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永歷308年,新皇登基。然在廟在野,不服者眾多,朝中一時血雨腥風。
建安元年,商尚書令薛氏與輔國大將軍言氏里應外合,發動轟動京城的喋血政變。商皇在鎮軍大將軍夏侯氏的親兵保護下,倉皇逃離京都。
郊外青山裊裊,碧水幽幽,帝后妃子,仆從護衛,泱泱一片,卻行得萬分狼狽。甚至于皇帝寵妃蕭氏,也在暴亂流民的擁堵中失散。
半年間,夏侯明淵與未滿十五歲的長子夏侯曦率領親兵,歷經數戰,終以不足兩萬的兵力趨退了叛黨十萬逆軍,拿下言氏首級。
后商皇平安歸都,一時群臣朝拜,百姓擁護,一切動亂似狂風暴雨后的海面,終歸平靜如依。連初初失散的蕭氏,也在七月后被尋回宮中。夏侯一氏因此備受帝皇器重,封為安平王,官爵世襲。
一
建安十四年。
十四年前登基的商皇雖比不得先皇的治國仁明,然日理萬機,大商也算得海清河晏,鳳引九雛,京都仍是人稠物穰,松茂竹苞之地。
滟紅的圓燈籠從三層的高樓灼灼燃到坊門,街道上人群熙攘,人聲鼎沸。京城最有名的歌舞坊內,聚滿了各路的來客,擁擠的丹陽坊中卻是鴉雀無聲,人人屏氣凝神。
半晌,有琴音自大堂流出。琴聲錚錚,時而凄清如斜雨打殘荷,時而憤懣如金石擊白玉,時而又寂寥如孤鳥鳴幽林……
琴師手指纖長靈動,上下翻飛如一對雪色蝴蝶。一曲奏罷,坊間眾人的情緒為琴音所牽動,各自心事無意中被勾起,心潮久久不能平復。
坐在二樓的男子一身月白長衫,腰間系了一塊龍鳳玉佩,散著瑩瑩光暈。墨眉濃濃掃入鬢角,高挺的鼻梁把一雙朗目輕輕分開。白皙的臉龐棱角分明,透著奪人心魄的英氣。
琴師的手指微張,停留在琴弦上,靜默良久,似乎也沉浸在了自己構建的意境之中。男子看向她時,眉頭輕蹙,殷紅嘴唇不由抿作了一條線。
九指。
“人人都道丹陽坊的程窈清彈得一手好琴。 可今日聽來,也不過如此!”
吼聲震天,眾人回過神來,望見三樓的包廂中盤腿坐了個肥頭大耳,滿面流油的中年男子。
剛有個人想反駁兩句,卻被同伴猛地扯住袖子,搖搖頭示意莫要惹事。
伴著震動天地的“咚咚”下樓聲,人群中已戚戚咂咂傳了一陣輕風:“原來是英王府的世子……”
琴師盈盈站了起來,瘦弱的腰身在青布羅裙中隱隱現出,裙擺處一朵白玉蘭的暗紋繡花更顯得楚楚有致。
面前突然橫了一個驃壯大漢,少女眼中卻沒有絲毫驚懼。她依禮向子書瀛福了福,然后靜靜接受他對自己的打量。
“我說呢,原來只有九指,難怪……”話音未落,一根竹筷斜刺里無聲地擊中他束發的玉冠,片刻聲聲碎裂,披頭散發的男子一時呆若木雞,手足無措。
少女冷眼看著一切,眼中波瀾不驚,只二樓的男子翩翩飄落下地時,眉間終于閃現了幾縷秋波。
“夏侯曦!是你!”子書瀛捧著頭發,氣急敗壞地怒吼道。
男子眉梢微挑,算作回答。
子書瀛卻一臉鄙夷:“天下怎會有如此倨傲之人……不過仗著胞姐是太子妃罷了。”
又瞧了眼一側低眉順眼,眼波楚楚的女子。
“哦……我看你小子是看上這九指琴師了吧……”話音未落,夏侯曦猛力提起他的衣袖,驚詫中,子書瀛還沒來得及縮回的手臂已被夏侯曦的右手拿捏住,左手順勢往上一滑,架在關節處,微一用勁。只聽耳側傳來殺豬般的慘叫聲,子書瀛的手臂已然脫臼。
夏侯曦淡淡道:“本王只是看不慣自己在外征戰,卻保全了某人在京中橫行霸道。”
說完轉身離去。圍觀的人看著薄衫飄飄的他,當真如乘風歸去的逍遙仙人。而至始至終,他未再多看女子一眼。
二
四月里的一個夜晚。
獨坐房中,朗月當空,窈清沒有點燈,任憑青溶溶的月光從半掩的窗戶溜進,給屋內的陳設罩了一層朦朦的虛無。
為了讓自己不再一遍又一遍回憶三月天里與安平王那場驚心動魄的相遇,她起身從廂奩中拿出一大沓厚厚的信箋。忽忽六年光陰,一封一封,陳舊溫雅,已被她的素手撫過了數千次。
習慣性地掂量出最后一封,落款日期是建安八年四月,程爾嫣離世的前一月。
她就著冷冷的月光,癡癡地看著紙上娟秀的小楷。“窈清吾妹,見字如見吾。近日思汝成疾,夫君憐吾,定于明日辰末接汝入府。”
