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個人形成的過程
我已經觀察到在治療關系中個人成長和變化的過程。
第五章 心理治療顯示的指向(上)
? 在第二編中,盡管對當事人身上所發生的變化過程作了一些簡潔的描述,但我把主要的焦點放在使這些變化成為可能的治療關系上。這一章及下一章將更為具體地討論當事人所體驗的變化的性質。
? 我個人比較偏愛這一章。本章寫于1951年至1952年間,當時我正在努力探討并試圖表述治療的核心現象。那時我的《當事人中心治療》這本書剛剛出版,但我對關于治療過程的那一章(約兩年以前寫成)已經感到不太滿意。我想找到一種更有動態特征的方式來說明發生在當事人身上的變化。
? 所以我采用一個當事人的個案,這個個案對于我有著重要的意義,當時我也在從研究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個棠,并試圖以此為基礎,表達我正在形成的對治療過程的嘗試性理解。在成功的治療中,當事人似乎對他們自己產生了真正積極的情感,指出這一點,我覺得很是冒失,而且確實沒有把握。當時雖然提出了“人性的核心從本質上說是積極的”這樣一個假設,但我的確感到缺乏足夠的信心。那時我還不能預見這兩個觀點日后都從我的經驗中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
? 我們已從當事人中心的治療理論中了解到,盡管心理治療的過程是一種獨特的、動態的體驗,而且這種體驗對每個個體而言都是不同的,但它展示的規則和秩序卻帶有令人驚訝的普遍性。這個治療過程的許多方面的必然性給我留下了越來越深刻的印象,同時我對人們就這個過程提出的問題越來越不耐煩。他們經常這樣問:“它能治愈強迫性神經官能癥嗎?…你敢保證它能消除基本的精神病狀態嗎?”“它適于解決婚姻問題嗎?…‘它能否用于對口吃或同性戀的治療?…治療結果能夠持久嗎?”正像我們有理由質問伽馬射線是否適于療治凍瘡一樣,諸如此類的問題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我看來,如果我們試圖更深入地了解心理治療的實質及其目標,那么這些問題問得就很不妥當。在本章中,我將提出我認為更為合理的問題,探究我們稱之為治療的這個充滿魅力而又有規律的過程,并嘗試做出至少是部分的回答。
我將這樣提出我的問題。不管是通過偶然的機遇,通過富有洞察力的理解,通過科學知識,通過人際關系中的藝術技巧,還是通過上述這些因素的綜合,我們已經學到了如何去啟動一個可被清晰描述的過程,此過程似乎包含著一系列富有規則的事件的核心,而且這個核心在不同的當事人身上是相似的。我們至少對使這一過程得以展開的態度方面的條件有了一些了解。我們知道,如果治療師在內心對這個當事人的真實存在持一種深深的尊重以及充分接納的態度,并以同樣的態度對待當事人處理自身及其情境的多種可能性;如果這些態度結合著足夠的熱情,并能轉換成那種對人的核心的最深厚的欣賞與喜愛;并且如果達到的交流水平能使當事人開始感受到治療師理解了他當下的體驗,而且是在充分理解的深度上接納他,那么我們就可以確信這個過程已經開始了。所以,我們不應該強制這個過程為我們心中任何一種既定的目標服務(無論那些目標是多么值得贊美),我們需要提出的只是一個問題,由此真正推動科學的進步。這個問題是:“這個過程的性質是什么,它的內在特性是什么,它采取哪一種或幾種目標指向?如果說治療過程有一個或幾個自然而然的終點的話,那終點又是什么?”很幸運,當本杰明·富蘭克林觀測到他風箏線上的金屬棒發出火花時,他并沒有陷入有關的直接而實際用途的瀑區,而是開始研究造成這種現象有可能出現的基本過程。所以盡管他提出的許多回答有許多可以駁倒的錯誤之處,但他的研究卻結出了豐碩的成果,因為他追問的問題具有真正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因此,我懇求諸位對心理治療提出同樣重要的問題,用開放的心靈去追問它——我們努力去描述、研究并理解這個作為治療基礎的基本過程,而不是企圖去歪曲這個過程以使之適合臨床需要,或適合我們預想的信條,或適合從一些別的領域拿來的證據。讓我們耐心地檢驗這個過程,就它自身,就它的真實狀況,進行追問。
最近我嘗試著對當事人中心治療作了一個描述( Rogers,1951)。
