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吞悠揚
1
小時候家鄉還是一個村莊，一條小河筆直的詭異，將村子劈成兩半，村里老人管它叫戒尺河，告誡人們做人要像戒尺河一樣正直。
上小學的時候經常跟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去河里捉魚摸蝦，魚是中指大小的，蝦是透明的，偶爾還能捉到巴掌大小的鱉。那時候的河水不是“清澈”能夠形容的，玩的口渴了，在河邊上挖個坑，滲出來的水就可以直接喝，也不會拉肚子。冬天就用紙盒當作雪橇，兩個小伙伴輪流前面拖著在結冰的小河上滑冰，偶爾掉進冰窟窿，爬出來凍得鬼哭狼嚎般的往家跑，到家里爸媽一瞅我這模樣就是一頓暴打，然后渾身就熱乎乎的，也不冷了。
一年級她跟我是一個班，傍晚做完作業大家一起去河邊玩，她就像跟鼻涕蟲似的總是黏著我，我下河抓魚她就在岸上等著收我抓的魚，每次我抓到魚了，她就會高興的在岸上又跳又蹦，我說我抓到魚你美什么呀？
她說，我家的貓咪又能解解饞了！
我也沒說給你呀？
她就一副你的就是我的表情也不爭辯，等我抓累了準備上岸，一抬頭發現人跟魚都沒了，小王八倒是留給了我，被掀翻了四腳朝天在那里掙扎搖擺……
冬天滑冰時，她就非要跟我坐在一個“雪橇”上，哪里有那么大的紙盒子呀，兩人坐不住不說，前面小伙伴也拉不動啊，說實話我那時有點煩她，一個大男孩后面總是跟著一個女孩子，這多少讓同伴們有點看不起，因為這個我沒少受到冷嘲熱諷。
說到底被她黏上也賴我多管閑事。平時放學都是結伴一起走，那天輪到我值日就落單了。一出校門口發現她被三個高年級的壞小子堵在圍墻那里勒索零花錢，當時雖然沒那么熟，但好歹是一個村子的，不能裝作沒看見呀，但是我又打不過他們怎么辦？
我急中生智指著他們幾個沖馬路對面大喊，叔叔別找了，你女兒在這兒！
三個壞小子扭頭就跑，我拉起她的手跟被狗攆似的玩命的往相反方向飛奔。三人回頭一看知道被耍了，轉身就追了過來，這次真的被攆了……
那時候的她長得圓嘟嘟的，煞是可愛，但是人家不管你可不可愛呀，如果是我自己也能成功跑了，現在帶著這么一個橢圓體……
眼看越追越近，我松開手對她說，你快跑，我攔住他們。
我拿出從出生到現在攢了八年的勇氣，回身一個蒼龍出擊，把自己像沙包一樣扔向三人，四人在地上擰作一團，趴在地上，從塵土飛揚中隱約的看見她頭也不回的慢慢跑遠了。
雖然是我讓她跑的，但是總歸覺得不爽。三人見我趴在地上竟然還有功夫走神，打得更起勁兒了……
住手！
一聲大喝傳來，隨之覺得身上一輕……
我第一次覺得班主任的聲音是如此美妙，那胡里拉碴的臉龐竟然也如天使一樣耀眼，原來她是跑去叫老師了。
被壞小子欺負，她沒有哭，看著我的熊貓臉上還掛著鼻血，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自己被揍了一樣，眼淚鼻涕在她圓圓的臉上縱情馳騁，向下巴匯攏，吧嗒吧嗒的滴在我臉上，疼得我嘶嘶直吸冷氣……
放學不跟他們一起回家自己在這干嘛？看著她哭我氣不打一處來。
她怯懦的說……等你一起走。
嗯，從此她就是我的鼻涕蟲了，但同時我也經常打架了，那三個壞小子吃了個暗虧，心里很不爽，經常找我麻煩，我長得雖然不高，但每次都是不要命的上，雖然每次都是熊貓臉但最終把那三個家伙折服了，再也不來招惹我了。
2
那時候課堂上老師有個經典的問題，你們長大后的理想是什么？
標準答案都是科學家、醫生、老師什么的，她的答案是當兵，老師的下巴都快驚掉了，一個女孩子理想怎么會是當兵。
你為什么想當兵？
因為當兵可以打壞人啊？
這樣啊，老師笑了，那是警察，原來你想當警察啊，很有勇氣很有正義感嘛，不錯不錯……
不是，我想當兵，警察叔叔是抓壞人的，兵叔叔可以打跑壞人，讓他們不敢再來。
老師有點跟不上她的腦回路，略一思索覺得這孩子不太對勁啊，干脆把她家長叫來了，嚴重懷疑是不是存在家暴情況，影響了孩子的精神世界，后續我也不知道他們如何溝通的，反正她是撅著嘴沒有屈服。
傍晚躺在河邊草地上我問她，你一個小姑娘怎么會想當兵？
這樣……打架時我可以保護你呀。
我……我還用你一個女孩子保護呀，再說那你應該當警察把欺負我的壞蛋都抓起來，這樣我才不會再被打呀！
原來警察有用啊，那就當警察吧。
我……你這理想也太隨便了吧！
那你長大后想干什么呢？
冒險家，我要走遍全世界。（那時候深受《西游記》影響，特別渴望每天翻山越嶺、每天遇見新奇事物甚至怪物、每天不斷冒險的生活）
那正好，我當警察可以保護你冒險呀。
對哈，那就這么約定了。
嗯嗯……她笑的很甜美。
這時一陣旋風席地而起，河邊的蒲公英滿天飛舞，在夕陽的映襯下折射入她水靈靈的雙眸中，如同一只只跳舞的精靈，這畫面不要太美，永遠的鏤刻在我的腦海里，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但跟鼻涕蟲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舒服和自然。
