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旅行

文/尾巴卷卷

1

我相信大部分人的旅行都是揣著滿滿的喜悅和憧憬，即使是獨自一人也有滿心的愉快支撐自己的雙腿，不停前行。

我的旅行，其實沉重許多。

那次的旅行，原本不在計劃之中。我只是無處可逃，于是收拾了行囊，帶上一件牛仔襯衫，一條牛仔褲，白色的匡威板鞋，簡單的日用品，用一根黑色的頭繩，把酒紅的頭發(fā)扎成一個長長的馬尾，戴上黑色的大墨鏡，臨行時原本要對著鏡子做一個微笑的表情，誰知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到了火車站，站在購票長龍的末端，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頭上扎著紅格子頭巾的女人抱著一個膚色微黑大紅臉蛋的小孩，背著綠色行軍包的丈夫不時側(cè)跨一步向前張望。

隊伍的最前面的是幾個帶著棒球帽，白耳機，嚼著口香糖的學(xué)生。接下來是背著拉鏈壞掉的男士商務(wù)包頭發(fā)蓬亂的中年男人，穿著粉色高跟鞋，黑絲襪，卻依舊掩蓋不住小腿肥碩肌肉的年輕女孩兒，雙手緊緊相握的白發(fā)夫妻，穿著黑色夾克，一只褲腳卷起的眼鏡男，穿著藍(lán)色工作服一臉茫然手里攥著身份證的務(wù)工男青年……

直到我前面一家三口的丈夫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用超市塑料袋充當(dāng)?shù)腻X包，我才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想要去哪里。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仿佛，整個世界，只有我身后的那片土地才是我唯一的歸屬。而前面的任何一處所在，都與我無關(guān)，這種感覺像海水般涌出的時候，我的心里堵得很疼，很委屈。

一家三口閃開，我還是暴露在售票員冷漠的目光里。

“去哪？”

“嗯，去……”

“去哪？”她的聲音提高了些，也許日復(fù)一日的麻木工作已經(jīng)消磨掉她所有的耐心，或許，她從未遇到一個不知道要去哪的傻瓜。

我身后的人向前邁了一步，他身前的挎包貼著我的后背。

“去……通遼。”

2

通遼，是我姑姑生活的城市。

而我，已經(jīng)13年沒有見過她。

有些人，有些事，會隱藏在你心底的最深處，無論你什么時候揭開它，它都如當(dāng)初一般鮮活璀璨。

姑姑個子小小，身材微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目光，無論我何時見到她，都是滿眼的星光涌動，明亮奪目，有著這樣目光的姑姑，是個性格堅韌的人。

小時候，我的家庭條件很一般，父母都是勤儉的人，所以每年過年時，如果我只收到一套新衣服也一定是姑姑給買的，我記得那時候姑姑很喜歡格子，連續(xù)三年的衣服分別是紅格子，綠格子和粉格子。

我已經(jīng)無法回憶起那些衣服的具體款式，但是我記得當(dāng)時的心情，我認(rèn)定她是我最親愛的人，那種幸福的感覺，在之后的20多年里，再也沒有人給過我。

3

我的行囊很少，所以很輕快的在各種巨型行李間穿梭，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的左邊是個穿著粉色西裝戴著眼鏡的冷漠女白領(lǐng)，右邊是個穿著牛仔褲臉頰瘦肖專心低頭玩pap的少年，對面正是排在我前面的一家三口。

我雙手放在膝蓋上，包抱在懷里，眼睛一直望著窗外。

對面的一家三口，老公和老婆一直在吵架，因為孩子的奶粉兌多少水吵，因為老婆忘了帶老公最愛吃的西紅柿，因為老公說話聲音太大，沒給老婆留面子……

老公黑臉膛黃牙齒，手掌像蒲扇一樣，粗糙寬厚，吵到激烈的時候，他會用食指拼命的點老婆的頭，老婆的身子被點得不停的后仰，直到撞到車廂的墻壁。

我想，如果不是我們這些人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手一定會扇在老婆的臉上。

就像我老公打我一樣。

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絲變態(tài)的欣喜，我不是一個殘忍的人，在無法宣泄痛苦的時候，本能的抓住別人的不幸，是一種罪過嗎？

4

爸爸總是對我說起姑姑，說從小姑姑就是全校第一名的優(yōu)等生，從小就幫奶奶做家務(wù)，管理家用，爸爸小時候念書的鉛筆用完了都要跟姑姑申請，姑姑會把小鉛筆頭握在手里比量一番，然后，從抽屜里翻出一根舊鋼筆，把鋼筆帽拔下來插在鉛筆屁股上，塞給爸爸。

“還能用！”

這三個字陪伴了爸爸的整個童年。

爸爸從小身體很弱，姑姑經(jīng)常請假，然后背著爸爸去醫(yī)院看病，爸爸住院她就一直陪著，姑姑工作后拿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愛漂亮的爸爸買了一雙黑色的小皮鞋。

那雙鞋，至今還被珍藏在車庫里。

姑姑最喜歡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所以，在小時候，我拼命的學(xué)習(xí)，就為了在每次姑姑打電話的時候，或者來看我的時候，能聽見她夸獎我，我希望她開心，只要她開心，就好。

