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367年,冥教、青冥門、暗冥幫三派突起。成三足之勢,欲瓜分中原武林。時年江湖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然長虹劍主率眾六劍與魔教決一生死,新突起的三派雖結(jié)而為盟,三派聯(lián)軍亦敗于殤城。——《晉書·江湖志·七劍》
七劍合璧后十年,即公元377年,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家族——雨魂之族慘遭滅門,全族無一幸免,當(dāng)時武林各大門派聯(lián)合征討,以“墨殤為禍,留之不得”為名,滅之滿門。之后,雨魂之族在江湖銷聲匿跡。——《晉書·武林志·墨殤》
墨殤者,乃長虹之外第八劍也。其形似劍,亦可化為無形。雨魂,墨殤守護(hù)也。——《晉書· 武林志·墨殤》
》》》》》》總序
東晉隆安二年,即公元三九八年,七劍合璧,魔教覆滅,江湖又見安寧。長虹劍主虹貓欲率領(lǐng)其余六劍歸隱山林,詩酒花茶,肆意人生。經(jīng)過這一年的磨練,白衣少年早已沒了一年前的稚氣,更多的是一種成熟、穩(wěn)重。百草谷萬物生長、蔥蔥郁郁,一派祥和。
而此時,安陽城,南宮府邸內(nèi)。
安陽是歷代盟主府所在之地,自古繁華可比蘇杭,每天往來人色各異,俠客、商販、各大門派的人,甚至還有官家的人,就是這樣一座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的安陽城,城內(nèi)卻有一座靜的出奇的南宮府。
一位年過花甲仍精神矍鑠的老者,正腳步穩(wěn)健,走向內(nèi)堂,在一扇繡有萬里河山的屏風(fēng)前停住,語色恭謹(jǐn)謙和,“老爺——”良久,屋內(nèi)才傳來蒼勁的聲音,“說,事情怎么樣了?”老人畢恭畢敬,回答道:“虹貓等人七劍合璧,冥教戰(zhàn)敗,傳教主黑心虎及少主黑小虎皆命喪黃泉,樹倒猢猻散,冥教各部落荒而逃,我已派人去和冥教殘余勢力碰頭。但虹貓為人小心謹(jǐn)慎,估計(jì)沒多大收獲....”說到這里,老人有些哽咽,似不知該如何繼續(xù)說。屋內(nèi)蒼勁的聲音再次響起,“什么事但說無妨。”老人頓了頓,繼續(xù)說道:“阿宸聽信讒言,已去云州。”老人突地跪下,“老朽管教無方,懇請老爺責(zé)罰,老爺能有如今這份家業(yè)實(shí)屬不易,阿宸此舉可能會將老爺二十年的隱忍毀于一旦,眼看大業(yè)將成——
”
“你也不必自責(zé),凡事因果循環(huán),二十年前種下的因,也是時候結(jié)果了。圣使不是一直想出去呢,也是時候了,做得干凈點(diǎn),隨她去吧。我們現(xiàn)在只是看戲的人了,準(zhǔn)備了二十年的戲,終于開始了。”
老人先是一愣,隨即又答道,“是。”
七月的安陽,洗凈鉛塵,安寧祥和。
七月,連日的淫雨霏霏終于過去,天將初晴,道旁的楊柳也一改往日的愁眉,換上了一層新顏,大有一股煥發(fā)新生的勢頭。
黑小虎醒來時已是黃昏,此時天正好放晴,雨后的夕陽顯得格外溫潤舒適,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照亮了整個屋子。此時黑小虎才仔細(xì)端詳起這間屋子,這是間簡陋的小房間,屋內(nèi)幾乎沒有什么陳飾,只在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小木桌,墻角那里有些許農(nóng)具,看起來像是一戶農(nóng)家。黑小虎剛想起身,身上的傷口就開始疼,檢查了自己身上的傷口,傷口都不是很深,而且被人處理過,已然無礙,由于處理傷口的手法不是很好,都只是簡單包扎,看來得好些日子才能痊愈了。
就在此時,一位老人端著湯藥走了進(jìn)來,老人年逾古稀,體型瘦弱,似乎病體潺潺,進(jìn)了屋子看見床上的男子已經(jīng)醒了過來,喜出望外,連忙往前,老人步子不穩(wěn),險些摔了一個趔趄,老人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使自己呼吸平穩(wěn),許久終于張口說道:“小伙子,你可算是醒了,我老漢兒還以為你不會醒了呢?”看著申請激動的老人,黑小虎心生不解,剛想開口詢問,那老頭卻向著門外大叫道:“老婆子!老婆子!快來看啊,終于醒了,終于,終于醒了啊!一個月了,終于醒了啊!”聲音低沉,還伴著喘息聲,并沒有傳出多遠(yuǎn)。而門外也遲遲不見有人聞聲而來。而這時,老人兩眼間卻有些濕潤,看著黑小虎,聲音有些哽咽,“小伙子,你還真是命大啊!渾身炸成那個樣子,愣是從鬼門關(guān)爬出來了。”