這里我不再重復,但是我要提到,從臨床和研究的證據來看,這個過程中似乎出現了某些持久而穩定的特征;隨著治療的進展,富有洞察力的陳述、當事人所報告的行為的成熟和積極的態度等都有所增加;自我知覺和自我接納出現了變化;原先被拒絕的不協調的體驗現在被納入到自我結構中;評價的焦點從自我的外部轉向內部;在治療關系方面以及人格結構、行為、生理狀況方面也都發生了特征明顯的變化。盡管其中有些描述可能最終會被證明有所欠缺,但這些描述是從當事人中心治療自身的角度去理解這個過程的一個嘗試。這些已經得到了當事人中心療法這個領域內的臨床經驗、逐字逐句錄音的案例記錄以及這個領域內已有的40項或者更多的研究中所顯示的證據的支持。
在本章中我的目標是要在研究資料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對那些在治療中尚未得到足夠強調的某些傾向做出概括。我將描述一些似乎是治療過程的內在傾向和最終目標;我們只是在最近才開始對這些進行清楚的辨析,這類知識意義十分深遠,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么有關的系統研究。為了把意思表達得更充分,我將把一個案例中所記錄的晤談材料作為例證。因為我不很情愿地承認,在不同的治療取向中,治療的過程、趨向以及結局有可能是不同的,所以我就把我的討論話題僅限定于當事人中心的心理治療。
? ? ? ? 體驗潛在的自我
在所有案例中都可以明顯看到治療過程的一個維度,我們可稱之為經驗意識,或甚至可稱作“對經驗的體驗”。我這里把它稱作“自我體驗”,雖然這是一個不甚精確的術語。與當事人中心的治療師之間的安全關系,對當事人的自我不存在任何實際的或隱含的威脅,所以當他真實地感受到他經驗的各個方面,當他通過自己的感觀和五臟六腑去體味這些經驗,而不是去曲解它們,以使之適合現有的自我觀念時,他就能夠讓自己去省視它們。這些經驗中的許多方面證明與自我觀念是極端沖突的,它們通常不能被充分地體驗,但是當事人與治療師的這種安全的關系,使得這些經驗可以毫無扭曲地滲透到意識中。因此它們經常遵循這種格式:“我有時這樣有時那樣,但是我體驗到的這種感受與真實的自我很不一致”;“我愛我的父母,但有時我對他們感到一種怨恨,這讓我自己也很驚訝”;“我這個人的確不夠好,但有時又覺得任何人都不如我”。因此,當事人首先表達的就是“我是一個整體的我,而不是我的經驗的某一部分”。隨后這個格式發生了嘗試性的變化;“也許我有好多個自我,或許我做夢都不曾想到我的自我竟然有著那么多的矛盾沖突。”
接下來,這種格式會變為“以前我肯定不相信我會成為我的經驗,因為經驗本身有太多的矛盾,但現在我開始相信,我可以是我全部的經驗。”
也許歐柯太太案例(case of Mrs Oak)中的兩段摘錄多少可以傳達治療的這個方面的性質。
? 歐柯太太是位年近40歲的家庭主婦,當她開始接受治療時,她正面臨婚姻和家庭關系方面的困境。和許多當事人不一樣,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過程有著熱切的和自發的興趣,并且在她的晤談記錄中,有許多材料來自她自身的參考框架,表現了她對當前生活事件的感受。她往往把在許多當事人身上隱含的不曾言說的東西形諸文字。因為這個原因,本章中的大多數摘錄將引自這個案例。
? 第15次晤談的開始部分的材料,體現了我們所討論的經驗意識的問題。
當事人:這一切都出現得很模糊。但是你知道,我一直有這個想法,就是對我來說,這整個過程好像檢查拼圖游戲的一些碎片。在我看來,我現在正在一片一片地檢查這些碎片,每個碎片本身看不出有什么意義。可以說剛剛拿在手里,甚至還沒有開始思考到底能拼出一個什么摸樣。這個想法反復不斷地出現。可是對我來說這倒是挺新鮮,因為我,我從來不喜歡玩拼圖游戲。這種游戲總是讓我不耐煩。但是我的感受卻是這樣。我是說,我撿到的這些碎片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整個對話過程中她不停地做手勢以佐證她的陳述),但是,我是說,這個,這個,我只是在撿這些碎片,沒有把它們看作一個模樣,可是從觸摸中我能感到,嗯,這些大概總會拼成某個圖樣吧。
治療師:就在那一時刻,那個過程中,得到一種感受,那些碎片的形狀、輪廓,總是給你一種感受,就是總有可能拼成圖樣;但是注意的焦點是,“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它的質地給人什么樣的感受?”
