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窮，沒有電視機。課間聽著同學聊小魚兒和花無缺口水直流，于是每天傍晚7點蹲在田埂上極目遠眺，300米外小芳家的電視機在大廳播放，透過幾百米的氣流，能看到白衣翩翩的執劍少年。

哇，可厲害啦，泥沙四濺，尸肉橫飛。花無缺一招降龍十八掌朝小魚兒砸去，小魚兒用凌波微步閃開，繞到其身后橫劈黯然銷魂掌，花無缺反手一個勾拳正中小魚兒腹下，唉唉，孽緣。

蹲田埂這件事有幾大好處，一、鍛煉視力。二、豐富想象力。不過也有諸多弊端，為首的就是你要秉著普渡眾生的心情喂養一群又一群的蚊子。

這時，隔壁那個空了好幾年的屋子終于租出去了。租客是一家三口，兩夫妻精瘦精瘦，小孩矮胖矮胖，叫小偉。

胖子家有四個臉盆那么大的電視機！而且還是彩色的！我驚呆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他并排坐著看電視。小偉愛小辣椒愛得干柴熱火，而我連夢里都被花無缺溫柔的眼神包裹。

后來因為跳皮筋的事情和小芳吵架，我失去了和小偉一起看電視的資格，只能蹲在門口聽電視。

小芳是我們班上的，住在我們村另一頭，跳皮筋的時候因為她踩繩卻不承認，我就大義凜然地把她踢出局了。至于為什么會蝴蝶效應影響看絕代雙驕，我用多年看電視劇積累的情商推斷，他們倆應該有一腿。事實證明，是小偉希望他們倆有一腿。

轉機出現在某個夏日正午，為了追求小芳，小偉立志要學會騎自行車，工具是他爸那輛高他一個頭的三八杠自行車。

介紹一下我家附近的環境。80公分的土路，布滿石頭和土坑，右邊是一條小溪，水量看老天的心情，左邊是一大片的農田，種什么看地主的心情。

不知道是撞上了石頭還是遇到了坑，然后腦子一短路車頭往右偏，又恰逢那段時間是豐水期，胖子的體積加上三八杠自行車的重量，激起了歡快的水花，更重要的是胖子還被壓在了自行車下面。

我叼著冰棍站在岸邊看他咕嚕咕嚕地喝水。感性告訴我，應該馬上跳下去把自行車搬開救他一命，理性告訴我應該借此良機促成談判。最終理性占據上風。在他要淹死的前三秒，我奪回了在他家看電視的大權。

幼小的我隱隱覺得小偉決非等閑之輩。

那時他爸喝的是燒酒，一買買一箱，小偉偷偷把每一瓶都撬開，兌一半水。另一半以低價賣給村口李大爺，賣的錢都拿去買火腿腸送給小芳。

慢慢的，這一招不管用了，因為他爸覺得白酒喝著不過癮于是改喝啤酒了。啤酒一兌水就不再冒泡而且會變苦，這個技術問題超出了我們的年齡所能解決的范疇。不過他依舊通過各種渠道變出火腿腸。

后來，小偉他爸酗酒成癮，兩個大人天天吵架打架。小胖死死摟住電視機，那姿態就像摟住世界上最后一樣東西。所以即使鍋碗瓢盆碎一地，電視機依舊完好如初。

再后來，小偉爸媽離婚，他跟他爸過。

小偉走的那一天我哭得山崩地裂，肝腸寸斷。因為從此又要沒有電視看了。小芳也哭得肝腸寸斷，因為從此沒有火腿腸吃了。

再見小偉已經是幾年后，初一，那時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我一般是到校外吃晚飯。

剛出校門，被人叫住。

“那個……哥……幾個沒錢買煙，借點來花花。”一個胖子哆哆嗦嗦地對我說，幾個穿著和頭發一樣耀眼的人坐在摩托車上斜眼對我笑。

剛解完一元二次方程的我用混亂的思維推斷出自己正在被人敲詐。怎么辦啊怎么辦啊，下一步就是摸口袋了吧，冰淇淋肯定是吃不成了。再下一步就是扯頭發了吧，媽蛋，好不容易盼了三周終于可以坐在男神前面了，發型被毀了這一周都不敢開口呀。

正當我六神無主靈魂出竅的時候，胖子突然雙眼放光。

“老大，這個我好像認識，可不可以放她一馬？”

“他媽的，入會的時候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們青龍幫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有七情六欲！丟人！打！”眾人集體轉身圍毆那人，我就此脫身躲過一劫。

晚自習結束，鼻青臉腫的胖子攔住我的路。

“我是你偉哥啊！”在對方眨巴眼睛的間隙，昔日胖子的形象終于慢慢復蘇。

“那個，小芳在你班上吧？”我還來不及擠兩滴眼淚敘一下重逢的心情，他就隔空甩出一句，外加一封飄著劣質香水味的信封。尼瑪，不帶這樣玩的。

小偉一直覺得自己對小芳才是真愛，用他的話說，當她的臉和身體還分不出性別的時候，他就已經喜歡她了，而別的男的是因為她現在的容顏才追求她。

人生中遇到好多個胖子，他們除了胖和能吃這兩個共同點外，好像都特別專一。不僅僅體現在所追求的女孩上，還體現在追求女孩的方式上。比如，隔了好幾年，小偉依舊延續了送食物這個招數。