3
上中學后我們仍是在一個班，可能是前兩年打架的后遺癥，我在班里屬于比較頑劣的學生，經常因惹事、搞事情受到老師的懲罰，中午放學老師故意留下我寫檢查更是家常便飯，午飯都撈不著吃，現在回頭想想這是變相體罰呀。每次她就會下午早早來到學校，給我帶從家里拿來的吃的，她媽媽做的糖包最好吃了。
那天我跟人打架，明明是對方挑事在先，還是挨了老師一頓訓，一個人坐在操場臺階上憋了一肚子火。她這時走過來，要給我額頭上的傷口貼創口貼，我不耐煩的把她的手扒拉到了一邊。
你可不可以不打架了？
你誰呀？要你管？
她瞪著一雙大眼睛，咬著下嘴唇看了我半天，我不耐煩的瞅了她一眼沒說話，最后她扭身走了，連續幾天都沒理我，我也樂得清靜。
周五放學時她找到我柔聲說，明天我們去捉魚去吧。
我突然發現好像好久沒正兒八經的看過她了，看著她那張圓嘟嘟的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成的瓜子臉一陣出神，她臉一紅跑開了。
高中時我們不在一個班了，但我們還是常常在一起玩耍，甚至偷偷一起學會了喝酒，后來學習緊張了，我們接觸的就比較少了，高考她如愿以償的考上了警校，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從此天各一方。
臨走時我們大醉了一場，鼻涕蟲不勝酒力抱著我哭的稀里嘩啦，你跑那么遠我以后見不到你怎么辦？
我嫌棄的擦著她的鼻涕說，放心吧，我會回來看你的。
十幾年如一日的相處，面對分離我哪里又舍得，男孩子的倔強讓我忍住沒有哭出來。
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在警校的時候她給我寫過幾封信，不愛紅裝愛武裝，還附帶著她穿警服的照片，英姿颯爽，但我都沒回，倒不是因為距離遠覺得我們關系冷漠了，而是我談女朋友了，見色忘義就是說我的吧，雖然心里有點別扭，但還得刻意回避她，當時覺得這樣對大家都好。
后來她也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就這樣斷了聯系。
4
畢業那年我們一起分手。外地工作兩年后我獨身回到了老家，在當地電力公司工作，每天過著循規蹈矩的日子，到也安閑自在。我想過找她，但總覺得對不起她，沒臉見她，也就擱置了。
老家已經被拆遷規劃成了經濟開發區。如今，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戒尺河也被圍繞打造成了戒尺河公園。
這天傍晚下班沒事我又來到了河邊，在夕陽的印照下，河水金光粼粼，對岸是一片人工修整過的草地，自是別有一番景色，僅有幾米寬的河面還修了一座石拱橋，橋頭的獅子頭憨態可掬。
我欣賞著景色漫步而過，就著草地躺了下來，好懷念這種感覺呀，放松舒坦，慢慢閉上眼睛，往事瞬間在心頭閃過。
良久，我感覺臉有點癢癢，猛地睜開眼，一個披頭散發的人頭懟在面前，我倆都嚇了一跳。
我一個翻身爬了起來，那人指了指旁邊立的一塊牌子——今天你踩我頭上，明天我長你墳上。
我這暴脾氣剛想懟回去突然意識到對方是一個的女子，長得很清秀，這……這不是她么？
鼻涕蟲是你嗎？
我滿臉興奮甚至有點緊張的不知所措，她面無表情的瞅了一眼我奇怪的舉止，手中的鴨舌帽頭上一扣，一聲不吭的轉身離開了。
認錯人了？真是她不可能認不出我呀？還是說因為之前的事情生氣了？我沒敢貿然追過去，目送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直至消失。
我突然靈光一現，她是警察呀，剛才會不會是在便裝執行秘密任務？嗯，一定是這樣的，想到這里就釋懷了，幸好我沒有上去追她，否則就打擾到她工作了。
回到家中，我興奮的跟老媽說起了這次偶遇。
知子莫若母，老媽一瞪眼，你說的是那個從小一起玩的燕燕同學吧，我跟你說，想都別想。
咦？為什么？小時候她經常來家里玩，老媽也很喜歡她啊！
老媽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嘆了口氣，也是，你剛回來不久還不知道……
我心中一緊，不詳的感覺。
老媽掏出手機，撥拉了兩下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一看，是兩年前的一篇當地新聞——女警勇斗三歹徒? 身負重傷
原來那天她巡邏時遇見一搶劫事件，追捕歹徒至一小巷時被埋伏的同伙一鐵棍敲在腦袋上，頭蓋骨都碎了，還好搶救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我不解的看著老媽，這是英雄事跡啊，你反對什么？
老媽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新聞上沒說，雖然經過搶救人沒事了卻因傷到了大腦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
