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本身也不要愿意嫁給連自己都瞧不起的男人。當然，那種自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的人，又當別論。如果不嫁給被自己瞧不起的男人，那么，除了獨身之外別無他法。在大財主家的姑娘中，不是不乏這樣的例子嗎？高高興興地嫁了人，卻瞧不起自己的丈夫。美禰子小姐比這種姑娘還要高得多，但是，她壓根兒就沒打算嫁給一個自己都不能尊敬的男人。”
“由此看來，你也好，我也好，都沒有資格做她的丈夫哪?！?/p>
這是小說《三四郎》中，與次郎對三四郎追求美禰子一事的看法。
剛從熊本鄉下來到東京的三四郎，還不太能明白都市中的現代化的愛情。他以為，美禰子邀他一起散步，陪他一起打掃房屋，借他三十元錢，這些親昵曖昧的舉動，就意味著他有資格去追求她，去獲得她的愛。
平時對此并不話多的，在東京長大的與次郎，一開始就能明白，這只是三四郎的一廂情愿罷了。不忍心戳破事實，只是在美禰子即將結婚、三四郎仍愣頭愣腦地追問時，才不得已地告知了這樣的真相。
三四郎最終也選擇接受了這個事實。也終于明白了美禰子同他說過的“迷途的羔羊”，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而生活在一百年后的我們，已經對這樣的感情不再陌生。
在低的階層，我們由于物質的阻攔，不能走在美禰子小姐身邊；在高的階層，我們由于精神的阻攔或不適，無法擁有陪伴美禰子小姐的資格；而當我們集物質、精神于一個相當巔峰的階層時，美禰子小姐或許早已嫁為人妻，又或許那時的我們已對她失去興趣，轉而喜歡上什么菜穗小姐，瑠美小姐了。
雖然很遺憾，卻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生命中，總有那么一位永遠追求不到的美禰子小姐。
二
夏目先生的這本《三四郎》，成書于1908年，而書中三四郎與美禰子小姐的那段都市情感，直到今日，仍不斷在眼前出現。人物、時間、地點無論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那份情感還是依舊的。
三四郎不配做美禰子的丈夫，不只是因為他的物質條件；但至少，這個原因是首要的。
美禰子小姐可以隨隨便便地從個人賬戶中，取出三十元來外借；三四郎一旦中斷了家鄉母親的匯款，生活便霎時陷入絕境。
像這樣的情況，三四郎哪怕肯去稍微思考一下，也能夠明白，以美禰子的理智，是絕對不會嫁給他的。沒有哪個姑娘會選擇和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男人度過一生，美禰子的做法并沒有錯。而三四郎卻一味地沉浸在美禰子與他若有若無的曖昧里，如果不是與次郎當頭一棒，他終究不能明白什么是“迷途的羔羊”。
現在都市的我們，心中常常住著一位男神或女神。而我們與自己所憧憬的那個男神女神的距離，就是三四郎與美禰子的距離。無論多么喜歡，關系多么友好，終究遙不可及?？嗫嗟刈非髤s不得后，一部分人選擇放棄，一部分人從此不再相信愛情。
我想說，愛情是真的存在的，哪怕是你們所說的最理想的那種愛情。但是愛情不是婚姻。三四郎單純地暗戀美禰子，美禰子看似主動的曖昧示好，這都是青春中的純愛。但是有愛情，并不意味著能有婚姻。
愛情只要兩情相悅就好，但婚姻的支柱不能只是兩顆跳動的心。你愛你的美禰子，至少你要給她一個舒適的家，給她一個地位不低的人的太太的頭銜。
這并不難理解。孔子說過，食色性也。美禰子即使是仙女，也脫離不了衣食住行。你既然那么愛她，為什么不能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給她一個相對不錯的生活？什么也無法給她，你憑什么說她物質，說這世界上沒有愛情？難道僅因為此時此刻的你對她懷抱著好感，她就必須放棄自己的生活，不管適不適應，就義無反顧地陪你窮困潦倒，陪你一起過甚至你自己都不愿意過的生活？作為一個普通人，出于人性最基本的本能，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你，更何況對象是優雅的美禰子小姐了。
