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姓朱,在她的兄弟姐妹里排行老大,但這個姓是一直到她去世我才知道的,因為外公去世早,應該是為了辦事或生活更方便,外婆的身份證上都是用的夫姓——戴。鄰居們都稱呼她戴奶奶,按照中國傳統習慣我應該叫她外婆,但不知為什么從小我就叫她奶奶。
外婆的個子有165,在她那個時代應該算是很高了。記憶中的外婆慈祥可掬,從不發火,愛整潔,對穿衣著裝比較講究。那個年代能夠選擇的不多,但只要出門吃飯或走親戚,外婆總要“收拾”一番,新衣出門。我每年過年要穿新衣服的習慣也是那時養成的,直到生了孩子之后精力不濟才開始“湊合”了。
外婆年輕時的樣子我沒見過,也沒有照片留下。但外婆的大眼睛高個子加上白皮膚,怎么也不難想象她年輕時的美貌。外婆有個妹妹去世很早,家里保留著她的一張照片,每每看到舊上海的明星照時我的腦海里總是會浮現出那張照片。據說外婆姐妹三個長得很像,姨婆比外婆小十來歲,也是大眼睛,不過個子沒有外婆高。前陣子有個軟件可以用自己的照片畫出年老時的樣子,我發了朋友圈,姨婆的外孫女看到了,回我說和她外婆很像。我遺傳了外婆家族的大眼睛白皮膚,可惜高個子選擇了隱形遺傳。
外婆有雙巧手,對門的鄰居告訴我年輕時外婆納的鞋底針腳細平,是典型的巧媳婦代表。小時候貪玩的我衣服少個扣子磨個洞是常事,縫補活兒也都是外婆的,外婆手腳很麻利,多難的針線活兒在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我媽媽是遺腹子,據說外公得的是“二號病”,一種傳播速度很快的傳染病,在當時無藥可醫,而且從發病到去世只有很短的時間,外婆抱著孕身處理喪事,是帶著六個娃的寡婦,想想那場景就很是心酸。
外婆沒上過學,卻深悉“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把子女全部送入學校,又給他們一個個找工作。一個寡婦四處找人,其難度可想而知。二舅找工作時,當時的一個領導怎么也不同意,唯一的理由就是為什么你們家每個人都要是“正式工”呢,二舅因此錯過了一份正式穩定工作的機會,外婆一直深以為憾。幸虧有了外婆的這份堅持,讓她的子女都通過當兵、頂替、招考、臨時工轉正等各種形式到了穩定的崗位。計劃經濟年代我們家在小鎮上是很受人尊重,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外婆雖然頭發長,見識卻不短。
外公去世后,外婆找了份商店營業員的工作,到了退休的年齡,按照當時的政策可以有個子女“頂替”這一工作。符合年齡條件的只有我媽媽,媽媽頂上外婆的崗位后,只有小學文化的她通過自學拿到了會計證,成為單位的業務骨干。她上班就在家門口,但是會計每到月底的時候就要盤點做賬經常加班,婚后爺爺家離得又遠,媽媽就很少住過去。生了姐姐之后就去得更少了,我和姐姐都是外婆一手帶大的。
我自小就覺得我家的房子和別家有些不同。朝北的兩間屋子,除了一扇門出入,旁邊全是一塊塊的木板門拼接起來,門板與門齊高,有四五十公分寬,夏天的時候我們經常把門板卸下來,家里前后通透,敞亮很多。長大后漸漸知道,外公去世之前我家開著豆腐店,這些門板就是為了打開門做生意的。外公去世后,外婆拖著一堆未成年的兒女支撐了一段時間,后來生意逐步蕭條,豆腐店只能關門,但再把店面用磚墻砌起來財力不濟,只能是在大風大雨的時候把東西挪的離門口遠一些。
