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風吹過一片荒蕪,潮濕地如同來自地獄。天空冷淡地閉上了雙眼,陰霾重重。山中的霧氣潤濕我的睫毛,輕輕眨一眨,似乎就有水滴落下,順著臉頰,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吸一口氣,便有苦澀傳來。抬起眼皮,落眼處,一塊墓碑,靜靜矗立,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是那么蕭索寒冷,如同孤單的魂魄,在破碎的世界搖晃,一個不小心,就要化成泡沫。姐姐,你是否知道他,那個英俊不羈的男孩,我自顧自地說道,你是否知道,他深愛著你,愛得無法自拔,可惜他不知道你不在了,他不知道你消失了,他以為你還好好的呢。我自嘲地笑了笑,山中的霧氣何時突然變得這么重,重得,睫毛終是承受不住那股濕潤,滴答……它終于徹底敗下陣,垂下了頭,于是,水珠落了下來,滴在墓碑上,一瞬間散開,融入無邊的落寞里。他以為你好好的,他憑什么以為你好好的。一陣冷風刮過來,偌大的空地,卻好像忽然一個生命都沒有,只有我的聲音,靜靜地,悲傷地回響。憑我嗎,憑我和你長得一樣嗎。苦澀的笑容兀自溢滿整個臉頰,姐姐,若是你沒有消失,該多好。
葉禾,葉禾,你在哪里?
是他的聲音嗎,怎得如此急促,我搖搖頭,想甩去這突如其來的滿世界的嘈雜。姐姐,這一次,我偏不讓他如愿。
奔跑……拼命地奔跑……仿佛就在昨天,我們也是這樣子狂奔,在學校門口的大馬路上,在眾人驚奇的神色里。他拉著我的手,肆意地放縱,囂張地好像要去流浪,要去脫離整個世界。不過,當時的我只覺得莫名其妙。那時,我剛練完琴,從鋼琴室出來,準備向往常一樣回家。走到校門口時,一群人圍堵在那里,我瞇著眼睛遠遠看了一眼,從人縫里瞥見幾個黃頭發的男生,頓時明白了里面發生的事。從小父母就告訴我,碰見打架的男生,不要去看,以免殃及池魚。我當時想,我又不是魚。不過,我還是乖乖地聽從他們的吩咐,小心翼翼,低著頭準備尋個空出了校門就好了。
越怕的事越容易發生。就在我快要出來時,不知誰大喊了一聲,這個包圍圈忽然混亂起來,人群迅速涌動。我瘦小的身子被一群男生擠得東倒西歪,天旋地轉。在我混沌不清的時候,我的手不知被誰拽住,然后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狂奔起來,風呼嘯而過,我隱約聽見警笛的聲音,隨后就被我自己重重的喘息聲蓋住,我很想停止,可是我的手被緊緊攥住,另一端,那個人帶著我拼命奔跑。我想出聲,可嗓子只顧著喘息,已經發不出聲音。身旁的樹快速倒退,我看到路上的人都看著我們,而前面的這個人卻只顧奔跑,好像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不對,是只有他一個。我在想他甚至都不知道他還拉了個人。我看到他拉著我的那只手有傷痕,忽然想起那群打架的少年。我絕望地想著,完了完了,被爸媽說中了,我真的變成魚了。我那么小心翼翼,還是變成了魚。我的臉頓時變成了苦瓜,覺得自己真是倒霉死了。但是當我看著前面這個陌生少年的背影,看著他奔跑的姿態,我忽然不再害怕了。那個時候,陽光慵懶地斜射,他黑色的頭發透著自然與干凈,與那些壞男生都不同。黑色襯衫,黑色球鞋,跑起來,似乎以為他就要融入陽光里,消失不見??赡怯|目的黑,卻時時提醒著他的存在。
葉禾——夕陽灑滿黑色公路,我在碎裂的寸光中搖搖晃晃,瘦弱的肩膀扛不起呼嘯的悲傷。
對不起!他突兀地放開我的手,我不知道我拉錯了人,實在不好意思。他抱歉地說道,音色很是明朗,卻隱隱含著一絲陰郁。
你……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彎著腰,手扶著膝蓋。……你要再不?!摇簟揖鸵馈簟懒恕乙皇譄o力地指著他,一手捂著起伏的胸口。無數的汗珠沿著額頭,劃過我的脖子,在鎖骨處堆積下一片光亮后,悄悄滾進了襯衫領口。我倏地抬起頭,想好好發泄一下我的冤屈。你——
