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不識字，竟成了無知的我嘲諷的對象。

從小到大，我就一直被她不停地說道，孩子，你要好好讀書，別像你媽一樣，一輩子一個字都不認識，像個傻子。

小時候，媽媽是家里的老大，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又因為是女孩，于是很自然地承擔起“早當家”的責任，和姥姥、姥爺一起，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從此，她也就與學習無緣。

除了0-9這幾個阿拉伯數字，媽媽不認識任何漢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小時候不懂事，每次學習偷懶被媽媽教育的時候，我都會嘲諷媽媽，你自己都沒上過學，字也不會寫，憑什么還教育我。

媽媽每次都很無奈地說，所以我過得這么苦，這么累，就是不想你像我一樣啊。

可惜那時候，我哪里懂得這些，就這樣傷害和羞辱著媽媽，自己卻意識不到。現在每每想起，都會羞愧和內疚不已。

我上高中的時候，侄兒和侄女長大了，也到了讀書上學的年紀。每次他們調皮、不聽話的時候，同樣免不了被我媽媽教育一番。

與我當年一樣，他們也同樣傷害和嘲諷著他們的奶奶，我會寫我的名字，你會嗎？你連字都不認識，就知道教育我們。

每每聽到這樣的回答，我都無法忍受，便以長輩的威嚴來呵斥侄兒和侄女，因為我知道那種嘲諷與羞辱對一位成年人來說，是多么難受，更何況那是我的媽媽；又或許是因為侄兒和侄女的回答讓我看到了自己當年有多么的無理與刁蠻，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曾經的幼稚的我，只能停止眼前看到的事情繼續下去吧。

（二）

不認識字的媽媽吃不了少苦頭。

上小學的時候，爸爸買了輛中巴汽車，運營從縣城到我們鎮上的這一條客運線路。爸爸是司機，媽媽則是售票員。

只認識阿拉伯數字的媽媽，雖然已經對鈔票有了些熟悉，可是售票工作依然常常需要爸爸的協助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有時候坐車的人多了，爸爸也無暇顧及時，售票工作對于媽媽就有些困難，難免會出現一些差錯，車進站后對賬，才發現數額對不上。

爸爸免不了要對媽媽一頓抱怨，說媽媽不小心，有時候天氣炎熱，脾氣本來就不好的爸爸，說話口氣自然會不太溫和，甚至會吼叫。

我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媽媽當時的心里一定是非常地復雜。

一邊委屈自己被爸爸吼叫；一邊在心里報怨自己沒出息、沒文化，總是犯錯誤；一邊又心疼那些漏掉的票款，盡管有可能并不多。心疼錢財似乎是媽媽一生的心理狀態，越心疼，越內疚，越是埋怨自己。

每一次家里的財務問題，比如向銀行貸款，向私人借貸等等，都因為媽媽的不認識字而被爸爸獨自處理，甚至后來爸爸染上賭博的惡習后，經常對媽媽隱瞞一些財務問題，她也無從知曉。

以前她眼睜睜地看著爸爸把家里的錢財揮霍一空，后來她又無奈地替爸爸償還各種莫名的債務；不管怎樣，她從來都沒能把金錢握在自己的手里。因此，媽媽始終都沒能對金錢產生過任何的安全感。

媽媽經常在我面前念叨錢，我從來都不認為她是一個只惦記金錢的世俗小人。她只不過是想把握住自己努力的成果罷了，因為她向來都只能看著它們從自己身邊溜走，看著自己的辛苦如流水而逝，從來沒有為她停留過。

（三）

如果失去媽媽，我真的不知如今的我會在哪里，又會怎樣。

自從我家從農村搬到鎮上后，爸爸就走上賭博的道路而不能止步。

上小學的時候，我經常放學回家，只見媽媽一個人在家。我知道爸爸又是被自己那些狐朋狗友陷害，被捉進了警察局。

那個時候，我們家是剛剛搬到街上來的萬元戶，思想簡單的爸爸屢屢被自己的那些賭友們覬覦身上的錢財，贏不到錢的他們便想方設法讓爸爸破財消災。

媽媽的性格有些軟弱，管不住爸爸。每次都是自己徒有傷悲，看著家里的錢財一點點減少。

哥哥結婚后便獨立成家。他與嫂子經常吵架，而每次吵架最終都會鬧到我們家里來，受苦的只能是媽媽和爸爸。

自己的男人嗜賭成癮，夜不歸宿，家里生意越來越差；兒媳又常常無理取鬧，大鬧天宮般的讓全家人的生活都變得雞飛狗跳。

我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媽媽的生活，或許用恐慌來形容會比較貼切吧。不僅僅害怕爸爸隨時有可能又被捉進警察局而破財，還要擔心嫂子半路殺出跑來家里鬧騰。

年齡尚小的我，無法做出任何的改變，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媽媽不停地落淚，那個時候，我發誓長大以后一定要找一個好媳婦，好好對待媽媽。

媽媽時常感覺自己是沒用的一個，管不好自己的男人，無論怎么做在兒媳眼中都只是一個不識字的老奶奶，時常被她鄙視。

終于，媽媽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個下午發生的事情。

姑奶（爸爸的姑姑）趕集，中午路過我家，在我家吃的午飯。媽媽一向都和姑奶很有話說，姑奶年紀大了，看破了許多人情世故，好多次都勸媽媽要忍耐，畢竟還有一個年齡最小的我需要照顧。

可是這一次，媽媽似乎不聽勸，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了。姑奶看出了媽媽的想法，偷偷地把我叫到一邊：

