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講究”,就是“規矩”,在我的老家,從前的日子里,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講究”,它們細細碎碎地散布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以無形的力量致密地約束著我們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是一種看不見卻可以感受的到的影響,能讓我們即使多年以后,在這個越來越缺少敬畏,越來越“沒有規矩”的時代,多些惦念,多些細節的關照。
特別是一到過年,母親就會嘮叨那些“講究”。
從臘月開始,先是臘月初五要“喝五豆”,用五種豆子煮成的粥,大約是有五谷豐登之類吉祥的寓意吧,臘月初八要“吃臘八”,這是一種不同于現今城里人喝的“臘八粥”,是一種用小米煮湯,加進手搟面片和紅白蘿卜做臊子的面食,民諺說:“吃了五豆,長一斧頭”、“吃了臘八,長一杈把”,這樣的春節美食規矩某種程度上也是鄉人對自己一年辛苦的犒勞,對老人小孩的味覺撫慰。
接下來,還要“請灶王爺”,要掃房子洗衣服,要“老牛老媽歇一天”。
年三十和初一不能訓孩子,不能吵架,不能掃地,據說如果犯規,會吵一年,會“財運流失”。初一出鍋的第一盤餃子,一定要給“爺”(土地爺、灶王爺等)獻上,還要上香磕頭,供獻過的餃子只能給家里男人吃。
初五是“破五”,到了這天,春節期間諸多規矩和禁忌都可以打破了,要灑掃庭除,燃放鞭炮 “送窮”。初七是“人七”,年三十在那里過的,這天就要待在那里,要“全家整齊”,要吃“拴魂面”。
從初八開始,舅舅們就可以給外甥“送燈”了,送上燈籠、蠟燭、犍娃娃饃等。這種約定會堅持到孩子滿十三歲,期間,那些五顏六色、形狀不一的燈籠會被我們這些娃娃用燈托支上蠟燭點著,然后在小巷子里找人“碰燈”(兩人或多人用點著蠟燭的燈籠碰撞),等到正月十五當天,要將燈籠“碰著火”,預示吉利,可是小孩們舍不得啊,就想各種辦法加固自己的燈籠,甚至惡作劇地給燈托上裝上長出的鐵絲,在碰撞的時候刺破對方的燈籠。
那樣物資奇缺的年代,人們對一切東西好像都很珍視。
十三歲的時候,大約也是農村孩子的“成人禮”,舅舅要負責給外甥“全燈”,送上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禮物,比如自行車,比如收音機等,從此以后,這個孩子的“碰燈”生涯宣告結束。
正月二十三,女輩們要給過世的親人上墳。
年過完后,“二月二”算是個大日子,家家戶戶要“炒豆子”,“炒饃蛋蛋”,炒豆子叫“青滿”(是不是清算和圓滿的意思啊),炒饃蛋蛋,應該和過年前蒸的那些年饃一時半會吃不完,又不能久放有關,這種加工方法做出的饅頭蛋蛋配上咸鹽,就是那時的美味。
“二月二不剃頭會死舅舅”的事情就不多說了。
清明節給先人上墳,是男人的事情,女性一般不去。一年里紀念先人的必須日子還有“年三十”“十月一”“七月十五”等。
“十月一,送寒衣”,當天,人們用白紙裁做棉衣棉褲,夾裹帶籽棉花,謂之“寒衣”。又用冥幣模子將燒紙擊打成錢幣狀,謂之“冥幣”。傍晚時分,家人于十字路口或墳地焚燒寒衣,并在地上畫以圓圈,意在防備孤魂野鬼搶走寒衣。
每年到這時候,按母親吩咐,我都會在遙遠的地方,朝著家鄉的方向,鄭重其事地畫圈,燒紙,說些仿佛能夠穿越時空,溝通陰陽的話,希望能和那些逝去的親人有片刻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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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天,有個叫“轉麥罷(pa)”的習俗。
地里的莊稼收到囷里了,農人們享受著一年中難得的好時光,人們磨新麥蒸白饃,在這“麥罷”時節,作為走親戚的禮品,這些蒸好的各種富含深情的"饃"做為禮品相互交流互動著。“饃”代表著莊戶人的真誠祝福,也變成了質樸的無聲互動交流語言。
除了這些固定時節的“規矩”,還有一些陪伴日常的“講究”,比如“男人不能看月子”,“晚上不能照鏡子”,出門吃飯一定要穿最好的衣服,做客喝茶一定要把最后一杯喝干,吃飯時候不許說話,不能把筷子插在飯上,不能敲碗筷。做飯的媳婦一般不能上桌子和客人吃飯,而是在廚房里吃。家里做好吃的,一定要端一碗給村里的長輩或者孤苦之人,吃烤糊的饃饃“會撿錢”,吃剩飯“有福氣”等等。
有人說,這些都是“窮講究”,是的,也許正因為在哪個物質和精神都極度貧乏的時代,我們只有靠這樣的細節關照來塑造行為,撫慰內心,而在如今快節奏和重現實的時代,人們更多不拘小節,更多無所顧忌,也就更多沒有“規矩”。
這些古老的,有的甚至迷信和落后的東西,在過去的貧瘠的日子里,就如一道道秘符,有意無意,有形無形地提示你,驚醒你,告誡你,甚至善意地“哄”著你,在這些絮絮叨叨的口碑相傳里,我們生長,嘆息,我們成人,回味。
也許,多年以后,母親們的嘮叨依然無法延續這些古老“講究”的傳承,那些喋喋不休的言傳,那些細致端詳的虔誠,那些善良質樸的祈禱,都會變換形式,甚至消失,可是,那些伴隨我們心性養成,我們行為習慣,我們念念不忘的東西終將留在記憶深處。
信或者不信,做或者不做,“講究”究竟就在那里,像故鄉神秘的符號,牽引我們日漸習慣回味的目光。
? ? ? ? ? ? ? ? ? ?蔡立鵬2017-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