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到榆樹村之前,已經認識蓮秀姨媽,她是我婆婆的閨蜜。
蓮秀姨媽眉眼如畫,顴骨有點高,下巴略尖,絲毫不影響她的標致,她那個時候不過四十來歲,說話快人快語,做事麻麻利利的,對家人呼來喚去,一副當家人的模樣。她的丈夫忠厚老實,只知道做事,兩個兒子,老大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縣城做公務員,老二務農。
九四年,我結婚后,年頭時節(jié)總是要回去幾趟,與鄉(xiāng)鄰混熟了,聽他們閑聊,說到惡媳婦,首先提到的就是蓮秀姨媽,令我大跌眼鏡。
傳說,有一次蓮秀姨媽做飯,她的婆婆在灶間添柴,不知道為什么事情吵起來了,婆媳之間惡語相向。蓮秀姨媽飯也不做了,找來一坨雞屎,將婆婆推倒,壓在柴堆上,強行把雞屎按進婆婆的嘴里。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是怎么傳出來的,說的人不止一個。我無法將漂亮能干的蓮秀姨媽與傳說中的惡媳婦聯(lián)在一起。彼時,蓮秀姨媽的婆婆已去世多年,無從考證。
蓮秀姨媽的大兒子學斌,與先生是發(fā)小。他找的媳婦是本地人,不同村而已,兩人是大學同學,她叫小娟,是一家單位的統(tǒng)計員。
那個時候的小娟,像她的名字一樣秀氣,她有點害羞,不熟的人只是笑笑而已,熟悉后,話還是挺多的。由于先生和她老公的關系,我們兩個新媳婦走得比較近。小娟溫言細語地告訴我,兩家的大人都是農村的,為了供她和老公上大學,都付出不少,將來贍養(yǎng)老人,要多負擔一點。
小娟深知農村賺錢的艱難,結婚時免了一些俗禮,比如看門、提親、訂婚、過禮等,這些都是要男方花錢的。蓮秀姨媽用自家木材請木匠做了一套家具,幾桌客一請,這婚就結了,其它的開支,都是小娟和學斌在外面借的。
大家都羨慕蓮秀姨媽娶了個賢惠、明事理的媳婦,還是城里上班的,將來孫子孫女都是城里人,那個時代,戶口相當重要。
過了兩年,我們外出打工,聯(lián)系漸少。關于蓮秀姨媽,鄉(xiāng)鄰們總是津津樂道:蓮秀姨媽兩老搬到城里去享福了;蓮秀姨媽在城里開店發(fā)財了;蓮秀姨媽和親家吵架了;蓮秀姨媽被騙子騙錢了;蓮秀姨媽和媳婦分開單過了……
學斌在村里人眼里大小是個官,鄉(xiāng)鄰們遇事愛攀個關系,提著東西去學斌城里的家,小娟熱情款待,也許她自己是農村出來的,特別體諒鄉(xiāng)親,能幫忙的盡量幫,這讓她的名聲越來越好。蓮秀姨媽覺得倍有面子,這都歸功她養(yǎng)了個好兒子。
學斌的職務越升越高,蓮秀姨媽的氣勢跟著上漲。這是在縣城,我偶遇小娟,她告訴我的。她還說,人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人傳下來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小娟的初衷,是想一力承擔兩家老人的贍養(yǎng)費用,盡管她有個哥哥,學斌有個弟弟,她覺得兩人讀書,花了家里不少錢,養(yǎng)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當年公婆才四十多歲,她家是一樓,附近有一所小學,是學生上下學的必經之地,她想將窗戶擴開,改成小店,讓兩老賣些學生零食什么的,即輕松又賺錢。
事后證明確實可行,小店挺賺錢,比上班拿工資的強多了。小娟考慮到小叔子還沒有結婚,小店賺的錢全歸公婆,婆婆有時買點小菜,大部分生活費由小娟負擔。小娟的計劃挺完美,只是她沒有料到,從此,她的生活陷入一地雞毛。
小娟有個女兒,兩歲多,之前是外婆帶的。蓮秀姨媽來了,各種問題跟著來了。嫌孫女沒帶好,認生,性格內向;嫌小娟給孫女買新衣服,覺得孩子是個上長物,撿舊的穿就行;旁敲側擊錢在她手里才攢得住,背地里找學斌讓他交出工資,她來安排,被拒絕。小娟那時候想,婆婆是農村出來的,節(jié)約慣了,也是為家里好,不與她一般見識。