窈清喃喃念完,思緒愈加飄忽不定。她想起爾嫣成親前日。玫瑰花汁子浸潤過的身子,散著濃郁醉人的香氣,八歲的自己枕在姐姐的膝上,聽她吐氣如蘭。她說成親后會時時給她寫信,果然新婚燕爾也不忘三日一封。她說成親后會一心一意侍奉夫君,果然城中皆傳她二人琴瑟和鳴。 她說有生之年一定會來丹陽坊接走自己……可是后來竟碧落黃泉,天人永隔。
窈清收好信箋,一頭歪在枕上,任臉上水澤悄然滑落,面容冰涼,她也懶得去拂拭。
過了月余,街巷皆傳商皇賜婚安定王夏侯曦與英王嫡女子書淳。大婚將至,英王在府中設宴款待朝中大臣,夏侯曦也應邀而來。
酒過三巡,廳中靡靡之音盡撤,妖嬈紅裝中走出一位女子,她一身桃花云霧煙羅衫,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玲瓏身段托著纖白素凈的臉蛋,低眉抱著一把古琴,謙卑有禮,落落大方。
九指翻飛,一曲蒼涼曠遠,仙風飄渺,彈得酒醉欲昏的眾人心中清凜,澄明一片,也清清楚楚地聽到安平王夏侯曦深沉低厚的聲音。
“黔伯父”三字擲地鏗鏘,英王子書黔冷不丁打了個小小的哆嗦。
“淳縣主年芳十六,而我已到而立之年,我不想耽誤縣主,深思熟慮下決定解除這門親事。待明日上朝,我會親自向陛下解釋。”說罷,向著首座方向深深一揖。
話音剛落,廳中切切聲一片。呆坐半晌的英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曦賢侄,自你父親去世后,我待你可算親厚?”
“是,伯父待我如親子一般教導。”所以回回動亂向商皇上諫派他出征。
“丈夫比妻子大上十來歲,實屬平常。這不能作為解除婚約的緣由!”英王聲如洪鐘,廳中還沒來得及退下的琴師局促不安地坐在原地。
夏侯曦目光犀利,環顧四座,最終落在了窈清身上。
“她。”夏侯曦指著琴師,“我此生只娶她一人!”
三
日影西斜,夏侯府的素綺園內,萬頃荷花隨風搖曳,大朵大朵粉白的花里,襯出一個水碧長裙,婀娜怯弱的女子。
西南邊界外敵入侵,夏侯曦奉命出征,已有月余。既然他不在,既然左右無事,既然都走到了這里。
“我便來瞧瞧這屋子。”看著緊閉的房門,窈清輕聲說著,手已不由自主把門推了開。
金絲交錯的萬里紅云包裹著這個身影單薄的女子,推門的剎那,綺麗霞光越她而去,在腳下的銀白地毯上鋪上瑰麗詭艷的織錦。
屋內一切陳設如舊,干凈敞亮,時時有人打掃。衣櫥里的衣裙,菱花鏡前的木梳廂奩脂粉繡盒也擺放整齊,似在等著它們的主人歸來。
而窈清,只是個過客。
她在床邊坐下,低頭看疊得平平整整的被褥,抬頭伸手摩挲繡著暗影流云的青緞軟帳,想著這屋內曾有的靜好歲月,如畫光景,一時淚眼朦朧。
這屋子的主人,夏侯曦的發妻,她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女子。縱使紅顏已逝,也能讓安定王用一生的深情作為陪葬。
桌前也曾有過龍鳳燭徹夜燃燒,榻上也曾傳出枕邊人輕聲呢喃,鏡中曾經的女子也是黛眉入鬢,星眼含羞吧。
可是忽忽三年,窈清捧著她的古琴,除了虛長三歲,空無一物。
三年前,安平王夏侯曦在英王府眾官面前執意牽起琴師的手,又在朝堂之中冒著抗旨不遵的罪名求娶琴師。后來太子親自出面,打消了商皇的怒意,賜下了倆人的婚事。
誰人不知,夏侯氏是當朝太子的舅爺,更是他的心腹呢。英王也只得含怒噤聲。
彼時窈清鳳冠霞帔,珠環翠繞,滿心期待地等到喜帕被挑起時,卻見新郎那雙沉沉如深潭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情動的波瀾。隨即扔下一句“你年齡尚小。”便轉身疾步離去。她一人愣在原處,竟是戴著沉甸甸的勞什子枯坐了整晚。
后來三百六十日,夏侯曦倒有三百日呆在軍營里,回到府中便自己關在素綺園內看書寫字,練劍下棋,不問世事。只是每次大捷歸來,他總會命人把商皇賞賜的金珠首飾明晃晃堆了她滿屋。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正自出神,澄澄的光暈里驀地出現了個長身玉立的身影,青黑色的鎧甲兀自未卸,在緋緋暮色中閃著清澈凜冽的寒光。