當事人:你說得對。其中有些好像實質性的東西。一種,一種——
治療師:如果不用手勢,你似乎很難描述清楚。那是一種真實的,幾乎是確實的感官知覺——
當事人:對。再說它也是,是一種十分客觀的感受,然而我又覺得從來沒有離自己那么切近。
治疔師:你站在自己旁邊,觀察自己,但似乎同時,你卻能夠走近自己,比——
當事人:嗯。可是,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不再思慮我的問題。真是沒有想,沒有著手處理這些問題。
治療師:我的印象是,你沒有,比方說,坐下來處理“我的難題”。你根本不是那樣的感受。
當事人:說得對。說得對。我想我是說,我的意思實際上是說,我沒有坐下來完成這些拼圖的難題,好像要拼成什么東西,我必須看到它的整體圖畫。或許,或許是,我實際上是在享受這個情感過程。或許,我確實在學習一些新東西。
治療師:至少可以確定,你感到有一種急切的目標,就是要獲得這種感受;不是說你做這些是為了看到一幅圖畫。而是說,真正熟悉每一個碎片就是一種,一種滿足。是否這樣——
當事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而且,最終會變得像是真切的知覺、觸覺。這很有意思。雖然我確信,這些并不總是令人愉悅,卻是——
治療師:一種新奇的體驗。
當事人:是的,相當新奇。
這段摘錄十分清楚地顯示,我們可以讓某種實際材料進入意識域,而不必企圖讓自我來占有它,把它當作自我的一部分,或者試圖把它與意識域中的其他材料連成一片。也就是說,這樣一種包容性的意識察知,包括了極其寬泛的種種經驗,但在當下時刻,卻沒有思考這些經驗與自我的關系。隨后,我們可能會確認,體驗到的東西也許會統統變成自我的組成部分。正因如此,我給這一段加的標題是“體驗潛在的自我”。
當事人此處所體驗的,是一種全新的、異常的經驗。在第6次晤談的一個片斷中,這種經驗的新異性體現得很典型,歐柯太太的表達看上去言辭不通,但情感的脈絡十分清晰。
當事人:嗯,在這一段治療的時間里,我經常發覺自己在想象,嗯,我好像在反復地哼唱一首歌。我這么說有點含糊其辭,而且——準確地說不是唱歌——有點兒像一支沒有樂曲的歌詞。也許是一首自編的詩歌。這個想法倒挺好。我是說,就像是突然出現的東西,沒有形狀,也不知道來源于何處。還有,然后——緊跟著又出現,出現另一種感受。唔,就是我發覺自己好像在問自己,所有的咨詢案例都是這樣嗎?是不是?我不過是在不停地說話,并且,有點像是聽著自己發出的聲音而感到陶醉?然后,然后,嗯,緊跟著,唔,我是不是在浪費你的時間?然后,出現了疑問,一個疑問。然后,另有一樣什么東西出現了。
嗯,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沒有什么真正的邏輯順序。這個想法讓我心動:我們在觸摸一些細節,嗯,我們沒有感到壓力,也沒有懷疑什么,我們不是在關注某個東西,也沒有針對什么東西的興趣。好像是盲人開始學習用手指讀盲文那樣。我不清楚——也許有點兒像,嗨,真是一鍋粥。也許,這就是我現在所體驗的東西。
治療師:讓我們看一看,看我能否弄清你的那些感受的順序。首先,你的情緒看起來,我覺得,你的第一種感受是相當積極的,你有點像是在創作一首詩歌一一一首沒有配上樂曲的歌詞,很有創造性的;然后又出現一種,一種對此又深深懷疑的情感。“也許我只是在說話,只是被我,被我說的話弄昏了頭,也許這些話無非是胡扯而已。”再后來,又出現了一種感受,你似乎感悟到一種完全新穎的體驗,好像盲人嘗試著去弄明白手指所觸摸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當事人:是的,是的。(停頓)……有時我對自己說,嗯,也許我們可以深入談談這件事或那件事。然而當我來到你這里,又有點,又覺得那些事情不夠真實,看起來似乎是虛假的。然后,不知怎么回事,自然而然地就出現了一連串的話語,然后關于這件事的疑惑感又油然而生。唔,這有點兒像是,也許像是我在創作音樂……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我今天疑心,整個地疑心這件事,因為這是一種莫名其妙地自然出現的東西。還有,我真的感到我應該做的是,是徹底理清這件事的頭緒。
我應該更加努力——
治療師:這是一種深深的追問,好像說,對于這樣一個不務實、不解決實際問題的自我,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呀?(停頓)