再者，你喜歡美禰子小姐，希望能與她白首不分離。既然有著共度一生的打算，這說明她對你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如此，你就應該充分考慮她的感受。小說中，美禰子的丈夫不是傳說中的野野宮君（三四郎認為以野野宮君的條件，與美禰子小姐是般配的），而是一位“頭戴黑帽、架著金絲邊眼鏡”的英俊紳士。在看到這兩人后，三四郎也覺得十分般配。這不是虛榮，更不是人們所謂的外協，這只是人之常情。就好像我們參加高檔酒會時，男人們會著正式西裝，女人們會襲一身美麗的晚禮裙一樣，這是一種幾乎約定俗成的事情。人們不會拒絕在晚會上著正裝的人，但他們會拒絕只穿著背心短褲、踏一雙人字拖的你。
不是人們瞧不起你的背心短褲和人字拖，只是這些著裝，真的不適合出現在高檔酒會里。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穿著這一身，到街頭路旁的大排檔里吃喝，那里的人們不會拒絕你。只是那里不會有優雅的美禰子小姐，盡是些會做香魚的三輪田的阿光姐而已。雖然人家很賢惠，你卻看不上啊。這樣的你，又有什么資格呵斥美禰子小姐物質？你不是也一樣嗎。
愛情不是婚姻，沒有飯吃的時候誰也不想找個人整天山盟海誓、跑到天涯海角的。所謂“溫飽思淫欲”，即使是人類自然的性沖動（尚未達到愛情這一高度），也是在溫飽之后才肯去追求的。
沒有一定物質基礎的你，于情于理，都永遠追求不到你心愛的美禰子小姐。
所以，不要再抱怨什么人心不古、物欲至上了。以你的條件，怎么可能得到美禰子小姐的青睞。與其在這里憤世嫉俗，不如想想怎么增加自己的競爭籌碼。
套用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來說，就是，以你的條件之低，還達不到談愛情的程度。
三
在小說中，三四郎徹底醒悟之前，多少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與美禰子小姐并不般配。但他對于美禰子小姐沒有選擇野野宮君作為丈夫，其實是挺吃驚的。
三四郎以為，以野野宮君的學識、身份，是能夠配得上美禰子小姐的。我們也知道，野野宮君在東京帝國大學任職，身份是不低的；他從事科研，見識廣博，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學識。然而，這仍不能作為陪伴美禰子小姐的充分條件。
有時候，有的女人會單純為了金錢而嫁人（當然，她自身也有能夠騙婚的條件，不然是無法成功的）；而有的女人在衡量了物質條件后，還要對未來丈夫的學識、精神領域，進一步提出一定的要求。
美禰子小姐是一位優雅的淑女，小說中雖未直接交代，但從她穿著高雅和服在水池邊賞花，同與次郎談論阿芙拉-貝恩的小說，和三四郎賞云時無意間夾雜的英文詞匯，等等，就可以推知，美禰子小姐是受過相當好的教育的。她不同于一般家庭中成長出來的姑娘，她有自己的思想與追求，有自己喜好的精神領域，對于未來也有著自己獨立的想法與規劃。
我們再看野野宮君，他雖然身份不錯，但生活方式、精神領域，未免與美禰子小姐相去甚遠。野野宮君常年待在漆黑的地下室，日日重復枯燥無味的研究，甚至休假也不愿意外出。房子先是自己租的，但好歹是個獨立的空間，后來竟搬去一戶人家里借住。這樣的情況，這樣一個封閉迂舊的中年男人，又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呢？