黑小虎剛剛醒來,腦子一片混亂,面對眼前這個即喜即哭的老頭,滿心疑惑,卻也得不出什么頭緒腦子便開始疼起來。可這老頭似乎也沒有打算告訴他的意思,給他重新?lián)Q了藥后就兀自出去了。
或許是黑小虎練過武,也或許是老頭的草藥的緣故,黑小虎身上的傷在黑小虎醒過來后愈合地很快,幾天后,黑小虎便能勉強(qiáng)下床了,可由于傷勢太重,走不了幾步就體力不支,老頭除了每天定時換藥給飯之外,并沒有多照顧黑小虎,而且有時還刻意避著黑小虎。
一晃十余日過去,黑小虎也醒來半個月了,此時他已能走到院內(nèi),可手上還是提不上勁,老人此刻也正在院中凝神,面無表情,眼神呆滯。經(jīng)過半個月的相處,黑小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老頭每天黃昏都會在院內(nèi)發(fā)一個時辰的呆,然后再去做晚飯,除非必要,老頭根本不和黑小虎多說一句話,老頭的家地處偏僻,基本沒什么人經(jīng)過,外界的消息鮮有傳來,可經(jīng)過半個月與這個老頭的相處,黑小虎也看出了很多事,比如老頭子的老伴前不久才去世,比如這個看起來病體潺潺的老頭肯定會些許武功,至于厲不厲害,不得而知,因?yàn)楹谛』F(xiàn)在依然提不上內(nèi)力,再比如,父王——應(yīng)該不在了吧。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半個月已然恍若隔世,黑小虎刻意地不想魔教,不想自己的父王,不想七劍,甚至,不想那個人。現(xiàn)在的安穩(wěn),現(xiàn)在的寧靜,是只有他和那個老頭的,其他人,其他事,以后再說。
世外桃源的日子一晃而過,黑小虎的身體一天天地恢復(fù)過來,那老頭的臉上也漸漸有了欣慰的笑容。而這時,江湖上,卻是天翻地覆。
黑心虎戰(zhàn)敗,冥教覆滅,江湖上許多一向依附于冥教勢力的小幫派瞬間失去了靠山,往常胡作非為的幫眾如今也有了些收斂,冥教殘余勢力如樹倒猢猻散,只剩些頑固份子在茍延殘喘,江湖上又恢復(fù)了難得的平靜。只有那些臨時改邪歸正的小幫派頭子整天坐立難安,往日壞事做盡,生怕如今仇家尋上門來,又怕正派不助他們。
虹貓少俠帶領(lǐng)其余六劍耗時一月,終于使冥教的事情告一段落。冥教殘余有的歸順武林正派決心改邪歸正,有的冥頑不化落草為寇,不過終于,冥教解體,黑心虎的時代宣告終結(jié),迎來的應(yīng)該是一個太平的天下。此時已是八月。
天街小雨,楊柳拂堤,離別,最為傷神。
少年白衣鮮馬,向其余六人說道:“兄弟們,現(xiàn)在魔教已除,天下太平,大家有什么打算嗎?”
“我想——先回一趟玉蟾宮,出來這么久,加之走的時候玉蟾宮被魔教毀了一半,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想回去看看。”冰魄劍主藍(lán)兔雖一身勁裝,卻也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有著不施粉黛卻也掩不住的驚人之姿。
有之女子,灼灼其華。藍(lán)衣女子雖是滿臉歡顏,卻在話間閃過一絲憂慮,整個畫面別有一番風(fēng)味。虹貓竟一時間不自覺地呆滯,但很快回過神來,“這樣也好,是該回去看看了。藍(lán)兔,我先回西海峰林祭拜父親,然后便上天目山助你重振玉蟾宮,你看如何?”玉蟾宮損失慘重,重振怕不是輕易地事兒,況且天目山又與袁家界毗鄰,僅憑一己之力恐怕.....稍有思索,她即開口:“虹貓,玉蟾宮百年基業(yè),重振也不是一時的事兒,你把西海峰林的事情處理好再說吧,白貓前輩人人敬仰,又與我?guī)煾割H有交情,按理藍(lán)兔應(yīng)該隨你同去祭拜白貓前輩才是,可又實(shí)在放心不下天目山,只能下次了。”
“七劍剛剛打敗魔教,不論是西海峰林,還是天門山,又或者是快活林,都元?dú)獯髠{(lán)兔你不用自責(zé),再有半月就是中秋了,第一個太平的中秋,大家應(yīng)該一起過才是啊。”青光劍主跳跳思索片刻,繼續(xù)說道,“這樣吧,我們以半月為期,各自回去收拾殘局、祭拜親人,半月后天目山見,如何?”