當事人:可是事實上,我,我真的喜歡這種新東西,這種,我不知道,把它稱作令人難受的情感吧,我是說——我感受到我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我也喜歡這種體驗。也許我就應該這樣。我今天簡直糊涂了。
? 這是一種轉折;在任何有深度的治療中,這種轉折幾乎總會發生。我們可以概括地總結當事人的這樣一種感受:“我本來是想到這里來解決某個問題,可現在我發覺自己在體驗我自己。”而且這種轉換,這樣的當事人通常會伴有一種理性的自我批評,覺得這種體驗是毫無道理的,可是在情感上又覺得這種體驗讓人“感覺很舒服”。
關于這一段文字,我們可以做出結論:治療過程采取的一個基本取向是,自由地體驗有機體的感覺和內部器官真實的反應,而不要過多地企圖去把這些體驗和自我聯系起來。與這種治療取向相連的基本信念是:這些材料既不屬于自我,因而也就不能組織到自我中去。在治療過程的終點,當事人終于發現,他可以存在于經驗本身,而容忍經驗的多樣性以及表面上的矛盾沖突;他可以用他自己的經驗表現他的自我,而不是試圖把一個自我表述強加給自己的經驗,從而把不符合這種公式化表述的經驗從意識中排除。
? 充分體驗情感關系
? 在心理治療的各種要素中,我們近來較多地發現,對當事人而言,治療是一種學習,學習去充分而自由地、毫無畏懼地接納另一當事人的積極情感。這個現象并不是在每個案例中都明顯可見。在我們所做的時間較長的案例中,這種情況似乎格外典型,但也不是毫無例外地、始終如一地出現。然而這是一種印象極深的經驗,所以我們開始追問,這是否是治療過程中一個意義重大的流動方向?或許在所有成功的案例中,在某種程度上它都會出現,盡管可能是在一個非言語表述的層面上。在討論這個現象之前,讓我們引述歐柯太太的體驗來使它具體化。這種體驗發生在第29次和第30次晤談之間,而且讓她受到了相當突然的沖擊,在第30次晤談中她用了大部分時間來討論這種體驗。下面的話是歐柯太太在會晤開始的時候說的:
當事人:嗯,我有一個不尋常的發現。我知道它是——(笑)我發現你很關心這是怎樣一回事。(兩人都笑)我有這樣一種感受,有點兒像——“也許我會讓你,比方說,進入活動,擔當角色”,諸如此類,就是——你也知道,如果是在一張試卷上,我會寫出正確的答案,可是,我的意思是——就是我突然間恍然大悟——在當事人—咨詢師的關系這件事情上,你實實在在地關心這件事的演變情形。這是一個啟示,一種——不是那樣。不能那樣說。這是一種——唔,我想最接近的,是說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放松,一種——不是松弛,而是一種——(停頓)那是一種沒有緊張感的舒展,不知道我這樣說有沒有意義。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治療師:聽起來這不像是一個嶄新的想法,而是一種嶄新的體驗,你感到我的確很關心,如果我理解你說的那些話,似乎是說你愿意接受我的關心。
當事人:是這樣。
在這個案例中,當事人允許咨詢師以及他的興趣進入她的生活,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特別深刻的特點。在治療結束時的一次晤談中,她主動提及這種印象深刻的體驗。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這種現象肯定不是移情和反向移情。幾位富有經驗并且自己也接受過分析的精神分析師,曾經仔細分析過另外一個案例,考察治療關系的發展問題。他們最先質疑并反對使用移情和反向移情的術語來描述這種現象。他們的主要論點是,這種治療關系是雙向互動的,是合乎情理的。而移情或反向移情現象,具有典型的單向性質,而且不適合具體情境的真實性。
這種現象為什么較為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治療經驗中?一個確定無疑的理由是,作為治療師,我們已經不再害怕表達自己針對當事人的正面(或負面)情感。隨著治療的進展,治療師看到當事人為了成為真實的自己而勇敢且深入地抗爭時,他對當事人的接納和尊重會轉變成一種敬畏。我想,在治療師身上有一種對人類內在共性——也許可以稱之為人類的同胞情義——的深刻體驗。因此,對當事人他感受到一種熱切的、積極的、關愛的傾向。這對平常很難接受他人積極情感的當事人提出了一個難題。然而一旦被人接納,當事人身上那部分習慣性的反應傾向就會放松,他人的關愛就會減輕當事人面對生活的緊張和恐懼感。