美禰子小姐的住處豪華氣派，還有專門的女仆服侍，是野野宮君的簡陋住處無可相比的。美禰子小姐喜好文學，對西方思想有一定程度的學習，還會到教堂做禮拜、唱贊歌；野野宮君只是在幽暗的地下室做著無人了解的實驗罷了。兩人幾乎沒有共同語言，而野野宮君是一個不太會主動的人，也不太了解現代都市的紳士們，是用哪些方式與淑女們相處的。這樣的情況，即使野野宮君的財富再多上幾百倍，他與美禰子小姐的緣分仍只能是淺淡的。
很多時候，人們愿意相信愛情是由緣分牽引而來的。到廟宇求緣，拜訪占星師求得水晶，希望可以增加自己與心目中的另一半的緣分。由于那些早早作古的人們，早早地定下結論，斷言緣分是一種神秘的，甚至可遇不可求的東西，以至于今天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
但是，假如緣分這東西其實是人為創造的呢？
你或許會問我，若果真如此，我們為何不主動去創造緣分呢？千百年來，為何沒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自己創造出緣分的愛情故事呢？
這是有原因的。一是許多人們并不清晰地知道“緣分”究竟是什么，一是人們過于膚淺，只注重欣賞愛情故事的表面，而忽視了主人公在愛情達成之前的、背后的默默努力。
舉古代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沒有許仙一千五百年前的救命之舉，白娘子又怎會前去以身相許？我們看到柔弱的書生許仙，對他擁有白娘子這樣貌美賢惠的妻子與傳奇動人的愛情感到不平。我們認為許仙只是運氣好，命中注定在一千五百年前遇見了那條小白蛇，又碰巧救下了她。
但是，當年的許仙也是可以選擇見死不救的呀！如果許仙沒有善心，任由農夫處死小白蛇，又怎么會有一千五百年后的絕世美戀？
這是許仙創造的、人們口中的所謂的緣分。
再舉一個現代社會的例子。俞敏洪的愛情故事，想必多數人都聽說過了。即俞敏洪故意與未來的妻子在圖書館“偶遇”，又最終憑借軟磨硬泡而打動了?；ㄆ拮?。
這時你不平了。你想說，你也是這么去追求自己的女神，為什么沒有俞敏洪那樣的結局？這不是緣分的問題又是什么？
是的，俞敏洪的確是這樣追求到?；ㄆ拮拥?。但是，這只是故事的表面而已。我說過的，那些看起來的深深緣分，絕大多是人為而成的。俞敏洪除了有一般男性追求女性的慣用方式外，還有人們不易察覺的內在努力。他堅持背單詞的毅力，接受不完美自己的樂觀自信，敢于離開體制自主創業的遠見與勇氣，這些都是他吸引校花妻子的精神條件。而這些條件，都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這些條件，又漸漸吸引了校花妻子，她開始主動想要接觸、了解他，兩人的緣分就此逐漸深深。這樣的緣分，往回推到盡頭，推到最根本之處，就是俞敏洪自己創造的。無論創造的初衷是什么，終究是這些條件促成了日后的愛情。
所以，不要將自己精神無法與理想的另一半相輔相成的事實，一味地怪罪于“緣分”二字。是你自己還不夠資格，而不是所謂的緣分未到。說什么愛情緣深即成、緣淺即散，其實都是些不懂得愛情達成規律的家伙的臆想罷了。
我們常常以為自身的條件已經不錯，可愛慕的對象仍不肯擁入我們的懷抱。于是憤怒，于是鄙視對方，鄙視這個處處攀比的世界。想著，自己條件已經不錯，又是一份癡情，可那人處處攀比，只想找一個比我更好的，這真是膚淺，真是苛刻。
可是你可知道，你心儀對象身邊的那個人，除了表面上比你更優秀外，在背后，在精神上，究竟是勝了你多少籌，甩了你多少條街？
你在愛情的競爭上，尚且只能見識到這一程度，更不用說在其他領域里你的涉獵程度了。對于美禰子小姐來說，怎么會和你有共同語言，進而接納你呢？
不要嫌對方要求高，人家只是要求和自己一樣罷了。達不到那些要求的你，憑什么說對方苛刻呢。
也不是說非要你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人間萬物，多金又有才，才能有資格同憧憬的女神在一起。你也可以什么都不知甚解，但必須在理想對象所熱愛的領域里一表人才。就像小說中的美禰子小姐，是一位在教堂優雅地做禮拜的，會吟誦“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的，接受了優秀教育的美麗淑女。她沒辦法和三四郎討論怎樣的酒糟魚好吃，也沒辦法和野野宮君擠在黑漆的地下室，盯著幾個數字一看就是一天。