門板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還有納涼。夏天一早,外婆就會把門板卸下來放在旁邊,前后屋的穿堂風一吹,天然的風扇就這樣形成了。中午或傍晚再用兩張長凳墊著,鋪上床板,就成了休息納涼的好物什。直到十來歲家里添置了涼榻,門板的這一使命才算是告一段落。夏日的我躺在涼榻或者門板上,旁邊點著蚊香,外婆幫我搖著扇子,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
外婆做了一手好菜。那時候家里不太寬裕,雖然爸媽都有份穩定的工作,但我奶奶長年患病,每個月的藥費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三個老人兩個娃,日子緊巴巴的。小時候的我很挑食,幾乎不碰綠葉菜,純葷食動物。為了讓我吃飯,外婆每天給我蒸雞蛋拌飯吃。沒有條件每天葷菜,就用豬油熬了一罐子放在家里,油渣也有妙用。豇豆飯、青菜飯,扁豆飯拌上豬油,香香的菜飯我能吃下滿滿一碗。油渣剁碎了包進茄子里加了醬油燉熟,滿屋的茄子香氣彌漫開來,就是夏天也讓人胃口大開,到現在我都保留著這一菜品,只是把油渣換成了肉末。
外婆對所有的孫輩都很寵愛,我和姐姐和外婆住在一起,自然受益最多。家里有點好吃的她都留著,等我們放學回家,今天變出兩塊桃酥,明天拿出一個蘋果,這些都是別人“孝敬”她的,她舍不得吃,總想著留給我們。
外婆愛吸幾口水煙,水煙壺下方的壺體中加入水,從巴掌大小的煙塊上捻起幾根煙絲,放到水煙壺上短管子頭的小孔上,用火點上,嘴巴在另一邊長長的煙嘴上吸入,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小時候的我總是好奇這一神奇的過程,偷偷嘗試過兩回,都以被嗆得滿口苦煙而告終。隨著吸煙有害健康的理論深入人心,不斷有人勸誡外婆遠離煙草,應該是外婆70歲前后,她終于下定決心戒煙,戒煙后的外婆很快開始發福,面色也紅潤很多。
除了水煙,外婆還喜歡在寒冷的冬日熱上半碗米酒取暖,農村自釀的米酒后勁很足,外婆會在酒里加上少許白糖調淡口感。冬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到爐火旁取暖,外婆熱好的小半碗米酒也是捂手的好工具,禁不住香氣撲鼻的米酒的誘惑,外婆就用筷子點上一點塞進我嘴里,盡管加了糖還是有些酒勁,從開始的不適應到后來一小口,最后那碗米酒成了外婆一半我一半。長大后的我能喝上幾口應該和那時候的“鍛煉”有關。
日子過的很快,我初中的時候,小舅生了表弟,外婆要去幫他帶孩子,為此我哭了好幾回鼻子,一到寒暑假就往小舅家趕,呆上半個月或者更久,繼續享受被外婆照顧的福利。夏天我躺在外婆的腋下,她扇著扇子送我入夢,冬天鉆進被窩把自己冰涼的小腳裹在外婆身上,不覺間全身都暖和起來。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年,媽媽問我將來工作了第一份工資怎么花,我毫不猶豫地說交給外婆啊。大家都很高興,說外婆沒有白疼我。
外婆的身體一直很好,但意外總在不經意間來臨。大學第一學期放假后,當天我就興沖沖地趕回家,還買了外婆愛吃的點心。外婆是在一個多月前發現膽囊炎的,二十幾年前的醫療技術遠不如現在,醫生覺得外婆年齡太大,手術有風險,都勸爸媽算了。有幾個舅舅也默認了這一事實。爸爸勃然大怒,和醫生說只要有一線希望都不能放棄,最后是爸爸在手術單上簽了字。手術本來挺成功,但不知為什么十幾天之后外婆的病情突然惡化,爸媽還請了醫生上門會診,還是沒能留住外婆,我回家的時候,原本圓潤的外婆已是冰冷瘦弱的軀體。
直到近幾年,我還不時地夢到外婆,她要么忙碌著張羅一桌好菜招呼我去吃,要么笑著和我說出去玩兒早點回來,別讓你媽媽發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