我盡量委婉不傷害他自尊地提醒他，只有胖子才會對食物感興趣。而那時候小芳已經是我們班花了，腰和臉一樣讓人垂涎。

在受了幾次挫折后，他盡量委婉不傷害我自尊地將食物轉送給我，希望我給他提供情報。

小芳喜歡高的瘦的，學習好的帥的，有錢的幽默的。

我們分類了一下，高、帥、有錢這三個都太考驗先天條件，這一環節小偉已輸。

瘦、學習好、幽默，這個雖然是后天塑造，可是小偉也輸得很徹底。本著悲天憫人的慈悲心態，我和小偉說：“要不然試試在后天條件里努努力？”

小偉啃著加了兩根烤腸的雞蛋灌餅，目露兇光，大吼“老子要減肥！”，結果每天只喝水還是胖了三斤。

幽默笑話背了五六本，每次他一開講，我都寒毛直起。

5點起床背英文，可是考試還是回回墊底。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那么多事情讓你知道，什么叫徒勞無功。

后來，一個混混頭子看上小芳，每天派小弟來班上送花，終于有一天花被小芳扔進了垃圾桶里。

那時候，晚自習結束后我、小芳和另外幾個同路的男生一起騎自行車回家，小偉雖然和我們住得不近，還是跟著我們走。快到村口的時候，突然被一排燈光照瞎，眼前幾輛摩托車一字排開擋住路口。

“林芳，給臉不要臉是不是，我們老大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一個小混混發話。

“幫內事宜，不相干的人快點給我滾！”這個幫派估計是以頭發的顏色來確定地位的，頭發染成了一坨彩虹的目測是傳說中的老大。

最后，只留下了我、小芳和小偉。一直是眾星捧月的小芳哪里見過這個架勢，此刻完全是花姑娘見到日本鬼子進村的神情。

小偉顫顫巍巍地說：“老大，這個人我認識，可不可以放她一馬！”

“他媽的，簡直廢柴，青龍幫建幫以來最大的恥辱！”眾人圍住小偉狂打，“快跑啊！”在小偉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中，我和小芳狂奔逃進村里。

騎到安全區，我喊人，小芳喊人，那個時候，村派臉面比個人臉面還重要，自己人在村口被欺負，那簡直是喪權辱國的大事件，最后，一伙人轟轟烈烈殺回去。趕到的時候，只能看到幾輛車的背影，小偉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只要撒點紙錢就可以上路了。

月光照在小芳的臉色，煞白煞白的。“他不會死了吧，完了完了，明天大家該說紅顏禍水了，完了完了，如果沒死斷個胳膊斷個腿的話我要對他負責，他那么胖，吃也要把我吃窮的呀，嗚嗚嗚，我怎么這么慘……”

結局是，小偉沒死，不過掉了顆門牙，從此說話漏風，不用背笑話也自帶喜感。

兩次被打，腦袋開竅，小偉開始意識到黑道無義，從此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不知道算是因禍得福還是因禍得禍，小芳對小偉的態度從開始的冷若冰霜逐漸過渡到頤指氣使，東城買個灌湯包子，西城買個雜糧煎餅，半年下來，怎樣減肥都無效的小偉瘦了一圈。

再后來，我們一起上了縣一中，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直到有一天小芳一家人突然消失。

聽鄰居講半夜聽到車子響，那應該是故意偷偷走的。

后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小芳他爸買彩票中了好幾百萬的大獎，怕被人敲詐勒索所以連夜舉家搬走。說來也是神奇，有人賭博輸錢怕被逼債逃走，有人犯了事怕被抓坐牢逃走，沒想到遇到中大獎這種喜事還有要逃走的。

小偉坐在她家門口就像一條被主人遺忘的狗。此時的小偉已經高高瘦瘦還兼具一點帥，成績良好出口成章。和小芳約好一起考本省的大學。

“知道為一個人改變的后果是什么嗎？那就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你會想起她，做考卷的時候，你會想起她，在講臺上發表演講的時候，你會想起她。因為她已經刻在你的一言一行里，刻在你的血液里。”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爸我媽遲早會離婚的，看電視的時候，大家都愛來愛去的，我雖然不知道愛是什么，可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沒有愛的。所以我在想，如果我要和誰在一起，我一定要非常非常喜歡她。這樣，愛才能支撐一輩子。”

“每次他們打完架的時候我都會去外面逛，不想回家的時候我就買火腿腸給小芳，她會因為一根火腿腸陪我數一晚上的星星，比起別的，我覺得買火腿腸簡單多了。永遠會有新的火腿腸，新的生產日期，新的口味，只要有火腿腸，小芳就對我笑，我看過太多眼淚，只有看到她的笑才會覺得生活還是有意義的啊。那些夜空和星星，真的是很美麗啊。”