曾經看過一本書,《一光年的距離有多遠》,有多遠,我也想知道,但我更想知道飛向這個距離需要多久,因為它需要多久,我們就這樣互相看了多久。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因為我只是單純地被他的外表吸引了。那是如此英俊的一張臉,俊挺的鼻梁,鼻翼上棲息的顆顆汗珠,在夕陽的反射下,閃著七彩的光芒,隨著他的呼吸,好像要生出一張七色羽翼,直飛向九天之上。他的臉部輪廓讓我想起少年雜志的插圖,那些優秀的年輕畫家,用她們細膩的畫筆,勾勒出她們心中的少年,完美得似人間禍患。他幽深的眼睛如同一口深潭,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竄出什么東西,將你的三魂七魄全部勾去,萬劫不復。垂下的黑發將他的眼睛遮去了一半,留下一片陰影。一個捉摸不透的未知少年。
我心中的怒火在這呆愣間被澆滅。他也愣愣地看著我,眼睛里忽地閃過濃重的驚喜,鼻翼上的汗珠此時好似真的要飛起,因為那份遮不住的快樂,而輕輕地顫動。
是你?!他快樂地說著,你記得我嗎?他忽然垂下睫毛,黑發重新遮住了他的眼睛,落下一片陰影。你大概不記得我了……他自顧自地說道,空氣中彌漫著些許憂傷。你……見過我?我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問道。
幾年前的事了,呵,他自嘲地笑了笑,你應該已經忘了,一件小事而已。
我盯著他,忽然想撫平他眼中的陰郁,我開始努力回想,從鄰居大哥哥,一直想到路上不知名的偶有眼神交集的陌生人,仍然不見他的蹤跡。這樣一個特別的少年,若是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我怎么會將他忘記?我拍著腦袋,心里罵著自己的健忘。
他淡淡地笑開,臉上重新恢復了神采,不過沒關系,我現在找到你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用手指著自己,你在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你猜。他微笑著,有風吹過,掀起了他的黑色衣角,衣袂飄飄,無限風情。他的眼里有失而復得的喜悅,臉上綻放的光彩與身上的黑色襯衫格格不入,卻因著這落差美得驚心動魄。
你叫什么名字。
葉禾。我也朝他微笑。
我叫淺越。
嗯。
記住了嗎?
???
記住我的名字。
記住了。
他的笑意一直到達眼角,那時候,天高云闊,我們都還那么單純。
葉禾——孤單讓我們絕望,當時光摧殘著回憶,我的笑,還會不會一如既往。
當頭頂上一片黃葉翩然落下的時候,我才后知后覺,秋天真的來了。我收起了自己的白色短裙,換上了淺藍色牛仔,在梧桐樹下,祭奠著逝去的夏天??纯磿r間,已經不早了,我匆匆收拾,去學校。剛到校門口,便瞥見一身校服的淺越,斜斜地倚在墻上,出神地想著什么。這是自那日他帶著我狂奔,我第二次見到他??匆娢?,他一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一手拎著早飯,微笑著向我走過來。還沒吃吧,給你。他將手中的早飯遞給我,示意我接著。我有點局促不安,看著他,沒有動。
怎么了。他疑惑地問我,身體不舒服嗎,邊說邊用手摸向我的額頭。我后退了幾步,我沒事,只是……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們只不過才……
對你來說,我們只不過才認識。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可是對我來說,我們相識已久。他上前一步,我們離得很近,我看到他的睫毛亮晶晶的,像沾上了露珠的狗尾草。葉禾,我們在一起好嗎。
我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止,思維混亂,大腦在那幾秒轉了幾千幾萬遍,卻仍是愣愣開口,你說什么。他一字一句地說,葉禾,我們在一起可好?
