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里,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 ─ ─管它是椅子,窗簾,叉子,還是一塊石頭,或女人的耳環(huán)——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
最近多看小說短篇,翻開卡佛的短篇集《大教堂》的第一頁,明明是中譯本,前言卻是村上春樹所寫,篇名「Raymond Carver: 美國平民的話語」。其中原因,多半是由于村上太喜歡卡佛了,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也可看出卡佛的痕跡,語言平實,用詞簡練,多為沒有結(jié)束的結(jié)束。卡佛的作品被評價為極具極簡主義的美學(xué),盡管他自己并不喜歡這個標簽。
1983年,在卡佛在美國還未擁有巨大聲譽之時,村上偶然在一本選集中讀到了卡佛的一篇題為《腳下流淌的深河》(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的小說,繼而深受感動,便想方設(shè)法把卡佛的所有作品都翻譯,并介紹到了日本。卡佛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根植于他前半生所受的挫折,他所在階層(即工人階級或中地下產(chǎn)階層)所處的痛楚和無奈,和他所觀察到的更為真實的美國。日本的讀者喜歡卡佛,大約是因為他們和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一樣,是隔絕和苦悶的。在他們生命中,或許有類似羞愧的東西在其中作梗,不管日本人還是美國人都是一樣。
1984年夏,村上夫婦去了在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半島,登門拜訪卡佛夫婦,他們的家建在山丘上,取了一個 “sky house” 的雅名,當(dāng)時卡佛正忙著寫作,但還是決定要擠出時間來和村上聊一聊。譯者大老遠的從日本跑過來拜訪,卡佛也自覺高興。據(jù)卡佛的妻子說,「Ray 特別想和村上見面。完全像個孩子一樣雀躍著,他特別想知道,自己的文章是怎么樣把遠隔重洋的兩人連接到一起的」。下午村上夫婦到達之后,一起吃了熏鮭魚,喝了些紅茶,村上和卡佛走到屋外的臺階上,哀悼撞上玻璃的小鳥之死,談?wù)撝ǚ鹪谌毡精@得好評的理由。
村上說,
莫不是因為你的小說是由人生中無數(shù)的微小的屈辱而構(gòu)成的?這樣日本人會比較容易接受。
后日,卡佛根據(jù)這段對話,寫了一首詩,贈與村上。(The Projectile,附在文末)
村上在一些講演會上曾說,講自己的小說有點難為情,但是講講翻譯是可以的,因為是別人寫的小說。他通過翻譯卡佛的作品,亦雕琢出來村上風(fēng)格的文體,卡佛的文風(fēng)誠實而簡潔,「推敲細密,把程式化的語言和不必要的修飾全部去除,在這個基礎(chǔ)上盡可能以『故事』的形式,坦誠而溫和地吐露自己的心聲,是卡佛追求的文學(xué)境界」,這與村上也很為接近。盡管二人的作品核心截然不同,卡佛的世界聚焦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和內(nèi)在的緊張感,而村上的世界則是圍繞內(nèi)心的孤獨和無盡的想象。但他依舊翻譯了卡佛的全部作品。
在那天的會面中,村上從沒問卡佛翻譯的事,也沒有告訴他,他其實是一個作家。
我猜我應(yīng)該說的。但我沒想到,他會走得那么早。
二十年后,村上如此說。
對于村上而言,翻譯其實是興趣愛好,而非工作,它就像保齡球一樣。他并沒有專門地學(xué)習(xí)過翻譯,大學(xué)也并不是英語專業(yè),只是高中的時候習(xí)慣了讀英語原版的書籍,積累大量的閱讀之后,自然而然地,便學(xué)會了翻譯。他說,小說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天馬行空,但是翻譯不行,需要盡最大可能扼殺本我(ego),在制約當(dāng)中,讓翻譯中的自己謙虛而充實,這樣對寫小說也有很大的好處。
小說模式是把內(nèi)心所思所想流暢而自由的表述出來,翻譯模式則是把他人的所思所想對照自己的語言轉(zhuǎn)換出來。村上在三十五年間,交替進行這兩種模式,宛如精神上的血液循環(huán)一般。他把翻譯稱為「向外打開的窗」,去吧,把自己的眼光放到遠處去,把自己置身到世界之中去,如此方能免了成為井底之蛙的危險。
モノをつくる人間にとって一番恐いのは井の中の蛙のみたいに狹い場所で、固定されたシステムの中で妙に落ち著いてしまうこと。もっと目を外に向けていくべきだし、もっと広い場所に自分をおかなければいけない。そういう點で “翻訳は外に開かれた窓” 。
The Projectile
for Haruki Murakami
We sipped tea. Politely musing
on possible reasons for the success
of my books in your country. Slipped
into talk of pain and humiliation
you find occurring, and recurring,
in my stories. And that element
of sheer chance. How all this translates
in terms of sales.
