢煨,如烹茶,似撫琴。"他執起我的手引香著,指尖相疊處傳來玉般的沁涼。

裴昭突然奪過香著,將香粉胡亂灑進爐中:"婆婆媽媽!"濃白煙霧騰起剎那,雪團兒驚叫著竄上房梁,打翻的香盒在空中劃出金粉的河。我慌忙去接將傾的燭臺,卻被兩道身影同時攏入懷中。

沈硯之的廣袖拂滅火星,裴昭的箭袖卷走燙金香灰。待煙霧散盡,我們三人跌坐在茜紗帳里,我的翟鳥紋披帛纏著沈硯之的玉帶,裴昭的蹀躞帶鉤住我的禁步。雪團兒蹲在博古架上,琉璃眼映著滿室狼藉,得意地舔了舔爪子。

"鄉君可有燙著?"沈硯之欲執我手腕察看,卻被裴昭格開。少年將軍扯下半幅箭袖,露出蜜色臂膀上猙獰的舊疤:"這點火星算什么?我在西北…"

他突然噤聲,因我指尖正撫過那道箭傷。凸起的疤痕像棲霞川的蒼龍嶺,蜿蜒著沒入玄色里衣。沈硯之的嘆息混著殘香:"小將軍可知,女兒家最怕留疤?"

暮色忽而漫進窗欞,驚覺三人身影在菱花磚上糾纏成解不開的結。裴昭猛地起身,玄鐵護腕撞得青玉磬嗡嗡作響:"我去獵狐!"他翻窗時帶落滿架琴譜,雪團兒趁機撲住飄飛的紙頁,在上頭印滿梅花爪印。

沈硯之垂眸整理凌亂的衣襟,露出頸側淡紅掐痕——竟是方才混亂中被我的護甲所傷。他拾起破碎的青瓷片,忽然輕聲道:"鄉君可知這甕本該裝著什么?"

我望向窗外漸沉的日輪,檐角銅鈴正被晚風撞出《鶴鳴九皋》的調子。先生指尖撫過瓷片鋒利的邊緣:"是裴小將軍埋了三年的女兒紅。"

霞光突然染透茜紗,我腕間明月珰無風自動。雪團兒不知從何處拖出半截紅綢,上面歪扭的"聘"字依稀可辨——正是及笄那年,裴昭趁醉系在我窗前的荒唐物。


第三章·照影來(上)

棲霞川的春汛漫過柳堤時,沈硯之在青梧院栽下十株晚梅。我蹲在琉璃瓦缸旁攪動酒曲,看著水面上漂浮的棠梨花瓣,忽覺發間一輕——裴昭倒掛在廊檐下,正用我的金步搖逗弄雪團兒。

"小將軍可知這是御賜之物?"沈硯之執起竹舀添了勺山泉,水面倒影里,他松紋襕衫的系帶被風吹開半幅。我慌忙垂眼盯著酒甕,卻見漣漪里映著裴昭恣意的笑:"老頭子這般衣冠不整,才是大不敬。"

雪團兒突然躍上酒缸邊緣,翡翠眼瞳盯著水中晃動的金影。貓爪探向漣漪的剎那,裴昭的箭袖卷著疾風將我拉開,沈硯之的廣袖已兜住傾倒的琉璃缸。琥珀色酒液在素絹上洇開,竟勾勒出棲霞川的地形圖。

"三年前埋下的棠梨雪..."沈硯之指尖蘸了酒液,在石案畫出曲折的釀酒方子,"該配初雪梅蕊,而非谷雨后的殘瓣。"他腕間青玉螭紋佩垂落,正懸在酒漬繪制的梅枝位置。

裴昭突然將酒壇墩在案上,玄鐵護腕撞得瓷盞叮當:"酸儒就愛窮講究!"他拍開泥封時,陳年酒香驚得梁間燕子斜斜飛過,"草原上的馬奶酒,摔進沙土里照舊喝得痛快。"

我湊近深嗅,卻被兩只手同時攔住。左邊是沈硯之遞來的素帕,右邊是裴昭捧著的銀碗。兩股力道拉扯間,明月珰的銀鏈纏上青玉螭紋佩,在暮色里絞成解不開的結。

"要這般喝。"裴昭突然仰頭灌下一口,喉結滾動時酒液順著下頜滑落。他猛地扣住我后頸,溫熱的唇隔著酒碗貼上來,棠梨的甜混著松針的澀在齒間炸開。沈硯之的竹舀"當啷"落地,驚散滿地斑駁的日影。

雪團兒炸著毛竄上梅樹,抖落的花瓣雨里,我看見沈硯之攥緊的指節泛白。他忽然執起我沾了酒液的指尖,就著石案上的水痕寫下"非禮勿動",墨色被夕陽染成胭脂紅:"《禮記·曲禮》有云..."