微風吹過我的長發,發絲糾纏在空氣中,有一種愛情的味道。
我戀愛了,和淺越。那日覺得不可接觸的英俊少年,說他喜歡我。他送我回家,在街道巷口,他緊緊地擁抱我,身子輕微顫抖,葉禾,葉禾,我找了你好久,以后……不要跑那么快了……我怕我找不到你……我愛你,葉禾。
以后小心點,別再被人欺負啦。聲音還在,人已輕快地跑遠。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懊惱地垂下頭,忽地又起身想追她,可她已經沒影了。他站在茫茫人海,不知所措,攥緊拳頭,他決心讓自己變得強大,他要找到她,他要保護她。
那個女孩就是你,葉禾。他溫柔的聲音拂過耳際,就像此刻溫柔的月光。雖然你不記得了,可是我記得就好了……我終究還是找到了你,葉禾,我再也不會讓你跑掉……我會保護你。
葉禾——我以為握緊手中的綠葉,就是握住了整個夏天,可原來,當秋天來臨,它們還是會不可遏制地枯黃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遺忘這段往事,或許因為它不起眼,不起眼到我經常會這樣幫助別人,以至于這件和其他的沒有什么不同。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我已經愛上了這個少年。每天一放學,我總能看到他等我的姿態。有時候是在校門口,他孤傲地立在陰影下,固執地向路人傳遞著距離感,看見我,他會插著口袋走出來,收起一身的隔離,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時候是在鋼琴室,他倚在門上靜靜地聽我彈琴,微閉著雙眼,偶爾會出神地看著我。我一抬頭,就能對上他的深情,隨即他會對我微笑,那笑,集結了萬千情感,生生柔到了骨子里。我喜歡這樣的他,我喜歡他看我時的眼神,那樣的眼神蓄滿了心疼與保護。最重要的,它們只屬于我一個。
我愛彈琴,愛那一連串流水般的音符從我的指間流瀉,像絲綢一樣撫過我的心房,那樣我便能滿足。而現在,我的琴聲為他而奏,我的音樂越來越有感情。淺越,無數個花香浮動的暗夜里,我的腦子里都充斥著這個男人的身影,他的奔跑,他的溫柔,他的等待,他的深情,都毫不猶豫地扎在我的心中,生根發芽,如同那些深夜里不可道出的情緒,像蜘蛛結網般糾纏蔓延,隨著時光慢慢壯大。
每一天,我最期待的事,除了彈琴,就是放學。就像此刻,我收拾了書包,快樂地想,又可以看見他了。加快速度,思念忽然洶涌而來,到達心房時,轉為輕輕碰撞,我匆匆離開教室。我想立刻見到他!
跟我在一起之前,淺越經常和他的兄弟們出去打架,我和他認識的那天,正是他們組織群毆的時候。為什么打架,我從不多問,偶爾,我會輕握他的手,用手指摩挲著他留下的傷疤,心就生生地疼。他注意到我眼中的情緒,就會伸手抱住我,頭蹭著我的腦袋,說我沒事。我們是那么心靈相通,往往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他的那句我沒事,讓我的鼻子猛然一酸,我哽咽的嗓音回蕩在空氣中,以后……不要打架了好嗎……
他摟緊了我,嗯,我本來就打算,不打架了……我們總是這樣緊緊相擁,好像幾生幾世未曾相見的戀人,好像……下一秒就會分離般……
他不再和他的兄弟們一同活動,他突然的收斂,讓他的兄弟們猝不及防,幾次都邀請他出手。這樣的堅持,讓我終于明白淺越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讓我有了一絲驕傲的同時多了一份愧疚感,我能感受到那些人看我時的怨恨,是我阻礙了他們的步伐。不過,我不后悔。我只要他平安。
我一路小跑來到校門口,卻并沒有看見淺越,我刻意忽略心底的慌亂,想,他或許以為我會去鋼琴室,去那等了。我急匆匆地跑去鋼琴室,門口并沒有他。我懷著最后一絲希翼,邁著腿跨進去,空無一人……只剩一架寂寞鋼琴……寂寞的黑白鍵上堆滿憂傷……我的心徹底慌亂起來,腦海在這一瞬閃過無數念頭……他會不會又去打架了?或者他因為幾次三番不與兄弟活動,被他們怨恨,要教訓他?還是他在來的路上被以前的“仇家”堵住了?又或者……他……不愛我了……
想到最后一種可能,我的心切割般地痛了起來。眼前浮現出那個英俊少年的樣子,他對著我溫柔地笑,像三月的湖水,微風陣陣,清香怡人。不舍終于讓我淚流滿面……
葉禾——幻想終成泡沫,這般支離破碎后,我們能否熬到天光。
我何時變得如此患得患失,是愛讓我迷失。在那一刻,我甚至忘了最重要的事。直到高年級晚讀課鈴聲響起,我才如夢初醒,我在這蹲了這么久,淺越還是沒有來。我一路尋他,終未見他的身影。我開始變得焦慮,心像火燒般難受。暮色漸漸籠罩,前面圍著一群人,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撥開人群走了進去……
他向我走過來,自始至終眼睛里只有我一個,幽深的眸子里凝聚了太多情感,外現在他的臉上,美得如此攝人心魂。
葉禾,生日快樂。他輕輕地把我摟在懷里,我趴在他的肩頭,閉著眼睛感受著他的溫度,心如海波蕩漾。我們像在世界之外,聽不見周圍的噓聲,那些喧嘩,那些哄鬧,都與我們無關。
你怎么尋到了這里,他放開我,手指輕點我的鼻子,寵溺溢于言表。
你沒有像以前一樣等我,我害怕,所以……我好像小女孩一樣地訴說著對他的依賴與擔憂。