我認真地將記憶倒帶，在他需要一個笑臉的時候我在干什么，在門口玩泥巴吧。

“這個世界上，讓我珍惜的東西沒幾樣，所以，一個我都不想放手。”小偉抽著煙對我笑，就像我剛認識的那個小胖子一樣。

說好的喜歡小辣椒，可是最后愛上的卻是鐵心蘭。

過了兩天，他興沖沖地拿著一封信來找我，激動得口齒不清。信是林芳寄來的，說自己迫于無奈只能和家人一起走，又因為事發突然來不及通知我們，信的最后，她說，約定不變，我們大學見。

之前有一次聊天的時候，林芳曾經說過我們三一起考X大吧。得到這個強心劑的小偉發憤圖強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終于，高考結束。小偉如愿以償去了理想的大學。我運氣奇好，也進了同一所大學。

開學后，小偉一直在各個院系查看新生名單，全校54個院系，每個都翻看好幾遍了，可是就是沒有一個叫林芳的人。

我安慰小偉，有沒有可能林芳改名了。他黯淡的眼睛再次泛起星辰。

他開始參加各個院系的迎新活動，在路上搜尋有些許熟悉的面孔。

我一直不愿意提醒他，我們不方便找她，可是她要找我們是很容易的啊，如果她想的話。可是我不愿看到他失望的面孔。

在搜尋了兩個月后他開始轉戰人人網，那時人人網風行于各大校園，輸入學校和姓名就能找到要找的人。但是僅限于也注冊了的用戶。要找到一個潛水的人就和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很多個夜晚，我想和他說，放棄吧，可是開不了口。我只是問他，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她，那怎么辦？

他囔囔地說，不會的。

后來，他一臉嬌羞地和我說，他網戀了。也是巧，對方名字也帶一個芳字，叫許芳。

原來雖然毫無頭緒，但小偉仍不死心，還是在人人網上找林芳，結果找到了這個許芳。開始的時候，雖然她否認，但小偉一直認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聊了一段時間，發現雖然對方不是，但自己還是喜歡上了她。

他給我看他們的聊天記錄，從早安到晚安，甜得一臉。怪不得這小子最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點開女方的主頁，雖然沒有照片，但看狀態應該是一個小清新少女，資料里顯示是在北方的一所大學。

我問小偉：“連照片都沒見過，這個戀愛靠譜么？萬一見面發現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呢？萬一她長得很惆悵，或者她把你想成梁朝偉怎么辦？”

他給我一個白眼：“庸俗。”

他說他從沒有遇到過這么契合的異性。雖然沒有見過面，可是仿佛已經認識了很多年一樣，他看的電影她看過，她讀過的書也是他喜歡的，連想去旅游的地方都是一樣的，最神奇的是，聊天的時候，往往他才打出上半句，對方已經把下半句接上了。

這次輪到我翻白眼了：“照你這個標準，我還知道你晚上吃的是煲仔飯呢，那我們不就是靈魂伴侶啦？”

“兄弟，請問你是異性么？”他看著我的齊耳短發一臉壞笑，被我一頓暴打。

我問他準備去見她么？

他說雙方都覺得現在這個狀態挺好的，見不見面都行。

“現在還會想林芳么？”我漫不經心地問。

“已經是過去式了。”他仰頭喝著啤酒。

我看著遠處有沙灘上海鳥寂寞的剪影，突然很想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林芳和許芳同時出現會怎么樣？

我就想想而已，沒想到第二年林芳真的突然空降。

她先來找的我，一如既往的漂亮。她說她當年跟著家里人去了廣州，結果第二年錢就被人騙光了，當時拋棄了大家覺得很丟人也不好意思聯系我們。

末了，她輕聲問我小偉怎么樣了。

我說他等會就到，你自己問他吧。在她找我的時候我就給小偉發了短信。

她驚慌失措地說還沒做好準備見他，當初是自己先走的，也沒準備他會原諒自己。她匆匆地走了，說明天再聯系我。

那夜我陪小偉喝了一夜。

“在來的路上，我心情特別平靜，沒有喜悅也沒有憤怒，我只是想再她一面而已，告別也是需要儀式感的一件事，可是當知道她又走了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好空虛啊，我以為沒有什么了的，該放下的都放下了，但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想，之前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他說他已經和許芳坦白了這一切，無論他和林芳最后會怎樣，他必須對自己和許芳誠實。

他說，果然是契合度很高的人，他才說了一半，對方已經接上了分手的話題。

“本來就沒牽手嘛！”我揶揄他。

接下來的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其實，看到林芳的那一刻我就預測到了走向。

前陣子小偉給我發請帖。

首先，我單身，其次，我沒錢。所以我最憤怒別人結婚。

吃到一半，新郎新娘來敬酒。

“我知道當年那封信是你寫的，謝謝你，讓我們最終走到了一起。”小偉大著舌頭說。

本著包了紅包要多吃點的心情，結果噎著了，一口酒喝下去嗆得眼淚直流。

“你找到了，那我就不等了。”我更新了最后一條狀態，然后把那個叫“許芳”的人人網賬號注銷了。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誰讓我當初要蹭到他家看電視。

從此以后，我小心翼翼，避免欠下任何人情。因為，再也沒有一個青春可以讓我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