裴昭的箭袖掃過石案,將水漬抹成模糊的云:"禮部那些老頑固,怕是沒嘗過姑娘嘴里的酒香。"他蘸著殘酒在沈硯之袖口畫了只王八,玄色衣襟散開處,舊傷疤隨著笑聲起伏如虬結的梅枝。

我慌忙去擦先生袖上墨跡,卻被他反握住手腕。沈硯之眼底映著將熄的霞光,忽然低頭舔去我虎口處的酒漬:"確比宮釀醇厚。"他唇畔沾著的水色,竟比裴昭喂來的烈酒更灼人。

暮鼓聲撞碎滿院旖旎時,我們才發現雪團兒把金步搖藏進了酒壇。裴昭倒拎著白貓晃悠,翡翠耳珰與銀匙叮叮當當落了一地。沈硯之在梅樹下挖出第三壇陳釀,壇身"聘"字紅綢已褪成殘絮。

"及笄那年埋的..."我話音未落,裴昭突然劈開封泥。不同于棠梨雪的清冽,這壇酒漫出奇異的暖香——竟摻著沈硯之藥囊里的蘇合香。

三人同時怔住。記憶突然閃回上元夜,我偷飲藥酒醉倒在焦尾琴旁,醒來時發間別著裴昭獵來的赤狐毫,身上蓋著沈硯之的鶴氅。那夜雪地上歪扭的"聘"字,原不是醉酒幻夢。

裴昭的耳尖驀地染上霞色,忽然將酒壇塞給沈硯之:"老頭子收著當嫁妝罷!"他轉身去追逃竄的雪團兒,玄色身影掠過墻頭時,碰落了今年最后一枝白梅。

沈硯之捧著酒壇的手微微發抖,玉冠流蘇掃過壇口陳年苔痕。我湊近細看,發現褪色的紅綢下還系著半枚螭紋玉扣——正是他去年端午墜入荷塘的佩飾。

"原是被貓兒叼走了。"先生輕笑,驚起梁間棲燕。他解開外衫將酒壇裹住時,我瞥見他心口處有道淡粉疤痕,狀若新月,與裴昭肩頭的箭傷恰成映照。

夜色漫上來時,我們坐在梅樹下分飲那壇陳釀。裴昭用匕首雕著木盞,沈硯之以琴弦為漏刻。雪團兒蜷在我膝頭打呼嚕,尾尖掃過兩人交疊的衣擺。當第一顆星子墜入酒碗,我忽然發覺明月珰不知何時系上了兩縷青絲——一綹染著松煙墨香,一綹沾著玄鐵冷冽。


第四章·照影來(下)

鸞鳳宴當日,棲霞川千盞琉璃燈映得夜如白晝。我立在十二扇檀木屏風后,聽著前廳傳來的龜茲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并蒂玉玨。雪團兒突然竄上妝臺,翡翠眼瞳里映著兩道漸近的身影。

"腰封要系鸞鳥結。"沈硯之的竹節佩輕叩屏風,月白廣袖自茜紗后探入。他指尖帶著新調的白梅香,靈巧地穿梭在杏色絲絳間,玉冠流蘇掃過我后頸時,驚起一片細小的戰栗。

裴昭的笑聲混著酒香撞進來:"酸秀才就會擺弄這些!"玄色箭袖拂開珠簾,他發間別著的赤狐毫隨動作輕顫,"草原新娘都戴鮮花。"紅梅簪入云鬢的剎那,禁步玉玨相撞如碎冰,驚得雪團兒打翻胭脂匣。

沈硯之忽然按住我欲擦拭裙裾的手:"且慢。"他執起螺子黛,就著潑灑的胭脂在裙擺勾畫。寥寥數筆,殷紅斑痕化作灼灼紅蓮,蓮心恰綴著顆東海明珠——正是去歲裴昭獵海東青得來的戰利品。

前廳忽起騷動,龜茲樂聲中混入金鐵相擊之音。裴昭神色驟變,蹀躞帶上的狼首銅符撞在屏風木框,震得青玉禁步叮咚作響。他反手將我推向沈硯之:"護好阿棠!"