我答應過你,我不會再打架。他微笑著,我本來打算弄好了就去找你的。我特意選在這個地方,因為,它是我找回你的見證。
原來你對我好只是因為幾年前的事啊。我佯裝生氣地看著他。他急忙解釋,不是啊,你怎么這么想啊,我不只是因為以前才……好啦,我笑著打斷他,開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
他神色一松,伸手替我將凌亂的發絲別到耳后,那……你喜歡嗎。
我抬頭看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晚風吹拂下,它們爭先恐后地晃動腦袋,似乎不甘心只是拼湊了六個字,還要將它說出來。葉禾,生日快樂。我聽見它們在叫嚷。如此可愛,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淺越深深地注視著我,眼中快樂泛濫。周圍的人不知什么時候散了去,許是覺得沒有熱鬧可看了。淺越從口袋摸索出一個小禮盒,像珍寶一樣地捧著。送你的,打開看看。
是什么,我邊問邊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發夾。雖然好看,可是給我用好像有點幼稚。是你的,那個時候你跑掉,也許松了,掉在地上的。我是要走的時候發現的,一直把它珍藏著,就想著有一天,能把它還給你。說起來,它算是我們的信物。所以,我選在今天這個日子將它物歸原主。他低頭看著盒子里的發夾,眸子里有東西熠熠閃光。我拿起那個發夾,仔細端詳,蝴蝶形狀,紫色蝶身,與透明蝶翼,雖精致卻也只是個普通發夾??墒强粗?,我的耳朵突然轟鳴作響,那個場景像一記炸彈,直直爆開在我的腦海……
媽媽,我也要這個發夾。一個小女孩委屈地哭道。
乖,媽媽給你買別的好不好?這個只有一個了,我們挑更好看的,好嗎葉兒?
那為什么姐姐有,我沒有。女孩眼淚汪汪,指著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問道。
姐姐先挑的呀,葉兒,看這個比姐姐那個好看,我們買這個好嗎?
小女孩看了看媽媽手中拿的,是個月牙形狀的,她高興地點頭,嗯嗯,我要這個我要這個。
葉禾,葉禾,怎么了……有人在推我,我像靈魂歸位般清醒過來,看著手中的蝴蝶發夾,心好似一瞬間掉進了冰窟。
抬起頭,眼前的這個人好像也陌生起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看他,只覺得心好痛,蝕骨般的痛,抽絲般的痛,分解般的痛!痛得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手一松,盒子掉在了地上,連同那個要命的發夾!
葉禾你怎么了!淺越慌張地扶著我,怎么了??!
我似乎已聽不見他說話,耳朵里只回響著他囈語般的聲音,一遍一遍砸進我的腦袋:我要找到她,保護她……我找到你了,我會保護你……因為它,是我找回你的見證……它,算是我們的信物……我不只是因為以前才……
原來……我只是個冒牌……
葉禾——被時光掩蓋的秘密終會現出它的本來面目,而最后,我們之間,只是一場虛無的旅行。
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胸口的刺痛,緩緩睜開眼睛,淺越英俊的面龐在燈光下清晰地浮現。今天之前,這還是我心中甜膩的感觸,今天之后,他變成遙不可及的幻想,而我,是個偷走別人愛情的騙子。
葉禾,你怎么了,看著淺越那么緊張的面容,那么小心翼翼,那樣的呵護,現在,都不再屬于我,我要怎么去說服自己,說出那個讓我痛苦的真相,讓我會失去他的真相,我多么想自私一點,把這個秘密永遠埋在心里。淚水就那么不可抑制地崩潰在臉上,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
淺越害怕地抱住了我,身體有一絲顫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到底怎么了,告訴我好嗎。聲音一如以往般溫柔。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滿臉淚水,卻無比平靜地推開他,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說出的時候,我聽到兩顆心破碎的聲音,清脆得如同我們撕裂的愛情。他的身子狠狠地一震,緊盯著我,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悲傷,滿臉痛楚,好像在追問我為什么。我忽然很想逃,后退兩步,在他愣神的瞬間,倉皇地掉頭跑開,他卻立刻反應過來,死死拽住我的手,就如同我們那日的狂奔,那么緊,那么緊……我突然就控制不住了,眼淚瘋狂地洶涌,你愛錯人了!你愛錯人了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他呆住了,手無力地松開,嘴唇似干裂般,動了動,卻終究發不出一絲聲音。
覺得不可能嗎,我冷笑著,你不知道我有個雙胞胎姐姐么。
他無神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色彩,抓著我的手急切地問,她在哪里?