“王爺怎么回來了?西南的戰事……”窈清急忙起身相迎。
迎來的卻是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容。“是誰準許你來這兒的!”
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來了這兒。
窈清在重壓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無情,任何一件違逆的小事都能撕下他們表面相敬如賓的薄紙。何況,自己觸及了他的底線。
正待開口,門外閃進另一個男子的身影。一般魁梧的身量,清水藍的衫子,謙謙溫潤,更像一個儒雅書生。
“王爺,是末將的不是,忘了提醒夫人此處是禁地。請王爺責罰。”男子說完,雙手抱拳,一派軍中氣象。
夏侯曦看他一眼,想說什么,終于欲言又止,沉沉嘆口氣道:“罷了。出去叫人在門上加把鐵鎖。”
“是。”鏗鏘有力,震得窈清心神一蕩。
直到夏侯曦走出房門那一刻,窈清凝重的表情才松弛下來,沖簡瑞安恬恬一笑。
“多虧了你。不然如何是好。”
“夫人既知此處禁地,為何還要冒險?”簡瑞安的語氣柔和了許多。
“來看看這屋子,來看看昔日佳人的屋子,來看看她有什么地方,讓王爺至今念念不忘。”
簡瑞安聽到這里,不敢再接話。王爺夫人有名無分,府中人人皆知。丹陽坊的琴師,只是為了堵住皇親貴胄把女兒往王府送的借口而已。
成親第二日,夏侯曦便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將領帥府里的親兵,保護夫人。長夜漫漫,臥聽更漏,窈清枕在榻上,想著大門外有簡瑞安手握長劍,挺拔巍峨的身影,竟感到無比心安。
后來她與夏侯曦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簡瑞安時時在府內巡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漸漸說上話。他會告訴窈清王爺喜歡王妃親手做的梨花釀,王爺不管到哪兒都隨身配著王妃繡的香囊,王爺只要朝中無事,便日日陪著王妃,即使王妃在女紅,王爺也能撐著頭默默看上一下午。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而自己……只能把自己活得似乎不存在,既堵了外界悠悠之口,又給王爺一個靜靜緬懷妻子的凈地。只是從此,眼中蒙上了一層晦澀,再璀璨的東西也不過灰蒙蒙一片罷了。
四
上元佳節,安平王攜夫人出門賞燈會。
相敬如賓,做戲原來也很容易。夏侯曦一手攬住夫人瘦削的肩,一手不時輕撫她被風吹散的鬢發。
夏侯夫人一時低眉婉轉,輕笑間丹唇微啟,露出編貝般細白的牙齒。
道路兩旁掛著大紅燈籠,彩燈閃爍,火樹銀花,香風悠然,盡是玲瓏燈景。潛伏的危機卻用盛世的華美織錦裹住了自身,讓人難以分辨。
夏侯曦忽然猛地握住窈清的腰肢,向后一仰,霎時幾只利箭“嗖嗖”兩聲破空而來,筆挺地穿過窈清剛才坐著的地方,插入木板幾寸深,箭尾還在兀自劇烈顫動。
電光火石間,十里內的商販早已卸去偽裝,清一色的黑色裝束,手握長刀,呼和而來。夏侯曦接過簡瑞安扔去的長劍,男子身影矯捷,一時劍若龍吟,劍光凜冽,血漫長街。
暗箭冷不丁地放出,只有一直提心吊膽注視夏侯曦的窈清看見。沒有絲毫的猶疑,毒箭刺穿肩骨的一剎,反而是心安多過劇痛。將暈未暈之際,她無意瞟到簡瑞安,二八男子墨眉如峰,薄唇銜了一絲不已察覺的微笑。
五
潮紅色紗帳中,娉婷女子釵橫發亂,嬌喘吁吁,香汗細細。云歇雨收后,男子一把擁她入懷,炙熱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肩部刺目的疤痕。
“清兒,委屈你了。”男子的雙手摩挲著窈清巴掌大的小臉。
一向蒼白纖弱的面容忽而泛起陣陣潮紅。“你今天怎么想起來了,不怕被夏侯曦發現嗎?”