突厥使臣的彎刀已劈開珠簾,狼首刺青在燭火下泛著靛藍幽光。裴昭的玄鐵匕首架住利刃時,我認出那人頸間懸著的墨玉珠——正是三年前陰山峽谷遺失的西北軍帥印。

"拓跋烈!"裴昭眼底泛起血色,箭袖裂帛聲里,那道猙獰箭疤如活過來的蜈蚣,"當日你射我三箭,今日..."

沈硯之忽然攬我入懷,廣袖翻卷間焦尾琴橫在案上。他撥動冰弦的指尖滲出血珠,七根琴弦竟發出金戈鐵馬之音。突厥人踉蹌后退半步,酒樽突然炸裂,葡萄釀潑在《鶴鳴九皋》的琴譜上,暈染出詭異的圖騰。

"大人醉了。"沈硯之將我明月珰放入使臣掌心,白玉指尖劃過狼首刺青。拓跋烈突然僵住,墨玉珠串應聲而斷,二十四顆玉珠滾落滿地,恰組成陰山布防圖的輪廓。

長公主的鸞鳳步搖刺破凝滯的空氣:"明蕙,取合巹酒來。"我捧著鎏金鴛鴦尊的手微微發抖,酒液晃動的漣漪里,映出裴昭滴血的箭袖與沈硯之蒼白的唇色。

宴席散去時,棲霞川落了今春第一場急雨。我抱著焦尾琴闖進梅林,卻見沈硯之正在埋雪水。他腕間新傷猙獰可怖,血色滲入青玉螭紋佩的裂隙,在月光下凝成琥珀色的痕。

"先生的手!"我扯破翟鳥紋披帛,卻被他反握住手腕。雨珠順著他的下頜滑落,砸在琴身"焦尾"二字上:"當日裴昭用狐皮換琴時,可說過這琴木的來歷?"

驚雷劈開夜幕,照亮琴腹內壁的朱砂小篆——竟是先帝賜婚長公主與鎮北侯的密詔。雪團兒突然叼著半截紅綢竄上琴臺,褪色的"聘"字下,隱約可見沈氏與裴氏的族徽。

裴昭的腳步聲混著酒氣逼近時,沈硯之突然將我推向梅樹。他染血的廣袖拂過焦尾琴,七根冰弦齊齊斷裂:"此琴當毀。"

"你瘋了!"裴昭的玄鐵匕首釘入琴身,卻在觸及密詔時生生偏轉。陳年桐木裂開的瞬間,我望見先生眼底晃動的星河——那是他講述《山海經》時獨有的光芒,此刻卻碎成滿地玉塵。

雨幕中忽然響起清越笛音。裴昭倚著梅樹吹響草葉,斷斷續續的《鳳求凰》混著酒氣,驚落滿枝將謝的紅萼。沈硯之拾起斷弦纏在我腕間,青絲混著銀線,在明月珰上系成解不開的結。

"阿棠可知..."裴昭忽然將酒壇塞進我懷中,眼底醉意比夜色更濃,"三年前那支箭若偏半寸..."他扯開玄色里衣,心口新月形疤痕與沈硯之的舊傷完美契合,仿佛被同一柄彎刀所刺。

雪團兒躍上琴臺,琉璃眼瞳映著三人交疊的身影。它爪下按著的并蒂玉玨忽然綻出瑩光,焦尾琴殘木中飄出點點金屑,在空中聚成敕令——"沈裴二氏,永締同契"。

更鼓聲穿過雨簾,我腕間銀線突然收緊。沈硯之的玉簪與裴昭的箭矢同時釘入地面,圍著那道密詔組成陰陽雙魚。先生染血的指尖撫過琴木裂痕:"先帝早知會有今日。"

裴昭突然大笑,震落滿身雨珠。他拔出腰間虎符佩劈作兩半,缺口處露出沈硯之的螭紋玉髓:"老頭子,喝過合巹酒可就是我裴家人了!"