我的心瞬間涼得徹底,偏過頭,看著那些幾分鐘前還覺得可愛的小夜燈,那些他為我精心布置的小夜燈,它們沒有一點溫暖的氣息,葉禾生日快樂,這幾個字在我眼前漸漸模糊,湮沒在滾燙的回憶里,我絕望地想,從今以后那些就真的只是我一個人的回憶了……
心痛像冰冷的海水,卷起巨大的波浪,有巨大的無助的絕望的哭聲,在死寂的空氣里突兀地作響,我背過身閉上眼睛緩緩開口,她死了,十五歲,先天性哮喘。
我不知道淺越什么反應,我也無力關心,我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從他聽到她的存在時突然出現的那抹神采,他抓住我的手問她下落的急切,以及后來我在他面前消失,他只是站在原地并未上來追我的反應,我就知道,我輸了。他因為一段前緣愛上了一個陌生女孩,這份愛,注定只能一人擁有,而我,不過是個贗品而已。原來,曾經以為的健忘,只是因為,我從來都未曾有過這段過往。如此簡單。如此殘忍。如此心傷。
我該去往何處?哪里有我的容身之處?我的悲傷的孤獨的失落的靈魂,終于無可避免地暴露在外,在清冷的月光中凌亂破碎,可憐又可恨。天空中響起寂寞的鳥叫,我順著墻跌落在了地上,抱著自己瘦小的靈魂,你終于一無所有了,葉禾,你依舊脫離不了孤單,不是嗎。我站起來,在凜冽的寒風中奔跑,寒風讓我更加清醒,讓我的痛更加分明。我要去尋找我的音樂,在這樣的夜晚,只有它們,能讓我不那么痛苦。
一口氣跑到鋼琴室,揭開琴蓋的一瞬間,所有的回憶就像找到了心靈的缺口,終于鋪天蓋地。他拉著我奔跑時放縱的身影,他看見我模樣時滿臉的快樂,他向我告白時認真的眼神,他倚在門口聽我彈琴的安靜,他對上我眼睛時毫不掩飾的溫柔,他為我放棄過去生活的決心,他對我小心翼翼的呵護……原來,我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憶……可是那么多的回憶,到最后,卻只是另一個人的施舍……到最后,自己是那么可憐,像個乞丐一般……然后被人唾棄。
我哭了,我聽見我的靈魂也在哭泣,悲傷得像個瘋子。我的手指顫抖地拂過琴鍵,憂傷像藍色海水般蔓延,從他以往站立的門口,一直鋪向我的腳邊,順著腳心往心靈深處游蕩而去。我的心充滿藍色的憂傷,我的靈魂充滿藍色的憂傷,我的整個人充滿藍色的憂傷……
而那個寂寞的門外,他再也不會出現在那里,我將再也看不到他等待我的姿態,再也不能被他牽著在風中奔跑……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葉禾,這一切都已是過往,你徹底失去他了……我看向墨黑的天空,姐姐,你留給我的這些,我寧愿不要……因為葉禾現在真的很痛……你知道嗎?