孩兒啊，你下午要緊緊地盯著你媽呀，別讓她一個人待著，千萬不能讓你媽媽做傻事兒啊。你要跟你媽媽說，她走了，你怎么辦？你這么小，沒有了媽媽，誰來照顧你啊？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和你媽媽說，聽見沒？你媽媽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就只有你了。

那時候，上小學的我不懂姑奶奶為什么要我這么說，我只是知道，如果媽媽做什么傻事兒，我要攔著她。

姑奶走后沒多久，媽媽似乎就想著做點什么。我一直緊緊地盯著她，很害怕，但又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趁我沒注意，媽媽一個人躲進了臥室，把門反鎖上了。我害怕極了，拼了命地推門卻推不開，我也不知道媽媽在里面做什么。

慌恐、無助，我大聲地哭泣，大聲地叫喊：“媽，你出來呀，你不能死，你死了怎么辦？我還這么小呀？”我想起了姑奶的話，叫喊著，拍打著房門。

不一會，媽媽打開了房門，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瓶被喝了大半兒的農藥，眼里流著淚水。

我趕緊跑到隔壁的診所：“叔，我媽喝藥了，你快過去看一下。”

媽媽被送到鎮上的醫院洗胃，撿回了一命。

在病房里，媽媽不停地問我，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救我？

除了哭，我什么都不會說。

（四）

媽媽支撐著整個家庭，我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康復后的媽媽，與爸爸的爭吵沒有停止。

每次被爸爸氣得落淚時，總是會對著我說，要不是想著你可憐，我當時就不會出來。我不再了，你放學回家，都沒人做飯給你吃。想到別人家的孩子，回家都有媽媽在，你卻沒有媽了，我不忍心。

我成了媽媽唯一的希望。看到我認真學習，媽媽再怎么累也要堅持下去。她只盼著我考上大學，那樣，我就不用和她一樣受苦了，我就可以像電視上放的那樣，不怕日曬，不用風吹。

侄兒、侄女、外甥和外甥女，四個小孩子都在我家長大，媽媽一手帶大。除了忙碌家務活，照顧小孩子，還要每天早起去趕集，去相鄰的幾個鄉鎮集市上的屠夫那里回收豬小腸，賣給收購豬腸衣的小販。這是太爺爺那時留下來的生意。

一年365天，除了春節后的四天不用去趕集，其他的每天都要凌晨起床，騎著電動車趕去很遠的集市。每年冬天，看到媽媽的臉和手都被凍得發紫、腫脹，我除了心疼，便只能在放假的時候給媽媽幫幫忙。

好多次，我都勸她，媽，咱不做這個生意了，換一個輕松點的吧。媽媽說，能換什么呢？家里需要錢。

是啊，我還在高中。好多次我都曾在深夜里懷疑自己是媽媽的累贅，如果沒有我，媽媽會不會輕松一些。

好在我成功地考了大學，沒有讓媽媽失望，她的生活也總算找到了一絲安慰，畢竟在此之前，生活中竟沒有一件事情，能讓她高興的。

（五）

長大了，我要像個男人一樣愛媽媽。

上了大學，總算能讓媽媽高興了，可每次離別卻總讓我很傷感。

我的家鄉離武漢很近，鎮上有直接到達武漢的大巴，而且路過家門口。大巴一天一班，早上6點發車，9點半便能到達武漢。

每一次離開時，媽媽都早早地起床，做一碗我喜歡吃的肉絲面條，讓我能夠熱騰騰地上車，然后自己再騎著電動車去趕集。

有時候因為過節，媽媽需要更早一些去食品市場，有可能在我離開家之前趕不回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媽媽前一晚睡覺前總是會對我說，對不起，明天媽趕不回來給你做飯了，似乎是做了一件很愧疚的事情一樣。可每一次我起床后，媽媽已經趕回家，在廚房忙活了。

總是在天空微微泛白的時候與媽媽道別，寂靜的凌晨，一句“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一個電話”穿過冰冷的空氣，進入我心中，讓我久久不能平靜。這種場景從上大學起到如今，依然不斷地重復，每一次都深深地刺痛我的內心。

我一直都是一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很內向，有時候看到別人可以大膽、真誠地向父母表達愛意，我很羨慕卻又做不到。

爸爸走了之后，媽媽在家更加孤獨。即便是爸爸在世的時候，媽媽也沒能夠得到一份像樣的來自于男人的愛。

漸漸長大的我，才明白，自己應該像一個男人一樣去愛媽媽。

以前每次與媽媽的通話，大多是草草結束，沒有什么話題能和媽媽深入地聊下去。

如今和媽媽的通話，大多都是在媽媽的催促下才會掛掉。長大了，發現與媽媽聊天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能夠不斷地陪著媽媽聊天，或許是遠在家鄉的我守護媽媽最好的方式了。

好幾次，媽媽在深夜打來電話，我都害怕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媽媽說，自己躺在床上了，可是睡不著，想著我肯定沒有睡，便給我打過來了。

很多時候，她依然在糾結爸爸留下的債務，內疚給我帶來了負擔和壓力。

我總勸她：“媽，你活了幾十年了，從來都沒有為自己想過，也沒有為自己認真地活過。兒子現在長大了，以后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媽媽又怎么會輕易地放下呢？

（六）

明天是母親節。

本來準備明天給媽媽打電話的，結果這篇文章寫到一半不到，就停下來了，忍不住給媽媽打過去了，道一聲感謝。

媽媽也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回了一句，那都是城里人過的節。

作者：小豌豆，一顆畢業于哲學專業，愛碼字的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