祭拜親人四個字,實(shí)在太過沉重,眾人一時間都有些許悲傷,陣陣嘆息。“如今魔教已除,天下再無紛爭,百姓終于過上了安穩(wěn)生活,我們的父輩是為了天下而戰(zhàn),死得其所,再者,逝者已往,生者更應(yīng)奮發(fā),大家都要振作起來。”白衣少年也想起了爹爹,可他沒有辜負(fù)爹爹的重托,重聚七劍,打敗魔教,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應(yīng)該安息了。
聽了虹貓的一番勸慰,大家很快振作起來,“好,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半月為期,藍(lán)兔,到時候你可要多備些好酒才是,大家不醉不歸!”奔雷劍主大奔生性豪爽。更何況,逝者已往。干娘是為了奔雷劍而死,如今自己戒酒戒賭七劍合璧,打敗黑心虎,她也能合眼了。
藍(lán)衣女子看著這樣的大奔,心覺欣慰,有時候就該活得這樣瀟灑才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而對跳跳說道:“跳跳,那你去哪兒?不如先和我上天門山吧。”
跳跳見她目光閃爍,不知為何,只是說道:“我孑然一身,去哪兒都行,但想回天懸百練看看,我也——很多年沒回去了。再者,魔教也是百年基業(yè),其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想去打探清楚,以絕后患。”
聞言,白衣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這樣也好,只是跳跳,辛苦你了,我先回西海峰林,隨后去找你,魔教的事情確實(shí)馬虎不得。”
“好,那就這樣,中秋玉蟾見!”
“玉蟾見!”隨后七人各自離去。目送他們離開,旋風(fēng)劍主便也轉(zhuǎn)身回了十里畫廊。
又是一個黃昏,點(diǎn)點(diǎn)殘陽。
院子里沒有一絲風(fēng),殘陽泣血,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朵被染得殷虹,大朵大朵地朝這個小院壓下來,竟有一種催城壓頂?shù)臍鈩荨:谝履凶哟藭r正在院子里運(yùn)功,試著自己功力究竟恢復(fù)了多少。想來自己受了重傷,這也才調(diào)養(yǎng)了一個月,也不知道那老頭每天給自己吃的什么,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提上三成的內(nèi)力了,雖說只有三成,可比起以前,三成的功力已和從前的五成相差不下,只是自己的體力卻支持不了多久。黑衣男子正凝思,院外有窸窣的聲音傳來,明顯是有人來了,而且人還不少。
此時殘陽已完全褪去,天色也大片大片地暗了下來,剛才還嬌艷如血的云已成烏黑,是夜,快下雨了吧。一群黑衣人此時已來到院外,他們一身夜行衣打扮,臉上還戴有蒙面布,這一干人躡手躡腳,卻也不失身手敏捷,在領(lǐng)頭的帶領(lǐng)下潛伏在院外窺著院內(nèi)的動靜。
這時,一名男子從夜色中緩緩走了出來,男子一身青墨色袍子,手持一把藏青色鐵制骨扇,扇面字符望而生畏,黑衣男子站在院內(nèi),由于夜色,男子的面容不甚明了,骨扇時不時還發(fā)出刺耳尖銳的嘶鳴聲,那些黑衣人似乎當(dāng)該男子不存在一般,仍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院內(nèi)。一身青墨色袍子的男子卻是面不改色,搖搖骨扇,緩緩走來,最后在院門停住,謙謙有禮地朝著院內(nèi)說道:“青冥門圣使麾下葉承青求見墨殤劍主!”自稱葉承青的男子態(tài)度謙恭,躬著身子,并沒有看向院內(nèi)。
黑衣男子不禁疑惑,自己來到這里一月有余,未曾聽說過什么墨殤劍主,墨殤,墨殤,一劍卻與天下敵。難不成是傳說中的墨殤劍?不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黑衣男子面色不改,他看看老頭所在的方向,見老頭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又看向院外,止住思緒,對著門口的人說道:“江湖傳言豈能當(dāng)真?我從小與家父就住在這里,從未聽聞公子口中的青冥門,或者墨殤劍,公子莫不是來錯地方了吧?”聽見此話,葉承青稍微有些遲疑,這里怎么還有別的人。他這才仔細(xì)端詳著院中的少年,少年面色發(fā)白,身體還不是很精神,一臉大病初愈的模樣,武功內(nèi)力上明顯不如自己,可少年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卻未曾懼怕過,難道是不識自己手中的扇子?葉承青又搖了搖扇子,扇子隨即發(fā)出颯颯的嘶鳴聲,這才初秋,卻也給人陣陣寒意。葉承青面色好看了許多,剛欲開口,卻又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睛死死盯著院中的少年,“這,這,他是——他是魔!教!少!主!”葉承青倒吸一口涼氣,頓時覺得天都塌了下來,自己好不容易接上一筆買賣,這怎么還能遇上以前的主子,他一改剛才的從容之色,心里生疑,少主不是被火藥炸死了嗎?怎么會在這兒…….
