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系列05:文媽媽

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年夜”。祭灶,掃塵,恭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過了臘月二十三,年可就真的到了。

說起來也怪,這一天就像關口似的,過了這一天,出門在外的人不管是務工還是經商,心里就突然蹦出了“到年了,該回家了”的念頭,就開始張羅著收拾東西忙著往家趕,腦子里開始一遍遍地出現老家的模樣,夢里開始出現兒時的趣事,開始念叨起自己的爹娘。

這些事平常也許也會想的,但更多的時候只是偶爾一閃,就迅速被日子擠壓到黑暗的角落里,整個人像被日子攆得四處亂竄的狗一樣夾著尾巴奔波,又似乎被無形的大手抽打得不停旋轉的那只陀螺,幾乎分不清白天黑夜,哪有心思想這些閑情?可一過臘月二十三就不行了,想老家,想親人,想兒時的過往,各種念頭像冬眠突然蘇醒了的蛇,時不時地咬噬著柔軟的心:回家過年,回家過年……

守在家里的除了等待歸來的親人,就是“忙年”——二十三,灶王爺上天;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接神像;二十六,殺年豬……

每天都有固定的安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歡天喜地的,心里燃著一把火,暖暖的,亮亮的。

“還是文他娘有福,別看平時孤孤零零一個人,這到年了,四子一女回來可就一大群!”

一群老太太圍在路口扯閑篇,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說著各自的兒女。

文媽媽咧嘴笑,陽光擠進皺紋里,似乎每一條皺紋都散著光亮和溫暖。

街上小孩子漸漸多了起來。滿大街跑著,笑著,鬧著,向小伙伴炫耀著自己的新衣服新玩具新裝備,一些膽大的家伙時不時從口袋里抽出一個鞭炮點燃,扔到路面上,鞭炮聲便遠遠近近地響了起來,四下里迸散的紙屑彌漫著濃濃淡淡的硝藥味兒,空氣像被什么攪動了似的,到處都是歡快的年味兒。

“放野馬了,一個個歡得尥蹶子!”

“嘿,學校撒開了雞窩子,到處被他們撲騰得塵土滿天!”

“歡樂便是年下,這才像過年下的樣子!”

看著孩子們的身影,在街上碰了面的大人們喜笑著,嘴里銜著煙卷,說幾句家常,發著各自的感慨。

村里好像變戲法似的,一下子冒出來許多年輕人,一個個衣著光鮮,笑容滿面,平常的日子這些年輕人就像大山里散養的牛羊各自找窩覓食兒,到年的時候,不用吆喝就天南地北地趕回各自的老營。

小村就像老樹枝椏間的鳥巢,空了一年被遺棄了似的,突然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鳥兒從天南地北飛了回來,爹娘便也咧著大嘴笑著迎接,迎到的滿臉喜色,迎不到的便神情黯然,把眼光往更遠處張望。

到處是問候和寒暄,一張張笑容陽光燦爛,南腔北調,小村如小火燒開的一鍋水,揭開蓋子,滿是喜洋洋的泡泡兒。

小汽車的喇叭聲競賽似的此起彼伏,走了,來了,停了。家家門前幾乎都停著一兩輛小汽車,街上花花綠綠的禮物在旅行。

哪家的兒女回家了,哪家的老人就高聲大嗓地招呼鄰居去屋里喝茶:“來,屋里喝一壺,老四帶回來的金峻眉,還有什么大紅袍!”

“改天吧,有空一定來喝,我也給你預備了好煙,大女婿送的,聽說一盒接近一百呢!”

孩子顯擺新衣服新玩具,大人顯擺錢包,老人顯擺兒女……

快樂的日子,大人、老人也都變成了孩子。

每家的院子里,約好了似的,競賽似的,爭先恐后地,飄出酒肉的香氣,飄出笑聲朗朗……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文媽媽像別家的老人一樣守在大門口,踱到小街頭,伸長了脖子往遠看。

別人家的孩子陸陸續續都回來了,遠的,近的,當官的,為民的,都陸陸續續回到爹娘身邊,可她的四子一女還沒看到一個影兒。

每看到人家的兒女拉著爹娘的手,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說說笑笑地走進各自的家門,文媽媽的心里就像灶底下掏去了一把火,暗了,涼了,空落落的。

一把火一把火地掏到二十七,文媽媽不好意思守在大門口,更不好意思踱到小街頭了,她最怕鄰居問“都家來了么”之類的話,這樣的話此時就像火炭,燙得文媽媽臉發燒,肉發緊,心發虛——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錯事似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別人的善意。

轉眼間,日子到了臘月二十八,再過一天,就是年底。

所謂“過年”,最重要的莫過大年夜,喝團圓酒吃團圓飯,剝花生吃瓜子,家長里短圍一起看“春晚”。

如果哪個孩子困了,鬧著要睡了,爺爺奶奶就會掏出大紅包,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笑著說:“今天熬夜好,熬得越晚越有福,按老話說這叫‘守歲’”。

