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城里有一棵槐樹,我能夠與它說話。它就在紅星路與供銷路交叉路口的東南角,兒童樂園的邊上(往日叫植物園)。路過這里,總好走到它的跟前,看看它,摸摸它,有時還會說上幾句話,怪親的。
五個已顯粗壯的枝杈參差環列,厚實的手掌般向著天空揚著,一副青春不羈的模樣。最是夏日,毒的日頭幾乎直射的正午,它越發的有精神,用密匝匝的葉篩住零星的日影,調皮地戲耍著。而到大雪連夜地落,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它,葉幾落盡的大大小小的枝干上,都在避風的一面棲滿了雪,又透著圣潔的氣息。
它還很小的時候(五六歲?),我們就相遇相識了。那時我在一家報社工作,宿舍與單位在一起,都與它挨著。一早一晚,閑來總好去幾步路遠的植物園走走逛逛,也就必須路過這棵槐樹。不幾年的樹齡,卻有一個枝椏向南橫逸著,一握粗細。其實槐樹不只它一棵,是一溜,只是它在最頭上每次都首先見到它罷了。還有就是它的那個向南橫逸著的枝椏,正好逗我引體向上。好是夫人在旁數數,引體向上也就更加來勁了。
一年兩年,少年的樹悄然間就長高了也發勢粗了些,只是我不覺得,還是每回都會在它面前停下來,抓緊那支向南逸的橫枝,樂此不疲地做著引體向上。十年的樣子吧?就搬了家,從城中遷至城東,也就與這棵槐樹斷了聯系,甚至竟忘卻了它。有時,也會路過它,雜在大同小異的樹群里,想不起它來了。一棵樹,怎能會讓人牽掛呢?
搬家后又是十多年的樣子,一個歲杪的傍晚,從城西的父親處騎車回家,在紅星路與供銷路交叉口等紅燈,驟然瞧見了從槐樹間升起的圓月。觸電一般,一下子覺察到月隱其中的這棵樹,就是睽違多年的那棵槐樹。這么高這么大了?!停在樹下,撫它的粗糙壯大的樹身,再摟摟,有多半圍了;又仰起頭,看它有些威武的樹冠,原在其頭上的各種線路,已經隱藏在它的樹枝里。尤其是那根向南橫逸的枝,舉手也摸不到了;即使摸到,也粗得無法做引體向上。我跳起來,指尖只是淺淺地夠到一點橫枝。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才二十多年的工夫,已過六十的我就要面對仍然是青春的槐樹。樹的壽命,是比人要長久得多的。
其后,每次路過它,我都會或者停下來與它親熱一陣子,或者就親切地望上它幾眼。它的年輪里,也留有我的呼吸我的目光我的手握時的親近嗎?看著它,也會想到心境的炭冰之變。初識它時,還對新聞有一種神圣感,竭力地踐行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責任與良心。二十多年過去,回首所謂的“新聞”,才知只是與民無益與社會進步沒大關系的“喉舌”。不動聲色的槐樹見證著。
一茬茬的人來了走了,死了生了,流水一般,只是這座小城還在,小城里的這棵槐樹也會比較長久地存在、生長。“烤著生命的火取暖/火萎了/我就拍拍手走了”,等我離開這個世界,這株槐樹一定還在,當會記得有一個與它曾經那樣親密的人。還有,夏日那雪白里浸著些許瑩綠的槐花,當會留有我久遠的心香。(李木生)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高級編輯。1952年生于山東濟寧農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中國散文協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小學讀本及初、高中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