風(fēng)聞颯颯,鬼魂不來。黑冥索命,來生不再。黑冥索命…
男子緊緊盯著門口的葉承青,他手里拿的正是教中多年不用的黑冥令!黑衣男子不禁多看了幾眼葉承青,不,與其說是葉承青,不如說他是葉承山。
葉承山,冥教黑虎衛(wèi)的二把手,是直接聽命于黑虎令的人。
被他這么盯著,葉承青覺得十分不自在。他始終是魔教少主,昔日叱咤風(fēng)云不可一世的魔教少主,是那個靠著神仙丸控制人心逼著他們賣命無惡不作的魔頭黑心虎的兒子。可是,他也是那個雖生性孤僻卻從不苛待屬下的少主。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外面那群人可不是聽自己命令的人。烏云愈發(fā)壓得更低,偶的響起的驚雷似乎在咆哮著。
葉承青看著黑衣男子,眼神漸漸迷離,死而復(fù)生,還是生在這個老頭家,看來那個人要的東西怕是沒有了吧。就算他命大逃過那一劫,今日這一災(zāi)應(yīng)該是沒有人救他了吧。葉承青嘆了一口氣,少主啊,屬下今日可要不敬了。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烏云愈發(fā)地低,像一條巨龍就在小院上方盤旋著,時不時咆哮著,呻吟著。小竹屋也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似乎在回應(yīng)著巨龍的咆哮。而在院外與院內(nèi)的兩名少年,就那樣僵持著,葉承青故作鎮(zhèn)定,依舊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謙謙有禮地站在那里,而院中的少年目光深邃,不知門外那群人實(shí)力如何,可單是一個葉承青,就夠現(xiàn)在的自己對付了,那老頭又生性古怪,實(shí)力不知道怎么樣……
“你們家老頭子想通了,舍得把那丫頭放出來了?”
一道聲響,打破了院子里僵持不下的局面。那聲音滄桑卻不失遒勁,原本躁動不安的巨龍和小竹屋也突地靜了下來,院外的那群人也在這時屏住呼吸,蓄勢待發(fā)。整個院子宛如搖搖欲墜的城樓,只差最后一股秋風(fēng)。
眾人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位老人,仙風(fēng)道骨,精神矍鑠,卻也掩不住他眉間的絲絲哀愁。這人正是葉承青今日要見的人舟繇。舟繇一身老農(nóng)的打扮,玄青色的布子給了這個老人一種別樣的感覺,雙眼凹陷卻依然深邃不見底。這大概是在江湖摸爬滾打多年的人都會有的一雙眼睛吧。老臉布滿皺紋,身形清瘦。
舟繇沒有理會院門的兩人,兀自地走向院子的一角,那一角的石桌上還放著一把琴——青弦琴。天下之琴,以青弦、靈泉、遺音、龍吟四把琴為尊,其中又以龍吟為首,而青弦位居第二。而這老漢手中的正是青弦琴。是夜,開始起風(fēng)。他斑白的發(fā)須在風(fēng)中使勁搖擺,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掙脫出那禁錮了它一生的牢籠。
他緩緩地在石桌旁坐下,夜色已深,看不清表情。十指輕撫青弦琴,琴聲悠悠,超然空靈,散音若鐘聲宏厚,泛音晶瑩剔透,蒼老古樸,天下之絕響。這正是久負(fù)盛名的瀟湘水云。風(fēng)愈發(fā)刮地緊,半空中的巨龍卻沒有因此而散去,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沉浸在這瀟湘水云帶來的震撼中。黑衣男子皺著眉頭,他以前也聽過瀟湘水云,都是些弱柳扶風(fēng)的女輩之流彈的,這樣的瀟湘水云他還是第一次見,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可是,卻有一絲離別之味在里面,這老頭今天想做什么。
一曲罷,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外的葉承青,“葉承青是么?”