? 但是,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是超越了我們的當事人的。現在讓我們來考察一下發生在歐柯太太身上這種體驗的一些側面。在早些時候的晤談中,她曾經談到,她對人沒有好感,而且固執地認為她是正確的,拒不接受別人的辯駁意見。后來,當她談論自己的領悟體驗已經澄清了對他人的態度時,她再次提到了這件事。
當事人:接下來出現的事是我發現自己在想,現在還在想,是,怎么說呢——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每當我說“我不愛人類”的時候,我總是懷有一種關心之情。這一直是……我是說我心里是相信這一點的。
我的意思是,不是說一一我知道這是件好事。就是說,我內心里已經搞清楚了——至于這跟當前的情境有什么關系,我還想不明白。但是我發現,不,不是愛;但是的確是對他人的關心。
治療師:對,對,是這樣……
當事人: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我對各種事情十分關心。但是這種關心是——呈現的形式——它更像是一種理解,而不是想要加入什么,或者奉獻什么東西,我覺得那些東西很虛假——我覺得——說到愛,那是一種最終的東西,要是你去愛,你就已經是做了足夠的事,就是——
治療師:似乎就是這個。
當事人:是啊。在我看來,這件新鮮事,就是關心之情,這個說法其實不好——我是說應該用一個別的詞來說這類事情。說它是非個人的,并不是說它沒有人情味。我是說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大的整體感。但這是一種似乎永不停頓的延續……你可以有這種愛人類的情感,愛他人,可是同時——卻參與制造一些因素,讓人們生病,得神經癥——而我的這種情感是對那些病態的抵制。
治療師:你的關心只是要理解,而不是想要增加導致人類病態的東西,例如神經癥一類的病態。
當事人:是的。而且……(停頓)……是的,大致的想法是這樣的。……嗯,不過,我必須回頭再說一下那個新的體驗。那是——我可不是在拍賣行推銷自己——這不是最終的狀態。……有時候我對自己私下說;“我不愛人類”,可是,我心里會很不舒服,而且我知道,同時還有某種東西是正面的。我這么說大概是對的。而且,我現在可能完全走了題,但是我想說,這個聯系到——我現在的感覺-心理治療的價值能夠發生擴展作用。現在,我還不能完全理順,還不能連接起來,但是我已經接近給自己一個解釋——嗯,這個學習過程,落實我的這種領悟,就是…一一是的,你的確在具體的情境中很關心人。這是多么簡單明了的事。可是我以前竟然不明白。要是我早先掩上這道門,離開咨詢室,我也能說,對呀,咨詢師一定會是這樣子,那樣子,等等,可是我知道,不經過這個過程,我不可能獲得現在這樣的生動經歷。
? 在這部分對話中,她在努力描述她自己的感受,然而她所著力描述的,其實也正好是治療師對當事人的基本態度。治療師的態度,在其理想的狀態下,是這樣一種關心,它沒有我們世俗所謂“愛”的經驗中要求對方報答自己的因素。它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那種人的純粹的情感,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比兩性之愛或父母之愛更為根本的情感。這種關心,對一個人有足夠的關心,但不會讓你渴望去妨礙他人的自由發展,不會讓你渴望為了自我膨脹的目的而去利用他人。解放他人,讓他人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成長,是你的最大滿足。
我們的當事人繼續談論,接受任何來自他人的幫助,接受他人的積極情感,對她來說曾經是多么困難,而現在這種態度是如何發生了變化。
當事人:我有一種感覺……你總得主要依靠自己,但是有時候又應該跟別人一起做事。(她談到有很多次她應該接受了別人的關心和善意。)我有一種情感,就像是害怕我自已會被毀掉。(接下來她談到心理治療以及她對于治療的態度。)我覺得,好像是這樣一種東西,似乎在把我自己徹底撕開來。就像——我是說,我覺得——我有時候試著敘說出來——似乎是——有時好像不想讓你來重復,不想讓你來映照,因為這個東西是我的。當然,沒問題,我可以說,這是阻抗。但是現在,這個對我來說絲毫都不是問題了——我想——關系到這件事情,我是說——有些時候,我最強烈的情感是,這是我的,這是我的。我需要自己來決斷。你能明白吧?