而我從沒有為了取悅父母刻意的做過什么，這是一種難以訴說的情感，比愛更高一層。

我念初二那年，父親生意失敗的那段時間，我陷入了一種極端的情緒里。

姑姑告訴我，那是大人的事兒，我只需要做好孩子的本分。

她更加頻繁的從通遼坐車回來看我們，不停的在爸爸的卡上打錢，偷偷的給我無數(shù)次零花錢。

后來因此與姑父不睦，我想，也許姑姑從沒考慮過自己。

5

當(dāng)我站在通遼的火車站的時候，巨大的陌生感撲面而來，每個人的臉都是冷漠的。

我沒有地圖，只是在大街上茫然的走，我無法告訴你任何一條街任何一家店鋪的位置，然后我看見了一座天橋。

我記得那座天橋，十幾年前，我來看姑姑的時候，我在姑姑家住了幾天，夏天的晚上，姑姑帶著我和表哥逛街，就在這個天橋旁邊的地攤上，我看中了一個13塊錢的不漂亮但是很耐用的書包。以我家當(dāng)時的條件，我根本沒法開口讓父母換掉那個破舊不堪的書包。

我的目光落在書包上，然后馬上轉(zhuǎn)身離開了。

當(dāng)時姑姑拉住我，買了一個25塊錢的書包給我，我記得那個書包是紅藍(lán)相間的，一種厚實得皮革感覺的書包。

她說，你的書包太舊了。

我說，可是，太貴了，這個。

姑姑笑著說，可是姑姑愿意看著你背著漂亮的書包。

當(dāng)時我猜想，也許我是姑姑生的。

我沒有直接去姑父家，而是找了一家小旅館，黃色的牌子。

100塊一個晚上，房間很小，床單因為反復(fù)用漂白劑洗滌，所以堅硬得像是幾張牛皮紙疊加在一起。洗手間地面上有不明的污跡，水龍頭周圍是黃色的水漬。

老板是個健談的30歲的男人，“姑娘，一個人？”

“嗯?！?/p>

“準(zhǔn)備住幾天？”

“也許兩天，也許更長，我不知道?！蔽业谋砬橐欢ɡ淠置Ｈ弧?/p>

“住的越久我越高興，嘿嘿，如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以問我，我是本地人，很熟?！?/p>

面對我的冷漠依舊如此熱情，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第二天，我在隔壁的餛鈍店里吃了早餐，然后回房間發(fā)呆。

我的手里攥著一張字條，這是表哥家的地址。

當(dāng)時我打電話說，“很久沒去了，我都忘記姑姑住哪兒了……”

表哥，馬上報出家里的地址。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用筆記下了。

其實，我想要的，不是這個地址……

6

姑姑被診斷出乳腺癌其實是我7歲那年的事兒。

那是一次單位的體檢中發(fā)現(xiàn)的早期癌癥，7歲的我，還無法理解治療癌癥需要經(jīng)歷怎樣的過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可以填補這段想象，每每念及于此，想到姑姑的種種經(jīng)歷，心里的心疼就鋪天蓋地的涌出來。

我只知道，后來的姑姑做了手術(shù)，經(jīng)過化療，完全康復(fù)了。

她還是個子小小，身材微胖，眼睛依舊明亮如光。

她會經(jīng)常回來幫奶奶做飯柴，做任何，做一切女兒可以為這個家為父母做的事。

她對我的愛，即使在身體危重時也一絲未曾減少過，她在奶奶這里修養(yǎng)的時候依舊會偷偷給我零花錢，鼓勵我好好念書，偷偷為奶奶做家務(wù)，給爸爸聯(lián)系生意。

似乎在她的生命中，沒有一分鐘是屬于自己的。

有一天，姑姑的肩膀開始腫脹，她沒有在意，以為是給奶奶收拾倉庫累到了，她回家不久，我就聽到了不好的消息。

當(dāng)時，正好是十月一的假期，我從大學(xué)回家度假，正在家里洗頭。

我媽站在我身后說，“你姑姑的病，癌癥，復(fù)發(fā)了?！?/p>

我沒說話，水嘩嘩的流，我的眼睛只能看見不停滴水的頭發(fā)，黑色的糾纏在一起的頭發(fā)。

“檢查結(jié)果說，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的骨骼……”

我的嗓子很干，咽了口口水，撐住水池邊的手臂已經(jīng)完全沒有知覺，我不敢抬起頭來，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個幻覺，媽媽根本沒有回家，我只是一個人在洗頭，也許過一會兒，一分鐘，或者一秒鐘，幻覺就會消失，我會回到真實的世界，仔細(xì)的洗個頭，聽個歌，生活繼續(xù)。

可是我等了很久，幻覺沒有消失，我抬起頭，眼淚就掉了下來。

7

我開始了我的旅行，不看地圖，就是盲目的走。

不拍照，不記日記，不跟任何人說話，從天亮走到天黑。

我無法告訴你任何這個城市的獨特景觀，我雖然睜著眼，卻是盲人一樣走完的，我總是在想象跟在姑姑的身后，按著她的腳印，一步一步的走，體驗她走過的路，呼吸她呼吸的空氣，聽她聽的噪音，看她看的世界。