葉承青連忙點(diǎn)頭,一雙深邃的眸子躍躍欲動,“前輩,正是在下!”
看著眼前的葉承青,他自嘲地笑了,眼神卻滿是不屑,“盡管老朽在這深山一住就是二十年,可也不是你們這些后生鼠輩想騙就能騙的!”他忽地起身,向著門外走去,腳步沉重,一步一步,恍若逝去的二十年光陰,“那丫頭手下的葉承青不是早就死了嗎!而你,又是誰派來的葉承青!”
面對他的質(zhì)問,門口的年輕人似乎一點(diǎn)也不意外,反倒笑了起來,“前輩果然聰慧不減當(dāng)年,奈何在下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墨殤劍主如此慧悟,想必不至于猜不出來吧,您的這位故人可是念了您很多年了,更何況劍主臨別之曲已奏,想必早有準(zhǔn)備了吧。”葉承青一改剛才的神色,步步緊逼,不卑不亢。
“二十年,二十年啊!他還是連我都不放過啊。”白發(fā)老者仰天長嘯,“舟繇本該在二十年前隨家主一同西去,奈何貪戀紅塵卻與內(nèi)人茍且偷生二十年,而內(nèi)人也在月前離去,墨殤也早已另擇新主,舟繇此生,再無遺憾,也該去向家主請罪了。”談及 過往,他臉上卻布滿了不同尋常的堅(jiān)毅。
滿院的人,各有心事。黑小虎聽得滿腔疑惑,難不成老頭知道門外的人來自何方、為何而來。未加他思索,葉承青開口說話了:“舟繇,墨殤劍傳人,如今只是糟粕朽木之身,還陽草也給了他,只要你說出墨殤劍的秘密,在下葉承青對天起誓,可以保你們一命!“話到這里,葉承青把頭偏向黑衣男子,注視著他。
聽及至此,黑衣少年不自覺冷哼了聲,“呵,我竟不知道,老二你什么時候說話也這般有底氣了,竟也有本事妄稱留我性命了?想當(dāng)年你這本事還是我陪你練得吧? “
此話一出,暗處的人臉色沉了下來,這個人,與魔教竟是舊識!
葉承青突然想起以前,教主生性暴戾,可他,對黑虎衛(wèi)還是不差的。臉上浮過一絲遲疑,那時候,黑虎衛(wèi)是要陪少主練功的,而自己的功夫,多是那時候長起來的,相互切磋,互相磨礪,黑虎衛(wèi)與少主同生同成。
舟繇沒有理會他倆,向著院外,“外面的,可是盟主府戒律堂的兄弟,天干欲雨,不來寒舍喝杯茶嗎?老朽行將朽木,早是將死之人,也早已厭倦了刀劍嗜血的日子,定不為難各位,只是不知你們堂主身體可還康健?可還記得我這個舊友?“
風(fēng)突然停了下來,天空中早已沒有巨龍的影子,留下的是卷卷烏云。整個院子靜得能聽見螞蚱的嘶聲。
良久,院外終于傳來聲音,“勞煩劍主掛懷,只是我們堂主早在三年前西去,不然今日定當(dāng)同來看望劍主。“振聾發(fā)聵,卻字字刺在他的心上。話音落下,數(shù)十名黑衣人也隨之出現(xiàn)在院子四周。
聞此訊,舟繇卻無表情,你終究是先我去了,先我去了。你我當(dāng)年一見如故,卻奈何各為其主,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該時常去看你的,該時常……
“前輩不必傷心,生死有命,何況堂主生前也時常念叨你,你與堂主相交多年,能如此相互掛懷也無憾了。人生在世,難得的就是知己,不是嗎?“說話的是黑衣人中主事兒的人。他摘下面巾,是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男子向院中人恭敬地行禮,“晚輩孟延見過前輩。承蒙盟主賞識,先堂主西去后,戒律堂是我在打理。”
舟繇只是略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然后他環(huán)顧小院四周,他們只有十余人,“他還真是看得起我,數(shù)百年里不輕易動用的死士都拉出來了。看來你們盟主近日身體不錯啊,夜里睡覺克還安穩(wěn)?”
