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里種著許多海棠花,建校時栽的,長了將近二十年。花匠粗鄙,不懂園藝,年年開春都將去年的新枝齊齊剪去,給海棠剃個光頭。留下粗壯欹斜,堅硬如鐵的老枝,縱橫交錯,多了份滄桑。
三月半間,灰黑倔強的老枝上總是如期簇擁出一顆顆肥碩的花苞,隨意點染著鮮艷的胭脂,雖未開,卻格外顯眼,常引得人駐足留連,不舍離開。待到花開,濃烈驚艷,一團團,一簇簇,一堆堆,一樹樹,紅花黃蕊,紅艷艷的,熱烈奔放著整個春天。成群結隊的蜜蜂,左擁右擠,嗡嗡嗡地鬧著,表達著對海棠崇高的敬意。
新長出的葉子,柔軟嬌嫩,楚楚可愛,沾著花瓣的殷紅,泛著絲綢般光澤,嫩得能掐得出水。一片一片參差不齊,錯落有致,裊裊地托扶著花朵,襯托得花兒更加婀娜綽約。使人不由想起大觀園中的王熙鳳,苗條的身量,風騷的體格,紅襖綠裙,潑辣熱烈。若能落點陽春的白雪,則更加妖嬈風流,嫵媚動人。不能不令人心旌搖蕩,頓生憐香惜玉之情。
彭淵材的《冷齋夜話》和張愛玲的《紅樓夢魔》中都提到“海棠無香”,并將稱此為人生之大恨,大遺憾。其實,光這濃烈的色彩就足以明艷整個春天,若再加上一縷清香,定將惹得百花自慚形穢,還爭什么艷?如揚州的花兒,恐怕連紅一下臉的勇氣都沒有了,春天也就少了許多嫣紅姹紫。
海棠雖無香,卻以其風姿艷質俘獲了不少文人墨客的芳心。“海棠春睡”中,貴妃醉顏殘妝,鬢亂釵橫,明皇一句“海棠睡未足耳。”綽約風姿盡現。杜甫吟遍蜀中名花,單單未提海棠,大概是海棠姿色妖飴,連詩圣都不敢提筆。蘇軾一直擔心著學生邵氏堂前的海棠,來書必問,邵氏一句“海棠無恙”,師生情誼盡在不言中。“海棠癲”陸游,為海棠如癡如醉,竟連夜奏報玉帝,多借陰天,好使海棠常開不衰。還有李清照,沉醉中一直擔心著風雨中的海棠花。一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形神俱見,感人至深。張大千典畫購海棠,與王羲之以字換白鵝,為一美談。季羨林走過兩株歷盡滄桑的西府海棠,由花及人,浮想聯翩……
海棠適合夜觀。面對一樹海棠,秉燭夜看,為人生一難得樂事。東坡觀后,吟出膾炙人口的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朱自清借著疏朗月影夜觀海棠,脫口而出“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想想都美:有月,有花,有鳥,有人,浪漫多情,意境很深。川端康成凌晨四點鐘醒來,看到海棠花未眠,觸景生情,感受到生命的燦爛與莊嚴。一個寒冬臘月的半夜,哈氣成霜,滴水成冰。我喝了酒,有點微醉,去拜訪一個鄉親,揭起門簾,屋內一株猩紅的海棠正在含苞吐蕊,著實激動驚詫了我。醉眼迷離中,自始至終,目光就沒離開過那樹花。多年以來,我時時想起那棵冰天雪月中的海棠。
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學生。母親有病,我很害怕,惶惶不可終日。無奈之下,我硬著頭皮陪母親去天水治病。在醫院花園里,我看到幾樹高大的海棠,正妖艷地盛開。天水的海棠一般不修剪,任由其自然生長,所以花樹很高,我得仰起脖子看,如面對一尊彩塑菩薩。那次,我理解了“花高一丈,則風矮半截。”突然之間不再害怕。以后的歲月中,我同樣總是想起那幾樹海棠。
海棠花種類繁多,南峪花圃里有一種日本海棠,葉子和國內海棠無異,只是花朵碩大,復瓣,有著牡丹般的雍容大氣。但顏色較淺,花瓣較薄,多了一分嫵媚婀娜,少了許多健壯血色,如貧血的女子,如棲于枝頭的蝴蝶,如病懨懨的林黛玉,怎么都看不出徐志摩“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今夜,外面天冷雨疏風驟,我突然擔心起校園里那幾樹被人剃了光頭,卻依舊灼灼盛開的海棠花來,久久難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