治療師:這樣一種經驗,的確很難清楚地敘說出來。然而我覺得在這種關系中你已經有些變化,起初的情感是“這是我的”,“我需要自己來做”,“我自己做”,等等,后來的情感是“我可以讓你走進來”,這就是變化。
當事人:是,是啊。我是說,那——那個——嗯,好像是吧,可以說,進入故事的第二部了。這——這個——嗯,好像是,嗯。我現在還是獨自在里面掙扎,可是我不是——你知道——我——
治療師:嗯。這句似乎矛盾的話做出了總結。
當事人:是的。
治療師:所有這些經歷之中,有一種情感,還是說——我的經驗,點點滴滴都是我自己的,而這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等等。可是同時,這又不是完整的情形。通過某種方式,這些又都可以與別人分享,別人的興趣也可以參與進來,而且在某些方面還感覺很新鮮。
當事人:是啊。而且這是——是件很難的事,也應該如此。我是說——理應如此。有一種感覺,“這樣子挺好”。我是說,對我來說,它表現了一些東西,澄清了一些東西。有一種情感,在這種關心里面——好像人會后退幾步——冷眼旁觀,如果我想要認識清楚這件事,就像是在割除亂草,我覺得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我是說,就是需要走過這樣的草地,你也不會害怕。我說不清楚。這也許沒有任何意義,我是說——
治療師:只是,你對于自己的這種情感你覺得是確切無疑的。
當事人:嗯。
這段摘錄不是活靈活現地描繪了社會化過程的實質嗎?當你發現接受來自另一個人的積極感受并不是毀滅性的,發現接納他人并不一定會導致自己受傷害,發現和另一個人一起努力應付生活的難題,實際上“感覺挺好”——所有這些,是我們一個人在治療中、在生活中可以得到的最深刻的啟示。
關于這種體驗的新穎性以及非言語的層面,在第30次晤談結尾的時候,歐柯太太有所描述。
當事人:我在經歷一種全新的——一種也許對我來說惟一真正有意義的學習——我經常說,在這一點上,以前的那些知識根本沒有用處。
我的意思是說,我學習的那些知識是毫無幫助的。但是對我來說,現在這種學習是如此——充滿活力,我是說,從根本上就是一——是我個人自身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我能夠從中有所收獲,那可真算是一件大事,我是說,我現在經歷的這種體驗,大概不能歸屬到知識積累的那一類之中。
治療師:換句話說,在我們這里發生的這種學習,在類別上性質不同,在深度上也有區別;非常真實,充滿活力。它本身對你有充分的價值。但是你的問題是:對于正在發生的這種深層的學習,我是否能夠做出任何清晰的理智化的描述?
當事人:嗯。差不多是這樣吧。
有些人根據對無意義音節的記憶,抽象出來一些所謂的學習定律,并且試圖用它們來做心理治療。他們要是能夠用心地來研究這段對話摘錄,可能會開一點竅。在治療中出現的學習是一種整合的、有機的而且往往是非言語的東西,這種學習可能遵循完全不同的原則。理智化地學習一些煩瑣機械的材料,與人的自我生活缺乏任何有意義的聯系,這樣的學習定律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事。然而,我的這些話已經離題太遠了。
讓我們換個說法來對這一節文字進行總結。有可能,深度治療,或者說,具有重大意義的治療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當事人必須發現,充分接納另一個人的關心,接納治療師對他的積極情感,對于自我的體驗并非是傷害性的。
? 接受別人為什么如此困難呢?原因之一可能是它從根本上涉及“我值得別人愛戴”這樣一種情感。這個題目,我們將在下一節進行考察。現在我們需要指出,治療的這個層面是一種對情感關系的自由而充分的體驗,我們對此可以做出下面的歸納:“我能夠容許別人來關心我,而且我內心充分接受那種關心。這樣,我就認可我自己對他人的深厚關心和真誠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