年輕人恭敬地回答:“前輩說的是老盟主吧?老盟主年事已高,早在五年前退位,接替他位子的是大公子吳崝,今日之事是煩老盟主所托,我們才來這一遭的。”
“罷了,罷了,往日恩怨,過眼即為煙云,孰是孰非,不重要了。”舟繇抬頭望望天,卷卷黑云氣勢渾熊,雨快來了吧。又看看院外的人,想起夫人臨終的話“他是你們的希冀,是引雨之人誓死守護(hù)的信念”。
“這個人是我采藥途中偶然救下的,此事與他無關(guān),能否不傷及無辜,再者,他重傷未愈,離了這里是死是活尚不可知。老朽煩請各位性格方便,讓他走吧”,舟繇滿臉滄桑,向著剛才說話的年輕人說道。眼神空洞無光,卻有一種隱隱的堅(jiān)毅。他的這一生歷經(jīng)太多風(fēng)浪,仿佛要在這小院上演最后一幕戲,戲散,人也終。
這時,黑衣人中有一個突然開口,“舟繇前輩。您這偶然救下的可是昔日不可一世的魔教少主,江湖人人喊打的小魔頭黑小虎,更是你這老主子青冥門門主拜把兄弟的兒子,您今天讓我們兄弟放過他,這不是為難我們眾位兄弟嗎,還是說時隔三十年你還在為魔教差遣嗎?”說話的正是一行人中的老二,盟主府戒律十三衛(wèi)中的二哥。他言語漫不經(jīng)心,目光卻是兇狠凌厲,仿佛恨不得能剜下他的一塊肉。
“二哥說的對,大哥,我們不能放過他!”
黑衣男子毫不畏懼人群中傳來的兇狠目光,“我黑小虎豈乃貪生怕死之人,前輩,您于我有恩,我又怎可茍且偷生置您不顧,那我還有和顏面存于世上。更何況,勝負(fù)難料。”說著,黑小虎蓄勢待發(fā),只可惜身子未完全好,依舊提不上勁,“久仰盟主府戒律十三衛(wèi)大名,我黑小虎今天倒想領(lǐng)教領(lǐng)教!”
在電光石火間,“老二,休得放肆!”領(lǐng)頭的年輕人連聲喝住了老二,“既然前輩開口,我等今日就給前輩一個薄面,黑小虎,你可以走了。”年輕人眼神深邃,神情依舊不失威嚴(yán)。此話一出,那群黑衣人雖心有不甘,憤憤不平,卻也是毫不拖沓地給黑衣男子讓出了一條路。
“他日若再犯我手上,你可就沒這么好命了。”
“黑小虎,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快走。今日之事僅憑你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么。”見黑衣男子沒有要走的意思,許久未吭聲的葉承青開口催促道。
黑小虎依舊無動于衷。目光落在適才出言挑釁的老二身上,一動不動。那男子也發(fā)現(xiàn)了黑小虎的異樣,如剛才一樣,兇狠凌厲的眼神盯著黑小虎。
見此情景,葉承青急了,臉上露出慌張神情,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從容不迫。可是也沒辦法,或許,是福不是禍。
“小伙子,天意讓你死而復(fù)生自有它的道理,絕不是讓你陪我這么一個行將朽木的人去死,你還有你的使命,正如我,守護(hù)墨殤劍直到它找到新的主人,就是我的使命,使命完成,生死都無所謂了。你要記著,喜、怒、哀、懼、愛、惡、欲,此乃人之七情,要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因?yàn)槭郎嫌泻芏啾戎匾臇|西,因?yàn)椤?因?yàn)檎爸辉谀阋荒钪g。”話至此,舟繇也有些哽咽,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今日之禍,始于三十年前,著實(shí)與你無關(guān)。你若真想報救命之恩,不如幫我去尋一個人,如何?那也是老朽畢生遺憾。”
此言發(fā)至肺腑,黑衣男子也為之動容,他朝前行一禮,說道,“前輩請講,我黑小虎就算粉身碎骨也定達(dá)成前輩心愿。”
“你能否幫我去玉蟾宮尋一舊友遺孤。她應(yīng)快到桃李之年了吧。”舟繇眼中閃過多年前的一幕幕,悲痛萬分。
玉蟾宮?黑衣男子稍稍遲疑,一襲藍(lán)衣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晃而過,良久,終于平復(fù)心情,“請前輩放心,黑小虎定完成前輩所托。”
