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在醒來的時候,鄭宇就坐在病床邊上。
他的眼睛紅紅的,有些腫脹,看上去和哭過了差不多。胡子拉碴的樣子,和鄭在喜歡的藝術(shù)家一樣的造型,雖然看上去邋遢,但那是她喜歡的樣子。
“我嚇到你了吧?”鄭在輕輕地說。
一句完整的話,沒有斷斷續(xù)續(xù),流暢地詢問。
“在在……”他錯愕,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其實……”她戴著氧氣罩,每說一句話就會有哈氣蒙在上面,像極了他們小時候冬天在窗戶上吹一口哈氣,畫上亂七八糟的形狀的情形。
那時候他們樂此不疲,現(xiàn)在她有心無力。
“我在手術(shù)室里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她的聲音很虛弱,或許是氧氣罩的緣故,比蚊子的聲音高不了多少。“我那時候就想,我應(yīng)該還能撐一下,等我醒了,就告訴你,我沒有說完的話。”
鄭宇突然意識到,她不是“能”說話了,而是她一直都能完整地表達。
可是這些年,她到底為什么要“裝作”失語癥呢?他滿心的疑問,還有周揚和他說的那些話,他迫不及待,卻又想等鄭在把話說完。
或許,他打心里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鄭在還是那個不能完整言語的孩子,他們沒有遇到過周揚,兩個人過平靜的日子。
“你還記得當初在福利院見面的情形嗎?”見鄭宇沒有接話,她繼續(xù)說道。“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想你應(yīng)該有印象吧?”
“嗯……”他強忍著點點頭,原來她什么都記得,他還一直把她當孩子,以為彌補就可以了。
“你爸爸開車撞倒我們的時候,我被阿姨護在身下……”她的眼角開始泛紅,這些話她忍了十幾年……
那年鄭在剛剛過了5歲的生日,福利院的李阿姨帶她去買她最喜歡的童話書。過馬路的時候,因為綠燈的時間很短,李阿姨抱起了她。
“李媽媽,我自己可以走噠……”小鄭在的聲音很稚嫩,笑起來的時候“咯咯咯”得很討人喜歡。
“李媽媽知道,但是李媽媽要在你長大之前多抱抱我的寶貝女兒——”可是那句話最后都沒有完成,成了她們最后一次沒有說完的對話。
小鄭在一邊和李阿姨逗笑一邊東張西望,眼看著對面疾馳而來的車輛沖向了他們,她尖銳的嗓音大喊“李媽媽——”
……
那場車禍,李阿姨及時地把鄭在護在懷里,背對著肇事車輛,因為頭部被很好地保護,小鄭在只有輕微的擦傷。當她看到李阿姨躺在血泊里的時候,她驚聲尖叫,嚇得哇哇大哭,她趴在李阿姨身上用小手搖著她的身體,看著她奄奄一息難過又痛苦的神情,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急救車趕來的時候,李阿姨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肇事司機和聞訊趕來的家人站在一旁急得團團轉(zhuǎn)。喝過酒也一下清醒了。
“圍觀的人那么多,只有我在哭。”鄭在回憶道,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順著眼角打濕了醫(yī)院潔白的枕巾。“你站著你父母身邊,我想,你也很害怕吧?”
“對不起……”這些年他不敢回憶那天的事情,他以為盡力彌補就可以了,讓她幸福就可以了。
“可是天底下總有錢能解決的事情。”鄭在頓了頓,伸手把氧氣罩扯了下來。再不經(jīng)意地擦了擦眼淚。
肇事、送醫(yī)、死亡,那天對小鄭在來說,時間好像過得無比漫長,又好像快得抓不住它的尾巴。
“患者頭部撞到了路沿,再加上車對身體有劇烈的撞擊,搶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腦死亡時間……”
他們當著小鄭在的面宣布了李阿姨的死亡,她那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道哭了,眼神空洞地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長椅上,照顧她的護士無論如何都勸不走她,只能守著她打吊瓶。
警察、肇事司機一家、醫(yī)生、護士……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再后來,你家里賠了錢,但是照顧我的李媽媽再也回不來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成了一個孤兒……”她哽咽,兩只眼睛早已經(jīng)腫得和桃子一樣。
“所以你決定不再開口說話……”鄭宇心里何嘗不覺得痛苦?那天,他和媽媽出門逛街,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場面,號啕大哭的小女孩兒抱著傷著的胳膊一臉驚恐無助,自己的父親面帶紅暈在一旁接受警察的調(diào)查……
“不是決定,是真的不能。”她突然冷笑了一下,心里生起無數(shù)悲涼,好像誰把一大桶冰塊倒在她的心上,無盡的寒意。“……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我蜷在床上,閉上眼睛就是李阿姨最后的樣子,她抬起滿是血的手摸我的臉,想說什么,但是只有血從她的嘴里不斷地涌出來……”
“在在,這些年,你一定很恨我……”
“是呢。”鄭在想都沒想就說出了這句話,很微弱的一句話,但是足以讓鄭宇的心支離破碎。
“那你為什么還要被鄭家領(lǐng)養(yǎng)?明明你什么都知道……”他好奇、不解,但又害怕聽到他心里的那個答案。
“我不是想報復你們……”鄭在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隨機“否定”了他。“你們?nèi)ジ@旱哪翘欤乙谎劬驼J出了你,我知道你也沒有忘了我,但是你父母極力回避的眼神,我當時覺得很可憐——沒錯,我是覺得可憐。”她閉上眼睛,眼角是兩條干澀的淚痕。“可是我又想,還好是我不是你,因為我本來就沒有家人。”
鄭宇走向前和她說話。
“跟哥哥回家好嗎?”已經(jīng)是大孩子的鄭宇,旁觀了一場車毀人亡,他知道父親沒有為此付出代價,所以他想代替父母去彌補。
領(lǐng)養(yǎng)那天,他的執(zhí)意讓父母為難。爸爸說:“如果這孩子在我們家,我會一輩子忘不了那件事。”媽媽雖然沒說話,但是鄭宇從她猶疑的眼神里看出了和父親同樣的意思。
“爸爸,我只是想替你做你該做的事情……”還是個小孩子的他,突然說出那么一句話,他的父母感到萬分愧疚。
福利院的阿姨說,小鄭在從小就患有輕微的自閉癥,車禍發(fā)生以后,她便突然不再開口說話了。“醫(yī)生說是精神壓力……患了失語癥……”
“但其實,我還是能說話的,只是那段時間因為精神壓力,經(jīng)常會無法發(fā)出聲音。”她輕輕地嘆息。“直到到了鄭家的第四年,我自己在家,接到一個電話,我本來不想接的,但是那天也算是鬼使神差,打錯的電話,問我是不是餃子館,我緊張得說不出話,對方很不耐煩地說了臟話,然后我說‘你打錯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能說話的,說不上激動還是失落。可是等你回來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又回到了緊張的狀態(tài),我想和你說話,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你什么時候又開始講話的呢?“鄭宇問。這一晚上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偷偷地逼迫自己說話,我想和你說話……“她又哽咽了起來。“可是明明練習得有效果,后來再面對你的時候還是一句話說不出來……我以為是我緊張,但是長大以后,我發(fā)現(xiàn)面對別人的時候,只要是不緊張,我是能流暢地表達的……”她淚光閃閃地看向鄭宇。
“唯獨面對你,一直不可以。”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