失憶癥？我聯想到今天遇見她的場景，怪不得那么奇怪。
老媽搖搖頭，如果只是失憶倒也沒什么，更嚴重的是其他癥狀，易怒、情緒反復無常、突發性的肢體抽搐、甚至意識喪失，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癲癇，而且她還失去了語言能力，自從醒來后她就沒有說過話，誰都不認識了，身體恢復好后經常一個人坐在河邊發呆，一呆就是一整天，一開始她媽還不放心，后來也就由著她去了……
老媽還在說，我已經淚流滿面聽不下去了，轉身奪門而出，奔跑在大街上卻發現早已人似物非不知道她家搬到哪里去了，聯系了半天老同學幾經打聽終于知道了地址，猶豫了半天我還是敲響了房門。
開門的是她媽媽，你是……小波？
我連忙點點頭。
她媽媽那張慈祥又憔悴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一巴掌狠狠的扇在我臉上。
你還有臉來，給我滾！
阿姨您別激動，怎么了這是，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誤會？你知道當年燕燕的高考分數能上一本，就為了你不顧全家的反對去上了什么破警校嗎？你知道當得知你找了女朋友燕燕哭泣了多少個日夜嗎？你知道燕燕本有留校的機會就為了跟你的什么狗屁約定回老家當這個小警察嗎？你知道燕燕當這個警察受了多少次傷嗎？燕燕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么……這次更是……燕燕說你們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總要落地生根，會回來的，她都這樣了你回來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我噗通一下跪了下來，任由阿姨打罵發泄，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任性幼稚，隨心所欲，不喜歡有所羈絆，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擔當和責任，不知道珍惜和守護，兒時的話語更是因花花世界拋在了腦后，此時此刻我突然找到我人生的目標和意義。
阿姨發泄完后好像耗盡了一身的力氣，精神有點恍惚，我連忙扶著進屋休息，燕燕在隔壁屋睡覺，半餉，我對阿姨說，這次來，就是希望您能把燕燕交給我來照顧。
你走吧，收起你的憐憫，你也并沒有什么錯，是燕燕太傻了怨不得別人。
不是啊，我愛她。燕燕的內心從來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雖然她內向不愛說話但我都了解，我喜歡她，我想跟她在一起，與她什么樣無關，她現在的狀態脾氣跟小時候一樣，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肯定能照顧好她。之前是我的錯，我不會再犯第二次了，無論您同意與否，我都會在她身邊一直陪著她。
阿姨緩緩閉上眼睛不再搭理我，沒反對也沒同意，我知道她已經妥協了，畢竟我們都希望燕燕以后能過的幸福。
從此以后，我每天都往她家跑，不上班就帶她出去玩，雖然她偶爾還會犯病，但我都已經應對自如。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還是喜歡坐在河邊發呆，我想下河捉魚給她，但已經無魚可捉了。雖然她什么都知道卻還是跟正常人差點什么，就是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一樣對周遭沒有什么反應，冷眼看著這個浮躁的世界，面對曾經最愛吃的熘蟹黃兒也是無動于衷。偶爾會突然皺起眉頭盯著我看，這一個小小的動作讓我激動半天，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感受，我突然意識到，偶遇那次盯著我看肯定是遇見我突然刺激到了她，激發了她的潛意識世界，否則根本不可能指責我的踩踏行為，我很慶幸那天她沒事，她的病是不能經受太強刺激的。
尾巴
一年后，戒尺河公園，有一組婚紗照我選在這里取景。
我靈機一動，采了一堆蒲公英，讓工作人員用鼓風機將其吹起，漫天飛舞，我牽著她的手漫步其中，我想留下這永恒的美好瞬間，或許也是彌補內心深處的虧欠。
她突然身體僵直定住不動了，眼睛里倒映著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我連忙把她抱在懷里怕她摔倒，要犯病了嗎？
耳邊悠悠傳來了那朝思暮想天籟般的聲音——蒲公英的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