“我要是連這也怕,還怎么號令行會,替太子殿下做事?”簡瑞安說著,滾燙的唇已燙在窈清的粉勁上。
“當初也虧你狠得下心,竟想出這么一招,不然夏侯也不會對你放下戒心。”
窈清漠然一笑,想起夏侯曦,目光不經意變得淡漠疏離。她替他擋了那一箭后,他日日守在床前,調羹喂藥,擦臉梳頭,緊緊皺著的眉頭,認真專注的表情,有那一時恍惚,覺得他是真心相待,可是隨即心生厭惡,閉了眼,不愿再多看。
傷好之后,肩上留了道難看的疤,他為此事至今仍在四處尋藥。除上朝之外的閑余時光,也都陪在她身邊。她冷眼看著,不由想起爾嫣。
夏侯曦的結發妻子,程爾嫣,丹陽坊水袖丹衣的舞娘。
五歲時瘟疫橫流,考妣俱喪。八歲的爾嫣帶著自己流落京都,靠著乞討的一點殘羹剩飯驚懼地度過一年。一年后,行會的人在巷尾發現瑟瑟發抖抱作一團的姐妹。從此丹陽坊中華緞錦衣,佳肴玉食,更有教習師父日日指點。幾年后,姐妹倆出落成才德兼備的女子,堪比大家閨秀。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無論什么,都得付出代價。但八年前,行會竟甚是慷慨,毫不在意栽培爾嫣的心血,將她拱手送給安定王,并解除了她在行會的細作職務。爾嫣感動,問起妹妹時,行會的人卻立刻臉若寒冰,不予回復。
“爾嫣心思單純,行會看重的就是這點。只有她對夏侯曦以心相待,生性多疑的他才不會看出一點破綻。”簡瑞安微噓著眼,沉聲回憶著。
“那你們又怎會料不到心無雜念的爾嫣,既對夏侯曦掏心挖肺,最后當然也會選擇向他坦白一切,依附于他。”窈清秀眉微蹙。
“算到他多疑,卻算不到他涼薄。他一早知道爾嫣的身份,假意相對,只等爾嫣吐露真相,抓了你以此威脅。”說完,簡瑞安握住窈清少了一根小指的素手。
建安十四年,八歲的窈清在門前沒有等到盈盈笑語的姐姐,卻等來斷指之痛,以及三日囚禁之苦。
后來是簡瑞安,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抱出自己,摟在懷里溫言寬慰。有碎嘴的婆子在一旁叨念著,說夏侯府的王妃前日夜里暴斃身亡了。
一時無語,窈清伸出玉臂,撩開衣袖,雪白的臂上赫然印著一個朱砂印記,殷紅猙獰。
男子皺眉許久,才低聲驚呼:“兵符!”
“我厲害吧。”窈清眉眼微揚,粲然一笑,“你們千軍萬馬多少心思也拿不到的東西,我用了一盒胭脂便手到擒來。”
簡瑞安明眸中映出兵符的圖案,思緒涌動,繞過建安短短的幾十年歷史。
自十歲跟隨太子殿下已有十五載有余。初初幾年只是子書貴妃為保護太子的小小組織,后來太子妃入府,夏侯氏勢大,反而時時壓制太子。貴妃籌謀之余,決定廣攬人才,建立一個為太子排除異己的秘密行會,自己也在十四歲那年潛伏到夏侯曦的軍中,從小小士兵一路做到了他的心腹。
成功唾手可得,簡瑞安卻感到意外的平靜。他狠狠地吻著懷里的玉一般的人兒:“這幾日你還是留在這里,別讓夏侯起疑心。一旦事成,夏侯家誅滅九族,我便來接你,明媒正娶地聘你回家做簡夫人!”