夜色深沉,殺戮卻剛剛開始。這樣安靜的夜晚,卻是許多人的血雨腥風(fēng)。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此時正值八月,仲秋之月。秋起,涼寒。
天目山的秋較往年來得早了一些,南邊山麓的那片楓林已經(jīng)紅了大半,只有山谷那片哪怕下雪也綠的發(fā)黑的樹林依舊郁郁蔥蔥,終年不落。
玉蟾宮內(nèi),一群紫衣女子正里里外外有條不紊地忙碌著,笑語盈盈。
“七劍合璧打敗魔教乃武林盛事,這下武林可有安寧日子了。”
“可不是嘛,再加上咱們宮主平安歸來,又正值中秋佳節(jié),玉蟾宮可得好好熱鬧熱鬧。”
自幾個月前“比武招親”被豬無戒和黑小虎鬧過之后,玉蟾宮斷壁殘?jiān)瑢m墻破損,宮墻內(nèi)雜草叢生,宮人四處離散,都沒機(jī)會收拾整,如今玉蟾宮宮主藍(lán)兔自打敗魔教勝利歸來后,在僅僅十日有余的時間內(nèi),組織宮人,修整院落,重新布置,雖說破損嚴(yán)重的宮殿仍在修葺中,但玉蟾宮也早已不失往日的氣勢雄渾。
青磚古瓦的宮殿靜靜地躺在群山之間,中秋臨近,玉蟾宮也開始熱鬧起來。
“宮主,云州天下山莊的沐莊主差人送來書信,言七劍打敗魔教乃武林盛事,又值中秋佳節(jié),欲邀眾多武林同道上天目山玉蟾宮為七劍慶功,共賀這百年盛事。”
水蟾閣外冰心湖邊的蓮花亭內(nèi),一藍(lán)衣女子青絲如瀑,衣袂飄飄,遺世獨(dú)立,荷花早已謝盡,她盯著這滿湖蕭瑟,面色平靜。
她身后同樣立著一位碧衣女子,面色如斯,“宮主,我已按您的吩咐,邀請其余六劍,中秋佳節(jié)玉蟾小聚的事情。”見藍(lán)衣女子仍沒有反應(yīng),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宮主,外面風(fēng)寒,您重傷未愈,回屋休息吧。”身后的女子躬了躬身子,做出請的姿勢。
良久,藍(lán)衣女子慢慢回過頭來,不緊不慢,“七劍鏟奸除惡,本乃義不容辭,沐莊主此舉,真是折煞七劍了,阿瀟,你要好好準(zhǔn)備,事事親為,不要怠慢了眾位前輩,還有,虹貓他們過幾天便會上天目山,我的身子還有些虛,到時候就有勞你了。”
“請宮主放心,阿瀟定不辱使命,宮主好好養(yǎng)傷才是要事。”
月夜,雖是初秋,卻也是霜寒露重。寂靜的林子里偶爾想起草蜢窸窣的叫聲,更是讓人頓生涼意。
黑衣男子拖著孱弱的身子在林間穿梭,重傷未愈,顯得格外吃力。不多久,額間便滲出豆大的汗珠,在實(shí)在撐不下去時,他只得停下歇息。這時他才細(xì)細(xì)思索著今晚發(fā)生的一切,此時身后已再無聲響。他腦中反復(fù)想起葉老二和那個老頭子的話。
“還陽草也給了他” “正邪只在你一念之間”。再想起自己“醒”來這一個月那老頭的怪異言行,心中不甚明了,毅然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向著來事的方向走去,夜色愈深,卻也覺得不似剛才那么冷了,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此時,在那個農(nóng)家小院中,一群黑衣人已將一身青布衣卻也仙風(fēng)道骨的花白老頭團(tuán)團(tuán)圍住,而早先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卻早已不知所蹤。老頭打量了院中的十三個黑衣人,擲地有聲,卻又似漫不經(jīng)心,“你說你們盟主找我就找我,又何必打著青冥門的旗號呢?而且還是個濫竽充數(shù)的主兒。想想真是好笑,眨眼三十年過去,你們盟主的手段還真沒長進(jìn)多少。哈哈哈。”黑云越發(fā)的向下壓下來,舟傜的話卻在院中陣陣回響。
為首的孟延聽見這話先是愣了愣,隨即很快回答道:“晚輩此行前來是受老盟主所托,借前輩手中的還陽草一用。”說到這里,孟延頓了頓,躬了躬身子,這才繼續(xù)說道,“早先聽聞那青冥門圣使常在貴地小住,為不節(jié)外生枝,也為一探虛實(shí),這才找了那么個人。他與那圣使手下的一個人長得別無二致,且主動提起帶頭引路。若不是他,我們兄弟幾個還得費(fèi)好大功夫才能找到這里,卻不誠想,那廝竟是個冒牌貨,倒讓前輩笑話了。”
