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親眼看著你,被縛在泥淖里,便去問你:“你想要什么?”
你回答道:“我要死。”
城,顯得不真實。
我也從未想過我這毀滅竟如此的劇烈,使得耳際留下的只有一聲聲垂死的嘆息。轉念我又想:何必去憐憫?去年,種在我花園里的尸首,不也是這般一臉迷茫的表情。他在擔心著什么?擔心今年會發芽嗎?或者是那開的花應該是白色的還是粉色的?有什么好擔心的,我會看好我的狗,它不會把你從土里掘出來,而這冰霜,也決計不會去攪擾你的夢。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城,會和它死之前一樣,如果我愿意。
它死之前,有一把大理石的椅,她會在上面低喃:“我今晚心情不好,很壞。陪著我吧,你。跟我說點什么啊。怎么不說呢。說。你再想什么。什么呀。我從來都無從得知你在想什么。想。”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抓緊他的手腕。因為是大理石的椅,所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記得。
他會仔細地盯著她的明珠一樣的眼睛,當她走后。他回憶那明珠里霧一樣的渴求,以及閃爍在霧里的自己。
如果牙壞了,那就全部拔掉吧,去,換一副好的吧。如果,心壞了呢?
那真的是他的心嗎?誰在思考?什么?此刻的感覺該用什么去銘記:是那雙烙著她背影的眼?是那雙觸過她指尖的手?是那個停靠過她淚水的肩?抑或是夜里為她發怒的陽具?
他能摳去自己的眼珠嗎?他能剁去自己的雙手嗎?他能剜去自己的肩頭嗎?他能閹去自己的陽具嗎?他不能。他不敢。他只會去歇斯底里。他軟弱的還不如蛆蟲。他害怕,怕得到,更怕失去;怕死,更怕活著。他只會后悔,后悔抬頭發現那個大理石椅,后悔來到這座城,后悔活到真么大,后悔從子宮里爬出來,后悔他父親當初沒有用藥丸子打掉他自己。他的五官和四肢扭曲在一起。猙獰。變態。疾病。死。你怎么了?我的近鄰。我的朋友。
晨光依舊會光臨這座城,不管它有楊柳,河畔,仙女。或是殘肢,腐爛,鬼。河邊缺少了帳篷似綠蔭的遮蓋,樹葉沒了手指。仙女也走了,不等我把歌唱完。但是他還活著,我知道他還活著。我也早知道他又為自己找到了借口了。我知道他連拿起割腕的刀的勇氣都沒有。我知道他還抱著對未來的愚蠢的希冀。我知道他還在幻想著能夠再做掙扎。我更知道,他會在下一秒忘記這掙扎是為了什么?我知道,全部,你的。我知道你呵,我的殿下。我的王兄。
冬日的正午在棕色的霧下,像美人做錯了事,臉上的緋紅透過粉露出的顏色。他在尋找她,沿著河堤、鐵軌、白塔、音符。你哭什么?別再來求我,別再發誓說你會“重新做人”,別再懇求多一次機會。我什么也不說,我無話可以說。這該怨什么?你別再喊:“主啊,救我出來,主啊,讓她回來,主啊,救我。”我不是主。如果那是你面對的炮烙,我會去加上點柴火,燒呵!哦,對了,如果你死了,不要為我擔心,也不要為其他任何人擔心,我們會忘記你曾經活著,忘記你曾經存在過。忘記,會很快的。安心吧,我的愛人。我的丈夫。
你眼睜睜地看見了吧,在淚濕的面孔被火把照亮后,在后花園經過死一樣的寒霜后,在巖石間的溪水受難后,還有吶喊、哭號、監獄、宮殿、春雷在遠山間回音震蕩之后,那一度燦爛的凋謝了,那一度活著的死去了。你還要找誰?你還要等誰?你還要守候誰?你既然固執如此,何不挖出自己的腦漿,紅紅白白地,寫滿她的名字,在墜落的山崖上。你是個懦夫!抬頭!看著我!我的逆子。我的仇敵!
城,破裂,修好,又在紫紅色的空中崩毀。它反復無常,像我的心情,像他的命。他竟然看見她了,他在追,她在躲。我看見血液激蕩在他的心臟里。呵,這具走肉居然一剎那有了獻身的勇氣了。又一剎那,他似乎是扼住我了。他在嘴里嗚嘰地罵著,是我的訃告嗎?他要殺死我?!是因為恨嗎?恨我?你忘記了我給了你什么了?沒有我,你也不能活。是我在不停地抽動著你反抗的陀螺。你似乎是忘記了,你生性極寒,而我正是那煉獄里的火。你居然說她能代替我,你說她是混著回憶和欲望的四月的春雨,是快樂的風信子,是從故鄉吹來的風。啊呀呀,好糊涂呵,你居然要賜死我,要拋棄我,你是真的糊涂了嗎?我的陛下。我的王君。
當珠寶從城中的錦匣中射出顏色,炫目的閃光與燈光相遇,桌面上反射出些夢幻的霞光。打開了五光十色的玻璃小瓶,那些她調制的奇異香水,散發出蠱一樣的香味。在芳香氤氳中的感官,在新鮮空氣中浮動的長發。他覺得他發現了,他覺得他找到了。他管這些叫做幸福。看啊,他的臉上卻是有了光澤了,仿佛是突然地從溺水中掙扎出來,激烈而貪婪地張口呼吸著。下午四點鐘,要和她一起弈棋。十點鐘要和她乘著轎式馬車去聽歌劇,出門前給她念一首莎士比亞式的詩,給她戴上項鏈,吻她的額。帶她去萊蒙湖,去泰晤士河,去看水輕柔的流,去聽他唱一首不響不長的歌。他們坐在湖畔,忘卻掉身子下面發出咯咯聲和吱吱聲的尸骨,忘卻掉身后拖著粘滑肚子在河堤的草叢里爬行的耗子,忘卻掉一切的丑與惡。甚至忘卻掉剛剛駕崩的父王,甚至忘卻掉老眼昏花的慈母。月光皎皎地照,靈與肉在纏繞。他們要休息了,你累了嗎?你會為此感到累嗎?我的愛女。我的稚兒。
城,還是死了,和她一起。他開始回憶了,他開始懷疑了,他開始混淆過去和未來,他開始不分真實和虛幻,他會不時地問:“那是什么聲音?是風嗎?我還記得有一把大理石的椅,但是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記得。”他想起我了。他找到了我。
我問他:“你還要什么?”
“我要我自己。”他回答。
“你有。”
“我要過去的我。”
“有什么區別?”
“我要一切。”
“你有。”
“在哪?”
“你心里。”
“那里是什么?”
“巖石、沙漠。”
“沒有水?”
“不可能有。”
“沒有山石間清泉的叮咚?
沒有畫眉在林中作歌?
沒有傳出風琴聲的教堂?
沒有搖曳著的門?
沒有啼鳴的公雞?
沒有蜷曲的蝴蝶?”
“沒有。”
“謝謝你,我就要那里。”
“我知道,從一開始,全部的你,我都知道。”
你總會到達那里的,帶著我給你的鐐銬,乘著帆船,度過平靜的海。你回來了,我的靈魂。我的我。
為什么?
你還不了解我嗎?
我是你的兄弟呵,
我是你的妻兒呵,
我是你的情婦呵,
我是你的男人呵,
我是你的靈,
我是你的肉,
我是你的一切,
我是你的之一,
我是命運,
我是奴仆,
我是冰,
我是火。
我便是你呀,我偽善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