驚雷再起時,我們三人的手同時按在密詔之上。雪團兒叼來的紅綢在雨中舒展,褪色的"聘"字被雨水洗出新墨般的光澤。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我發覺明月珰上纏著的,除卻自己的青絲,還有兩縷不同氣息的發——一縷染著沉水香,一縷沾著松脂味。


終章·同心契(完整版)

秋分那日,棲霞川千頃梧桐忽然開了花。胭脂色的花瓣落在焦尾琴殘骸上,將先帝密詔的朱砂小篆染得愈發殷紅。我蹲在青梧院的老井邊,看著水面倒影里糾纏的三縷青絲,忽然聽見雪團兒前所未有的清越鳴叫。

它銜著幼時丟失的玉鎖從井中躍出,琉璃眼瞳泛起鎏金異彩。翡翠鎖身"長命百歲"的刻痕下,竟藏著三枚齒印——兩處陳舊豁口,一處新鮮痕跡,恰與沈硯之的虎牙、裴昭的犬齒吻合。

"原來那時便注定..."我摩挲著玉鎖,卻被兩道影子同時攏住。左邊飄來沉水香,右邊漫進松脂味,沈硯之的鶴氅與裴昭的狐裘在秋風里絞成解不開的結。

裴昭突然劈開虎符佩,玄鐵斷口處露出瑩潤玉髓:"老頭子藏得夠深!"他將半枚玉佩拋向井中,水面忽然浮起當年那壇女兒紅。褪色的"聘"字紅綢下,沈硯之的螭紋玉扣正泛著柔光。

沈硯之解下青玉螭紋佩浸入酒壇:"雙鴛契成,當飲三杯。"他腕間傷痕已結痂成梅枝狀,與裴昭心口的新月疤在霞光里交相輝映。我們跪在梧桐樹下時,雪團兒躍上琴臺,尾尖掃過焦尾琴殘木,斷弦竟自發續接成七根冰蠶絲。

第一杯酒傾入樹根,泥土中忽然生出無數瑩白根須,將三人衣擺縫綴成幅連理圖。裴昭的玄鐵匕首與沈硯之的玉簪交叉插入樹身,樹皮裂隙里緩緩淌出琥珀色的蜜。

第二杯酒淋過玉鎖,翡翠忽然化作流金。幼年記憶如星火迸濺——五歲的沈硯之在梅林為我束發,七歲的裴昭翻墻遞來沾泥的松子糖,雪團兒那時還是只奶貓,蹲在祠堂梁上偷吃供果。

第三杯酒尚未沾唇,裴昭突然奪過酒盞含在口中。他蜜色喉結滾動著逼近,卻在唇齒相觸的剎那被沈硯之截住。先生含著另一半酒液俯身,瓊漿自他唇角渡入我唇間,又隨裴昭的犬齒廝磨漫成燎原的火。

梧桐花忽然簌簌如雨,雪團兒在花雨中舒展成白虎大小,額間浮現出皇室獨有的鳳麟紋。它爪尖輕點地面,青石板浮現出先帝筆跡:「沈裴謝氏,永結同心。」

焦尾琴無人自鳴,《鶴鳴九皋》的第七轉音驚起滿川棲鳥。沈硯之的玉冠與裴昭的發帶齊齊斷裂,三人的發絲被花雨織成同心結。明月珰在風中碎成星屑,露出內里纏繞的三色絲——沈家的黛青,裴家的玄黑,我的杏黃。

"禮成——"雪團兒忽然口吐人言,驚得裴昭打翻酒壇。陳年佳釀滲入樹根,千棵梧桐剎那花開如火,將棲霞川染成胭脂海。我們三人掌心相貼處,幼時刻下的齒痕泛起瑩光,與玉鎖的印記連成北斗七星。

暮色四合時,沈硯之在焦尾琴上新刻了并蒂蓮,裴昭的銀槍穗纏上了我的禁步。雪團兒蜷在當年埋酒的梅樹下,尾尖輕掃處,青石板浮出我們幼時歪扭的手印——三個小掌印交疊著,早將命運烙成同心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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