窈清笑得花枝亂顫,眼底涌出無限柔情。
六
“你怎會有喜了?”夏侯曦濃眉緊鎖,低聲怒吼著。
窈清的小臉一時慘若白紙。雖然夏侯對她的態度大有改觀,可一直擔心她受傷后元氣大傷,遲遲沒有與她圓房。
她不再想著爭辯,禁閉著嘴唇,望向窗外,一副任憑處置的神情。
大不了明日外頭的人聽說夏侯夫人突然暴斃,就像當年城中對她姐姐的傳聞一般。
“滾!”這個字說出時卻是鎮定得可怕,空氣里一時凝了層薄冰。
“從此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眼前!”窈清聽后,抬腳便走,屋內角落堆積著昔日他送來的首飾,沒有絲毫留戀。他在情深處送她的那串紅珊瑚手釧,躺在梨花木桌上,活像一顆滴血的心。
孑然一身走出王府,窈清站了好久才在人潮涌動的街尾辨明方向。她出了城門,往西郊十里外一處竹屋而去。那里有簡瑞安安排了照顧她的人。
建安十七年,大概是繼建安元年政變發生最多的一年。并且涉及的范圍之廣,牽連的朝臣之多,百姓頗有種改朝換代的恍惚。
先是太子妃入宮給皇后請安后,被人發現與御林軍的統領私通。太子妃是誰,御林軍統領又是誰,一個是夏侯曦的胞姐,一個曾是夏侯曦的得力副將。
商皇震怒之余,還沒來得及下旨抄家斬首,已有士卒進殿通報,有人拿著兵符領兵攻城,墨綠色的戰袍,是安平王反了。一會兒又有人傳東宮那邊異變迭起。
據說是因為太子見大勢已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舉兵謀反。商皇這才知道還有行會的存在。
后來太子軍中的人自相殘殺,持久不下的戰事一時才有了轉機。待平復戰亂,天子沖冠,廢太子,貶為庶人,安平王夏侯一氏全部沒入奴籍,夏侯曦流放漠北。其余逆賊叛黨一一斬首示眾。整整月余,京城都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惶惶不安中。
送飯漿洗的婆子講得眉飛色舞,窈清的心卻是在聽到“行會”四字時涼了又涼。
她在一陣摧毀了肝肺的痛哭后,背上昔日那把相依為命的古琴,拋頭露面也罷 ,腹中還有個幼小的嬰兒將降世。
等到胎兒五個月大時,也就是夏侯曦離京一月后,商皇暴斃,皇十三子登基,扶生母蕭氏為皇太后,因新帝年幼,掌朝大權一朝落入太后之手。窈清卻并沒有太多感觸,仍舊穿著寬松的衣裙出入歌舞坊。
直到那日,她在碎玉坊遇到簡瑞安。彼時卿因臨陣倒戈,出賣太子,已拜官進爵,成了當朝天子身邊的紅人。酒酣之際,簡瑞安迷蒙著醉眼虛看了看窈清,才想起什么似的把她領回了府中。
“為何不早點來接我?”窈清還想使性子質問。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兒?”簡瑞安看也沒看她一眼。
“西郊那處房子,不是你為我安排的嗎?”窈清皺眉。
“哦!真是……程姑娘抬愛了。一切都是你夫君的安排。他說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宮中被人陷害,正好借了你懷孕趕你離開。他說你懷了我的孩子,要我好好待你。可是我怎么知道這孩子到底是誰的?”說著嘴角扯出一絲哂笑,“就先把你養在這兒,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吧。”
“不過……”簡瑞安似乎喝醉了,變得喋喋不休起來,“我還是挺后悔,當初找人假作夏侯曦的人砍下你那截手指。原本是想提醒你姐姐,想想怎么好好為行會效力,沒想到,她竟癡傻到吞金自殺的地步。真是……”
窈清再也說不出話來,但她在簡瑞安震耳欲聾的笑聲中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里的某處,“嘩啦啦”碎了一地。
七
轉眼已是隆冬。窈清的肚子鼓起來已看不見自己的小腳。日日坐在閣樓上,呆看窗外,雪白得如真相一般,帶著不容置疑的純明,自己的心也如明鏡一般,越來越清明。
夜幕降臨之時,窗外傳來簫鼓之音,窈清聽來問服飾她的小丫頭:“府中有喜事?”