姑父是個冷漠的人，他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額頭正中有一個紅色的痦子。

他很愛笑，也許你可以想象出那種愛笑的冷漠的人。

姑姑的病到了末期，就回家休養(yǎng)了。

她的臉變得腫脹，身體瘦到不可思議的纖細(xì)，只有眼睛還是那么明亮。

看見我們?nèi)サ臅r候，開心得不得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可是還是拉著我的手，問我的學(xué)習(xí)，問父親的生意，問爺爺奶奶的身體，問她上次沒有劈完柴，沒有收拾完的倉庫。

大概過了十分鐘，她就虛弱得只能躺下，我爸馬上給醫(yī)院打電話要求輸血，當(dāng)時姑父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哎，還輸什么血??！”

我看見父親攥緊的拳頭和咬緊的牙齒在側(cè)臉上顯出微微的突起。

姑姑在床上揮了揮手，父親走過去，“別說了，別說了。”

父親掏出電話執(zhí)意給醫(yī)院打電話要求輸血，醫(yī)生來了之后，姑姑拒絕輸血，她說，“沒用的，浪費錢，他還要繼續(xù)生活?！?/p>

他指的就是我的姑父。

父親說，“姐，我不會讓他再掏一分錢。”

姑姑的手拼命的拉住爸爸，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那更不行，曼曼念書還要用錢……你是想要我死不瞑目嗎？”

爸爸跪在姑姑的床邊，撕心裂肺的哭。

8

回到旅館，老板笑盈盈的站在柜臺邊。

“那個……你知道通遼息園在哪里嗎？”

老板楞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笑容，熱情的指點我，“你看這不是和平路嗎？從這里往北，第一個路口往東，是霍林河大街，然后坐6路公共汽車，當(dāng)然公車不是到息園門口，你下車還得往北走很遠(yuǎn)……”

我終于明了，我的這次旅行路線。

“謝謝?！?/p>

我轉(zhuǎn)身離開，在和平路上的花店買了一束茉莉花，然后我并沒有坐公車，我徒步走到了通遼息園。

息園的空氣似乎比其他地方清新，但是十分凝重。

姑姑笑得很親切，就像十幾年前我記憶中的她，任何時候，她的目光都是明亮的，明亮到耀眼。

我把茉莉放在姑姑的面前，我盤腿坐下，“姑姑，我很想你，很抱歉，這麼久都沒有來看您……我結(jié)婚了，可是也許我的選擇是錯的……我很茫然，不知道該怎么做?！?/p>

姑姑笑著看著我，黑白照片中的她看起來更年輕更可愛。

我閉著眼聽風(fēng)的聲音，等待姑姑的答案。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吹亂我的長發(fā)，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在我生命中的記憶轉(zhuǎn)化為一種只有我能感知的能量，圍繞著我，泛著明亮的光。

過了很久，我張開眼，心情覺得十分平靜，我從背包里掏出手絹仔細(xì)的擦干凈姑姑的照片，又仔細(xì)的清理了墓碑，轉(zhuǎn)到墓碑后面的時候，我看見了姑姑的碑志銘。

“我感謝所有曾經(jīng)愛過我的人，我這一生，沒有遺憾。”

表哥大一的時候，姑姑只有45歲，沒看見最愛的兒子娶妻生子事業(yè)有成，她真的沒有遺憾嗎？

姑父在最后那么冷血，她還感謝他嗎？

我想如果是我，定然是無法這樣坦然的。

姑姑的一生都在付出，為她任何一位親人，即使在生命的最后，無論有多少不甘，有多少痛苦，有多少本該暴跳如雷的指責(zé)，最后都變成了這無比沉重又無比輕松的四個字，“沒有遺憾?！?/p>

沒有遺憾不是沒有遺憾，而是不較真，不強求。

我抱住姑姑的墓碑，輕輕的吻了一下。

我輕松的離開了，也許在我心里多年來對姑姑離世的痛苦，終于可以坦然接受和面對了，就像我已經(jīng)明白如何處理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

回去的火車上，我沒有再遇到那一家三口，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在人生的長度里，只有那么一小段，無論他是因為什么出現(xiàn)，因為什么離開，都是注定，都無法強求。

我記得那一家三口是在我的前一站下車，他主動的提起所有的包裹，用寬厚的身軀為老婆孩子在擁擠的人群里撐出一點空間，讓她們沒有負(fù)擔(dān)的平安下車。

似乎這是此刻這個粗暴的男人唯一能為她們娘倆做的事，他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這是他的另一面，也許姑父也曾經(jīng)有這樣一面，我老公也有這樣一面，只是我沒有看到。

姑姑說她沒有遺憾，我想姑父一定曾經(jīng)用他的方式愛過她，而這些愛，撐著她走完了最后一程，撐著她寬容了他最后的冷漠。

這是我今生印象最深刻的旅行，也許它根本無法稱為旅行，但是它比我的腿走得更遠(yuǎn)，因為，我的心，到了最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