文媽媽一想自己子孫滿堂的樣子就忍不住笑,為了迎接孫子孫女,文媽媽早早地點好了數,包好了紅包。“謝謝奶奶,祝奶奶新年快樂!”想到孫子孫女拿著紅包高興的樣子,聽著孫子孫女嬌滴滴的聲音,文媽媽覺得這年過得真有意思,自己沒有枉活一輩子。

文媽媽坐在院子里,無心干別的活兒,耳朵變得比平時更靈敏,精細地捕捉街上的聲音,也許,她的兒孫,也都在回家的路上吧。

街上傳來腳步聲,文媽媽心里一驚,身子早早立了起來,迎了出去。

大門開了,不是兒子,西邊的鄰居四嬸兒,文媽媽心猛地一灰。

那些常來串門的鄰居,此時正被兒女圍繞著,絮叨著外面的故事,偶有一個前來串門的,眉飛色舞地夸獎著自己的兒女,總跟一句:“他們還沒回來嗎?”

文媽搖頭,滿臉落寞。

“快了,也該回來了。”

文媽媽八十有二,兩年前生過一場大病,行動不很靈便卻也尚能生活自理。她守寡半生,幾乎是竭一弱女子之力,把四男一女養大成人,兒女們也都爭氣,個個都通過高考逃離了這個偏僻而又貧窮的鄉村,在或大或小的城市里經營了自己的小家,羨煞村人。

臘月二十九,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飄出炸東西的香味,傳出剁餡子包餃子的聲音。一大早,文媽媽強忍著滿肚子的怨和恨,腳步蹣跚地到村里的超市拎來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小山兒似的堆在小矮桌上,蘿卜洗凈,蓮藕刮好皮,蔥姜蒜剝完,整齊地碼在桌子一頭。文媽媽孤獨地坐在小桌旁邊的凳子上,一會兒望望門外,一會兒又盯著小桌,路上汽車的喇叭此起彼伏,她的心也隨著一緊一松——離家最近的開車回家,最多也就半個小時的功夫,可喇叭響了一次又一次,車過了一輛又一輛,文媽媽家的大門始終沒有動靜。

大門終于開了,文媽媽吃力地站起來,又是鄰居,前來找桃木枝條子,她們知道文媽媽細心,早早備好小孩子避邪的東西。

“還都沒回來嗎?”

“沒有,”文媽媽的語氣空空的,“閨女打電話來,說去婆婆家過年,得到初四過來,老三老五今年不回來了,那兩個……說明天回來……”

文媽媽的聲音低低的,虛虛的。

鄰居瞧了眼文媽的臉,搖搖頭,似乎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文媽媽睢著滿桌子小山似的食材,嘆了口氣,開始動手拾掇。

他們不回來,也得過年啊,先剁好包水餃的餡子吧。

鄰居看了看滿桌子的食材,不由地替文媽媽犯愁:“你一個老媽媽子,忙活什么啊,等他們家來再弄吧,想吃什么就弄點什么,過個年的,累病了你誰來照顧啊?你這一輩子就是閑不著的命。”

文媽媽頭也不抬,自言自語道:“不弄好,他們家來吃什么啊?走的時候俺的孫子孫女們帶什么啊?”

鄰居聽了,有點生氣,莫明其妙地替別人生氣:“非得等到年三十回來啊,就不能早點回來忙活忙活?”

“他們都忙。”文媽媽弱弱地說,聲音低得連自己都不想聽到,“他們都有自己的家。”

鄰居走了,陽光似乎也帶著涼意,直透到人的骨頭縫里。

確實,他們也忙。

“咱該回家了吧,明天可就是年……”

“煩不煩啊,成天像個老娘們似的瞎叨叨,明天回家也誤不了過年!”文大的話沒落地就被老婆打斷。

“明天回家,別忘了問奶奶要紅包,記得么?”老婆一邊責罵著文大,一邊轉頭教育著自己的兒子。

“我帶著兒子逛逛商場,你在家里看家吧!”老婆扔下一句話,就煙也似的領著兒子出去。

文大——文媽的大兒子只好無奈的打開電腦,出神地打著游戲——是得看好自己的家,萬一大門被人偷了去,那可是天大的罪過。

“四兒啊,還不回家過年嗎?”

文四正與幾個酒友聚在逼仄的快餐店里打牌聊天。

小店里煙霧繚繞,青煙籠住了幾個人的影,看不清臉孔,文四的臉上貼滿了長短不一的紙條兒,文四嘴里咒罵著什么,好像這牌又要輸的樣子。

“不慌,明天回去就行,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什么活兒都干的,我們一家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反而給老太太添亂。”

眾人便笑,文四便也笑。

“明天回家,也誤不了老太太發給她寶貝孫女的紅包是吧?”

“必須啊,得要個大紅包呢,小妮子天天念叨著奶奶的紅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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