像那首人們千古傳唱的愛情詩所寫，“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在數千年前，只有君子才配淑女，而淑女也只愿意嫁給君子。那時他們共同傳情的工具，是琴瑟，是鐘鼓。這些即使在今天也沒多少人會演奏的樂器，在當年那個物資貧乏的時代，更是得之不易。其中不可小視的物質條件，不可忽略的高雅情操，是君子與淑女彼此認可的重要條件。你讀《詩經》，羨慕里面的純愛。其實你仔細去查找資料，會發現自古愛情都是相似的。不僅要你情我愿、日日常唧唧，也要柴米油鹽、精神處于同一高度。這樣，日子才過得下去。
如果你每天枯坐在地下室，不像那位戴黑帽的紳士、連言行舉止都那樣風度翩翩的話，優雅的美禰子小姐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
四
在美禰子小姐嫁人后，小說就停止了。結尾處，是三四郎喃喃念叨著“迷途的羔羊”。
我也不知道在后來的日子里，三四郎過得怎么樣。他在開學時想努力學習的計劃達成了嗎？三輪田的阿光姐有沒有直接向他表達真實的感情呢？與次郎還是那樣玩世不恭么？美禰子小姐婚后幸福不？廣田先生還是那樣不出名嗎？野野宮君的實驗進行得如何了？良子最后找到自己理想的丈夫沒有？
這些，我都不能在夏目先生的小說里找到了。
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們了。
五
小說雖然結束了，而讀這本小說的我們，故事還在繼續著。
三四郎與美禰子的愛情還沒浮現就已經結束了。而現在，讀著這行文字的你，你心中的美禰子小姐呢？她還好嗎，你們的關系怎么樣了？
如果你已經和你的美禰子小姐在一起了，那我要祝福你，祝福你這位幸福的人。
如果你的美禰子小姐還是那樣遙遠，請你別急，請務必慢慢地努力。只要你足夠愛她，她想要的一切合理的事物，你終有一天會全部給她。在這之前，請不要說那些泄氣的話，不要一味地埋怨美禰子小姐和現在的社會，這樣做不僅于事無補，還可能會逐漸拉遠你同美禰子小姐的距離。繼續努力下去吧，即使最終她早已嫁做人婦，或是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現在這份喜歡她的心情，你也一定已經在努力的過程中得到成長，甚至成長成一位別人心中的美禰子了。即使如此，也是個不錯的結局呢，是吧？
再如果，你還未來得及努力，美禰子小姐就已經成為別人的新娘了，這也沒關系。不要過于悲傷，也不要從此不再相信愛情。你要像那位可愛的與次郎一樣想啊：“不管是我還是你，都要比她偉大得多。相互之間的情況就是如此呀。但是，不經過五六年的時間，她是看不見我們的偉大之處的。然而她又不會有坐觀五六年的耐心，可見你要同她結婚這事，是風牛馬不相及的。”是的，現在的你，沒能夠和美禰子小姐在一起，這是必然的。可是，如果你肯努力下去，去成長為一個更好的自己，那么，在未來的日子里，你一定會遇見一位比美禰子小姐更值得你去愛的人。
就是這樣簡單，你所想要的愛情。
六
“迷途的孩子。”
她眼望著三四郎，把這個詞重復了一遍。三四郎沒有答話。
“你知道這迷路的孩子一詞在英語里是怎么說的嗎？”
三四郎根本沒有想到她竟會提這種問題，簡直說不出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講給你聽怎么樣？”
“好的。”
“Stray sheep，明白了嗎？”
? ? … …
你呢，明白了嗎？
為什么自己的生命中，總有一位永遠追求不到的美禰子。
你明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