“盟主府真是藏龍臥虎啊,青冥門隱世三十年,銷聲匿跡,而你們卻連這等小事都知道。”舟繇一聲嗤笑,捋了捋青白的胡須,神情忽的有了些許狠絕之色,“吳老頭若想要還陽草,就待他親自來取,想當(dāng)年老朽也與你們盟主府的戒律十三衛(wèi)交手過,勉強(qiáng)算個平手,如今一晃避世二十載,筋骨遲暮,卻也不妨礙替你們老堂主指點(diǎn)你們一二,看看是當(dāng)年的戒律堂厲害,還是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甚!”話音一落,舟繇便運(yùn)起功力,蓄勢待發(fā)。
孟延見此情形,無可奈何,卻也無能為力,便不再多說,一干人等迅速羅列好陣形。這時,一道亮光忽然刺破整個夜空,院中的眾人被這突然閃起的閃電晃的睜不開眼睛,震耳欲聾的驚雷也隨即傳來,轟隆轟隆,起先周圍還窸窸窣窣的昆蟲、鳥獸也早已失去了蹤跡。這場秋雨,已然等的太久。
此刻,天子山【注:1】,玉蟾宮。
雨夜風(fēng)寒,玉蟾宮宮主藍(lán)兔卻只著一件單薄的淡藍(lán)色撒花軟煙羅裙,上面綴有點(diǎn)點(diǎn)白色小花,正佇立在聽心閣的亭臺上。亭臺外面,是天子山西側(cè)郁郁蔥蔥的林海。雨勢漸大,林子自仿佛傳來低沉的怒吼聲,一聲一聲,不絕于耳。
“宮主,夜里風(fēng)寒,您身子還未完全好,小心著涼,還是進(jìn)屋歇著吧。”說話的,是玉蟾宮大總管陌云瀟,清麗的臉龐不施粉黛,眉眼間有一種不同于亭臺上靜靜站立著的藍(lán)衣女子的美,陌云瀟此時手里正托著一盞燈,燈火忽明忽暗。
藍(lán)兔聞聲轉(zhuǎn)過身,向著屋內(nèi)踱步走來,輕聲道:“云瀟,我只是在想,這秋雨下的這般大,江湖是不是又要不太平了?”風(fēng)聲漸緊,屋內(nèi)忽明忽滅的燭光照映著藍(lán)衣女子絕美的臉龐,清冷卻柔和,“剛才我觀夜象,看見西面的夜空中好似有兩條蛟龍?jiān)诶p斗,忽而又只有一條蛟龍?jiān)诳罩斜P旋,忽而那里又只有黑壓壓的云了,那蛟龍栩栩如生,可那黑云也是真真切切的,你說,莫不是我眼花了么?”燭光映在藍(lán)衣女子靈動的眸子上,清冽見底。
陌云瀟聽聞,向前起身,“宮主,如今魔教已除,天下太平,你就不要想那么多糟心的事兒啦,現(xiàn)今養(yǎng)好身體才是最要緊的,那樣就算再來一個魔教,咱們也不怕他們,不是嗎?虹貓少前幾日還傳信來,特別叮囑您一定要養(yǎng)好身體。不然,過幾日六劍來了,又要說我的不是了”
“云瀟,西面是哪里?”藍(lán)衣女子并沒有理會陌云瀟的話,不假思索,開口問道。
“西面?”陌云瀟知道自家宮主在思索問題的時候最不喜被人打斷,便不再多話,而是接過她的話答道,“天子山西面毗鄰魔教的袁家界【注:2】,可如今魔教已除,一定是宮主多慮了。”
“再往西呢?”藍(lán)衣女子似乎并不死心,繼續(xù)問道。
“再往西——”陌云瀟覺得奇怪,不過一個天象,下暴雨前還不允許云朵翻來覆去變化幾番嗎?心中雖有嘀咕,可嘴上還是飛快的答道,“再往西就是云州,云州再往西就是苗疆。苗疆再往西就是——”
“夠了,已經(jīng)很晚了,你也去歇息吧,今日我就睡這聽心閣了。”藍(lán)衣女子闔上眼,躺在榻上,腦海中依舊是剛才所見的蛟龍纏斗,嘆了口氣,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吧,如今江湖難得平靜,斷不要再起什么風(fēng)波了,也不知道虹貓他們怎么樣了。
聽見自家宮主趕人的話,陌云瀟頓時也有一絲委屈,卻有萬分懊惱,“宮主,天上的云自古變化多端,今日像猛虎,明日就像飛禽,您想那么多作甚?再者,云瀟與阿紫不同,也斷不會像阿紫一樣,云瀟一定能保護(hù)好宮主,也能同宮主并肩作戰(zhàn)!”許久,榻上的人并未出聲,陌云瀟仔細(xì)一聽,倒是聽見榻上女子均勻的呼吸聲,便滅了燈,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秋雨如注,聽心閣內(nèi)的女子卻睡得很是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