“是。老爺娶三姨太瀾月。”丫頭輕聲答道,“臨盆的日子近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窈清起身往窗外溜了一眼,鋪天蓋地的紅擾人心神。她事不關己地淡淡一笑,心里卻在想著,都說母親心里思念誰,生出的孩子也會長成那人的模樣。那么,這孩子會有夏侯曦那樣俊的眉眼嗎?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窈清在一陣陣潮水般襲來的痛楚中,頭腦異常清醒。撕裂身體的疼痛怎么及得上當初拼命抑制自己對夏侯曦情愫暗生的苦楚。她瞞著所有人愛上了自己的姐夫,甚至瞞過了自己。她以為一廂情愿地投入他人的懷抱就會忘了他……窈清自己都不由嘲笑,人的心性是如此難以捉摸,越是壓抑自己,那股力量越是積蓄得強烈,一朝爆發,自己便完全失去了對它的控制。但是當時代的洪流濤濤襲來時,自己的這一點小傷痛也不過是海浪里轉瞬即逝的泡沫。
三年后,窈清遺留在世間的那個粉妝玉琢的女嬰如今在一戶農家的院子里牙牙學語。塞翁失馬,焉知禍福。當初如果不是簡瑞安把她隨意丟開交由下人處置,她也不能躲過年前簡氏抄家沒籍的禍患。
后記
我是夏侯曦。
二十三歲,父親去世后的一年里,我變得孤僻冷漠,在我眼里任何接近我的人都是別有用心的。爾嫣,我時時想在你的笑容里看清你的險惡,卻發現你澄澈的眼中只有我的影子。我派人監視你的一舉一動,洗手調羹,捻線縫衣,卻沒有一件不是在為我操勞。
是我太自以為是,直到你吞下我送你的那枚金戒,我才明白世間再不會有一人如你待我的真心。
后來的八年里,我成日在外拼殺,只有當手中的劍噬滿鮮血,心才會麻木到不用滿腦子都想著你。
六年前回京,我又去了我們初識的丹陽坊。窈清類卿,我想起你說過有一妹妹。這次我不再查她的身世,我想用心去愛。我義無反顧地把她娶回來,可她終究不是你。
直到她為我擋下那支箭。她倒在我懷里,看著我的眼神安寧而平和,街燈灼灼燒著我在她眼中的影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一次我要好好護住心中的人。我摸出懷中捂得溫熱的紅珊瑚手釧。漠北苦寒,就讓它陪我終老罷……
我是三姨太瀾月。
二十年前,太后娘娘在回京的路上救下了我。彼時我是人人欺凌的小乞丐,拳頭雨點般砸落下來時我咬緊牙關,愣是不吭一聲。太后帶我回宮,讓我不露面地成長為她最得意的心腹。除了簡瑞安,也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
太后蕭氏本是三品官員一個不起眼的庶女,十六那年和寄住在家的遠房表哥相愛私奔,后來被找到時懷里已抱了個月余的男嬰。被押回的幾年后,時任太子的先皇一個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她,硬是不顧一切把心灰意涼,不茍言笑的蕭氏娶回宮。建安元年那場暴亂,蕭氏趁機逃離,尋到了表哥的下落。原來當年表哥早被太子派人暗殺,他們的孩子因為寄宿在外逃過一劫。她又千里迢迢尋回了那個孩子,躲在深山之中清貧度日。
再后來,暴亂被平,蕭氏被先皇派出的人找回。她藏好了孩子,還得裝出喜極欲泣的歡喜。我一直記著她那時說的一句話:“既然你不讓我與世無爭地度日,那就給我潑天的富貴!”
于是千方百計尋回那個男孩,把他安插在太子身邊,幾年后,我又在安平王的身邊看到了他。他叫簡瑞安。
太后恨著先皇,每次侍寢都在唇上抹了無色無味的劇毒,初初毒量甚少,先皇并未感到不適。直到三年前才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暴斃而亡。
太后回宮后生下的皇十三子即位,她終可以正大光明地與長子簡瑞安相見。可是欲望的膨脹不是人能左右得了的。我在暗,他在明,他熟悉太后的一切,卻一直沒能知道我的存在。太后未雨綢繆之下,花轎把我抬進簡府,御賜的攝魂香讓夫君專寵三年。世事不出太后所料,簡氏的才能雖輔助新皇穩定了人心,可是他逐漸勢大,甚至對年幼的皇帝步步相逼。幾日前,我終于等到了太后殺無赦的密旨。
看著殷殷的血水滲透他的白衫,我當真困惑了。難道再真再淳的情意,在權勢面前,永遠都沒有存留的余地,還是世人眼中,沉重的愛比恨更難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