葉禾——音樂讓我得到救贖,忘記回憶的同時又讓我更清醒地記住,循環往復中,這些心痛能不能被完全過濾。
葉禾,葉禾,你在哪里?他的聲音依舊在山間急促地回響。我沒有心情去管這些,我只想奔跑,那些呼嘯的風聲可以屏蔽外界的悲傷。我一直跑到了天光盡頭,失去了力氣,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心里的沉重忽然輕了不少,我想,葉禾,你還可以微笑。
腳邊出現了一雙黑色球鞋,我聽見男人的喘氣聲。我看到他蹲下身,臉上全是汗。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
葉禾,他輕喚了一聲,我始終沒有勇氣看他。
葉禾,他又喚了一聲。我終于抬起頭,他的眼睛里充滿淚水,我心一驚,立刻低下了頭。我怕我會心痛。他并不好過。我能看到他心底的悲傷,如同霧氣一般地籠罩著他。他很難過,為誰難過……
葉禾,我看到了,她的墓。
葉禾,我無意傷害你的。
葉禾,你要明白,她對我的意義。
葉禾,我的確忘不了她。
葉禾,你要好好的。
我聽見他起身時衣服摩擦的聲音,我的期待徹底落空,我對自己說,葉禾,你可以的,你可以微笑。
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慢慢的,終于融入了夕陽里。黑色襯衫,黑色球鞋,一如最初,卻已結束。
時光流轉,又是一個綻放的夏季。我如愿考進了上海音樂學院,拿著通知書,喜悅與惆悵摻雜,站在夢想的門口,我卻遲遲沒有進去。這兩年來,我的音符充滿悲傷,不論我怎么努力,這個風格好像注定了般無法改變。就像那些曾經生根發芽的東西,駐扎在我的心中,拔不去,消失不了。我這才相信,到底還是低估了自己。我終是忘不了他。那個溫柔似水的男子。不論如何,我們曾經是那么心靈相通,好像無論他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他,就如那日他為我布置生日驚喜。想到那一次,我的心微微地刺痛,我們終究因為另一場緣分而錯過了,我永遠失去了他,或許,也將永遠再無相見……
依然黑色襯衫,黑色球鞋,熟悉的奔跑,熟悉的姿勢,黑色的頭發不知何時剪短了些,卻依然英姿颯爽。唯一不同的是,不再是從前的路。
我們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停了下來,他彎著腰,扶著膝蓋大汗淋漓,而后,回頭看向我。他的前額不再有遮住眼睛的黑發,而是斜斜地搭下幾根。清亮的眼睛里盛著光。
嗨,面前的少年微笑著開口,你不就是兩年前我打架時被我誤拉著逃跑的女孩子嗎?我們又見面了。他促狹地笑著,嘴角上揚,陽光正好,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溫柔。
這一次,是完完全全屬于我們自己的緣分,那個時候,我被一個捉摸不透的未知少年誤拉著逃竄,他叫淺越,兩年后,我們重遇,相愛,并繼續著屬于我們自己的幸?!?br>
淺越:葉禾,那個堅強得讓我心疼的女子。我不得不狠下心對她說出那些話,縱使我們在一起,我也不忍心讓她背負著我和別人的前緣。我對她說我忘不了另一個人,那個我從小愛上的女孩。她伴隨了我的整個孤獨的年少時光,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我背對著葉禾離去,逃竄似的離去,怕下一秒,我會忍不住回頭看她。我害怕看到她故作堅強的微笑,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很可惡。這樣一個獨立堅強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將她傷害?我竟傷害了她,我忽然不愿相信這個事實。我在她平常練習的鋼琴室門口呆了一夜,我好像可以聽見她的琴聲,憂傷得像藍色的海水般蔓延,從我站立的地方,順著她的方向而去。我的腳很涼,一直涼到了心,我想她當時是否也是這樣的悲涼。她的悲傷的寂寞的靈魂,在小小的角落里潰不成軍。她不是別人的替代品,她不該被我心中的執念傷害,那本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包括那個我從小愛上的善良女孩,她也一無所知,卻莫名地因為我傷害了她的妹妹。我在做什么,真是該死!我咒罵著自己,漆黑的夜如同墨汁將我包裹,像我的執念。天空出現了一絲光亮,看著它,我忽然就覺得它照進了我的靈魂。我的固執的冷清的傷人的念想,如同這黑夜的缺口,透進了那么一絲光。就在那么一瞬間,我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這兩年,我一直在保護著葉禾。我看著她的努力,她的微笑,她的夢想,以及她琴鍵上擺脫不了的憂傷。我開始努力又瘋狂地學音樂,白天黑夜,不疲不倦。在知道她填的學校后毫不猶豫地寫上了上海音樂學院。
那天,我看到了她,那個堅強的女孩呆呆地站在校門口,手上拿著通知書。我想起那個盛夏的下午,她被我誤拉著奔跑,氣喘吁吁。我伸出手,在這兩年后的盛夏,我要帶著她,跑向我們期待已久的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