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系列12:廢墟


   似乎一夜之間,一座座高樓雨后筍兒似的冒了出來,一叢叢,一片片,伴著機器的轟鳴,“咕嘟咕嘟”地往天上竄,競賽兒似的,賭氣兒似的,誰也不服誰,好像都想扯住天上的云。
   挖掘機,推土機,大卡車,起吊架,扯著嗓,揚著塵,撒歡兒般,小城突然熱鬧起來,如一團酵好的面,眼看眼地膨大了起來。
   到處是拆遷區,天藍色的鐵皮圍得嚴嚴實實,而那鐵皮以內,一間間平房塌了下來,一棟棟低矮的老式樓房在大鏟車霸道的胳膊和牙齒撕扯下,也呻吟著變成瓦礫,剩下的半片樓房雖然立著,卻也是斷壁殘垣,像晚風斜陽中衰殘的軀體,抖著斷臂殘腿,血淋淋地訴說哀傷。
   到處是裸露的水泥裹著的紅磚,到處是裸著鋼筋骨的柱和梁,破舊的木制家具被磚石泥塊壓得粉碎,偶爾會有幾根朽爛的桌椅腿散在磚石尚未完全埋沒的小徑旁邊,一根瘦瘦的藤,彎彎扭扭的鉆出瓦礫,在風中搖著病懨懨的腦袋,那細細的葉,是它可憐巴巴的眼……
   由于剛下過一場雨,坑洼處積著污濁的泥水,腳踩到哪里,都是軟塌塌黏乎乎的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澀中夾著腥臭的霉味兒,即使我捂緊了鼻子,也擋不住胃里一陣陣的翻騰,人走光了,廢墟倒成了蠅子的樂園。人走過時,它們轟然飛起,黑壓壓,綠瑩瑩,“嗡嗡”之聲響如雷鳴……
   就在這片建筑垃圾的墳場里,一所圍著三間平房的小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平房是紅磚砌墻,水泥封頂的老式平房,院墻則是因陋就簡半石半磚雜混而成,說小院其實不算確切,東面的山墻已經倒塌,原來涂了紅漆的鐵大門也沒了蹤影,門臉宛如老婦人掉光了黃牙板的黑窟窿——這就是我們今天尋訪的目標。
   “吱呀……”屋門響了一聲,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端著一只碗,佝著腰,一步一步挪也似的走了出來。
   “咕——,咕——”原來她在喂雞,三四只老母雞應聲從旮旯里鉆了出來,它們一邊啄著食物,一邊發出“咕咕”的聲音。
   看樣子,老太太應該八十好幾的年紀,每走一步,她佝著的腰似乎彎得更低,頭努力地向前探,然后一手扶著膝蓋,慢慢地挪出一只腳,有一條大黃狗,寸步不離地跟著她,那狗,看起來和那老婦人一樣老。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釘子戶?”
   “算不上吧,只是……”同行的人搖了搖頭,不自覺地發出長長的嘆息,意味復雜的樣子:“唉——,人呢!”
   “孤寡老人?”
   “真是孤寡老人倒好辦了,安排到老年公寓就行了。”
   我越來越糊涂,既然不是孤寡老人,那不至于留下這一戶孤零零地守著廢墟啊,你看那三間老屋,孤島似的,怎么看都叫人不舒服。
   “她有兒有女,據說過得都很不錯,可就是沒人露面,結果事就耽擱了這里……”
  
   二
   老婦人夫家姓孫,她今年八十二,育兩子兩女,皆成家獨立。平常各過各的日子,只在重大的節日或者老太太生日,兒女們才會大包小包地趕回家來,像走親戚。
   “唉,今年股票虧損大了,眼看著十多萬打了水漂漂。”二子喝一口酒,嘆了口氣。
   “賺的時候也沒見你怎么,老二,賠的時候倒哭窮,吊著臉子給誰看,沒人借你錢。”有人不滿,噎了他一句。
   “我今年又買了一套房,這十年貸款,可夠我喝一壺……”老大緩緩說了一句,端起酒杯,似乎把壓力一口悶了肚里。
   “喲,這是你的第三套房了吧,大哥?”排行最小的女兒站了起來,“威海一套,青島一套,煙臺一套,行啊你!”
   大家羨慕的神色畫滿了臉,有的人還偷偷地嘆了口氣。
   “每套房得值二三百萬吧?你厲害!”
   一絲得意的神情從老大的臉上一閃而過:“是,早買的那兩套是漲了不少。唉,也是為了兒女考慮……”
   話沒說完,被上首坐著的老頭子接了過去:“你還知道為兒女啊,你們各位還知道家里有個老不死的娘不?”
   老頭敲了敲煙袋鍋子,胡子一抖一抖地:“老媽媽子一天兩天不死,你們得接過去啊,總不能讓她自己呆在這里。”
   沉默,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
   沒有一個人出頭表態,耷拉著頭,生怕讓人看到臉似的。
   “我……那么遠……,來回……不方便……”
   煙袋鍋子敲了敲桌沿,屋子里回響著雷般的聲音。
   老大一哆嗦,沒再說下去。
   老大不伸頭,別人當然也不會搶功,何況這不是搶錢搶功,可是一個行動不便老得不像樣子的老媽媽子。
   抽煙,一個一個悶著頭抽煙,小屋完全籠在濃濃的煙氣里。
   “俺娘不大管俺,俺……從小就和她不親……”
   “媽個逼!”老頭氣得臉都變了,嘴唇抖成風中葉,“她也是賤,怎么沒把你摁了尿罐子里悶死?”
   老頭憤而離席,背著手,橫著煙袋桿子,花白的胡子氣得一撅一撅。
   “三叔,你別走啊!”大家異口同聲。
   “去你娘的,不管就把老媽媽子扔了大街上凍死!”老頭一邊往外走,一邊憤憤不平,“娘的,養什么兒女,還不如喂條狗。”
   不歡而散,不了了之。
   該走的都走了,老屋里只剩下一個老婦人,滿地垃圾。
   老黃狗搖著尾巴,嘴里銜著塊骨頭,跟著老婦人進進出出。
  
   三
   “兒女們不出面簽字,協議不能達成,老人沒法安置。”同行的人“唉”了一聲,“結果這一片遲遲無法動工。”
   “為什么?”我不解。
   “原因可就多了,拆遷費沒分配好,老太太如何安置,沒一個想吃虧,都想沾點便宜。唉——”
   我不由地笑了一聲,馬上又覺得自己笑得太不合情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果然,同行扭頭問我。
   我尷尬:“沒笑什么,笑你光嘆氣了。”
   同行搖頭,又搖頭,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老太太還在招呼著她的雞,嘮叨著她的雞和狗光搗亂,雞一個個長得挺肥,可就是不下蛋,狗呢,也不讓人省心,成天把院子拉扯得遍地垃圾……
   我們站在廢墟里看著老人,老人立在廢墟里數落著雞狗,斜陽殘照著廢墟,一陣風吹來,很涼。
   我想,這片廢墟終究會立起一片片樓房,城市終將越來越美麗,這一切無可置疑。
   然而,看著廢墟里立著的老婦人,我分明看到了另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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