I looked into a corner of the room.
And for a minute I was 16 again,
careening around in the snow
in a ‘50 Dodge sedan with five or six
bozos. Giving the finger
to some other bozos, who yelled and pelted
our car with snowballs, gravel, old
tree branches. We spun away, shouting.
And we were gonna leave it at that.
But my window was down three inches.
Three inches. I hollered out
one last obscenity. And saw this guy
wind up to throw. From this vantage,
now, I imagine I see it coming. See it
speeding through the air while I watch,
like those soldiers in the first part
of the last century watched cannisters
of shot fly in their direction
while they stood, unable to move
for the dread fascination of it.
But I didn’t see it. I’d already turned
my head to laugh with my pals.
When something slammed into the side
of my head so hard it broke my eardrum and fell
into my lap, intact. A ball of packed ice
and snow. The pain was stupendous.
And the humiliation.
It was awful when I began to weep
in front of those tough guys while they
cried, Dumb luck. Freak accident.
A chance in a million!
The guy who threw it, he had to be amazed,
and proud of himself, while he took
the shouts and back-slaps of the others.
He must have wiped his hands on his pants.
And messed around a little more
before going home to supper. He grew up
to have his share of setbacks and get lost
in his life, same as I got lost in mine.
He never gave that afternoon
another thought. And why should he?
So much else to think about always.
Why remember that stupid car sliding
down the stupid road, then turning the stupid corner
and disappearing?
We politely raise our tea cups in the room.
A room that for a minute something else entered.
拋擲物
給村上春樹
我們抿著茶。思忖著
我的書在你的國家獲得成功的
可能的原因。沉浸在
關(guān)于痛苦和屈辱的交談中
這是你發(fā)現(xiàn)在我的小說中
一再出現(xiàn)的東西。以及那種
純屬偶然的因素。所有這些
如何轉(zhuǎn)化成銷量。
我凝視著房間的一個角落。
一瞬間,我又回到十六歲
和五六個傻小子
駕著一輛五十年代的道奇小轎車
在雪地里橫沖直撞。向另外一些家伙
伸出中指,他們叫嚷著,
用雪球,砂礫,枯枝朝著我們的汽車
拋擲。我們疾馳離開,叫罵著。
打算就到此為止。
但我的車窗降下了三英寸。
只有三英寸。我叫喊出
最后一句下流話。看見那個家伙
揮動手臂準備拋擲。從這個有利位置
現(xiàn)在,我猜想我看見它飛過去了。看見它
穿過空氣飛速前進。我望著它,
就像上個世紀前半期的
那些士兵望著霰彈
朝他們飛來,
而他們呆立著,因可怕的迷怔
挪不動半步。
但當(dāng)時我沒看見。我已轉(zhuǎn)過頭
和我的同伴們說笑。
突然某種東西猛地撞擊我頭部一側(cè),
我的耳膜震破了,耳垂
掉下來,完整無缺。一個緊實的
冰雪球。疼痛是鉆心的。
屈辱也是。
真難過,我開始哭泣,
在那些粗魯?shù)募一锩媲埃麄?/p>
大叫,笨蛋。怪物。
千年不遇!
那個扔雪球的家伙,不得不裝出驚愕,
洋洋自得的神情,當(dāng)其他人朝他起哄,
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贊許。
他想必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并且在回家吃晚飯前
多閑蕩了一會兒。長大后
他必將遭遇他的挫折,遭遇
他生命中的失敗,正如我一樣。
他再沒有想過
那個下午,為什么要想呢?
別的要想的事總是這么多。
為什么要記得那輛呆頭呆腦的車
沿路滑行,然后轉(zhuǎn)過拐角
隨即消失?
我們在房間里文雅地舉起茶杯。
一個突然有些別的什么進來了的房間。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