更可笑的是,孫女在店里拿零食吃,蓮秀姨媽是賬的,一分一厘記得清清楚楚。她不找小娟,找兒子。人家求兒子辦事,會送煙什么的,拿煙抵賬,小娟睜只眼閉只眼。
蓮秀姨媽后來做的兩件事,徹底惹火了小娟。
第一件是催她生二胎,對于獨生子女政策,蓮秀姨媽自有對策,她打算將孫女過繼給親戚。蓮秀姨媽的意思,是通過學斌轉達的,學斌覺得可行。小娟氣炸了,堅決不同意。
第二件事,是婆婆與她媽吵架。小娟的父親早逝,媽媽年齡比她婆婆大十來歲,她一直在寄錢贍養(yǎng)母親。蓮秀姨媽頗為不滿:有兒子的人,憑什么要女兒養(yǎng)?有一次,小娟的媽媽來小住,蓮秀姨媽含沙射影,先是說自家的后頭是黑的,指責小娟不肯生孫子。然后又說,還是養(yǎng)姑娘好,姑娘是聚寶盆,要啥有啥,自己命苦,養(yǎng)兩個兒子,到現(xiàn)在自己還要謀生活等等。
小娟媽媽回去后,就不肯再來女兒家了。有一次來縣醫(yī)院檢查病,不得已又住進了小娟家里。蓮秀姨媽的臉拉得老長,背地里找兒子,問親家母的檢查費是誰拿的。蓮秀姨媽總是教唆兒子管錢,怎奈這尿性父子相承,恨鐵不成鋼,學斌和他父親一樣,工資上交,什么都不管。
蓮秀姨媽心里像貓爪撓,決定親自出面找親家母:“親家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沷出去的水,你也是有兒子的人,響鼓不用重錘,恁家是明白人。”
親家母一聽火了:“人要臉,樹要皮,我這次來帶錢來了,沒花你兒子的,再說小娟也有工資,哪個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做人要講良心,當初不是小娟的哥哥外出打工供她上學,我一個農村老婆子,有什么能耐供小娟?小娟嫁到你們家,我半分彩禮沒要,我又沒有賣女兒,憑什么她和我沒關系?”
“你女兒有什么本事?她那點工資還不夠自己花,還不是沾我們學斌的光。人家上門來,哪個是求你家姑娘辦事的?你每次回去,手上提的,懷里揣的,哪一樣不是我兒子的?”
這兩件事情發(fā)生后,學斌好歹不發(fā)表意見,小娟冷心了。以前還給公婆買衣服什么的,公婆認為錢是兒子的,她拿來做表面功夫,索性不買了。并且和婆婆算帳,房子是自己單位的,跟她兒子無關,要交租金,她租給別人,一年是大幾千。水電費要分攤,吃飯各吃各的,公平合理。
小娟后來買了新房子,搬離了舊屋,才真正過上一家三口的日子,安靜多了。
去年,老叔去世,我回鄉(xiāng)奔喪,聽到有人叫我,一看是蓮秀姨媽。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到她了。她瘦了不少,顴骨高聳,臉凹了下去,顯得下巴格外尖,薄薄的嘴唇功夫不減當年,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我知道她搬回村里住了,給外出打工的小兒子看房子。她說我兩個兒子都要顧到呀,幫了大兒子不能不幫小兒子,在家看房子也不輕松,還有兩畝地,收割的時候,要去請人如何如何。
關于蓮秀姨媽,村里人總有人議論。很快,我又聽到另一種版本:蓮秀姨媽是被媳婦趕回來的。
一說是兒子出門后,吊梢跟蹤媳婦,然后給兒子報信,說得靈活靈現(xiàn),逼兒子連夜租車回來捉奸。事實是,周末,朋友約小娟打牌,晚了,就帶著女兒睡朋友家,所以才會夜不歸宿。
一說是,學斌有了外遇,蓮秀姨媽慫恿兒子和小三在外面生個孫子,她負責養(yǎng)。
兩種傳聞不同,結局是一樣的,就是小娟將房子收回租給別人。蓮秀姨媽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據(jù)說小娟不是以前的小娟了,比蓮秀姨媽更潑辣,兒子又是個沙漏鍋(妻管嚴),蓮秀姨媽最終敗在媳婦手下,灰溜溜地搬回村里住,還美名其曰:“鄉(xiāng)下空氣好,適合養(yǎng)老。”
人與人相處,有時候像物理中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越是用力,反作用力越大。你給予人愛,得到的回報是更愛;你總是刁難,別人會針尖對麥芒。畢竟這世上,以德報怨的人太少,人的容忍達到極限,觸底會反彈。
村里人都說,蓮秀姨媽身在福中不知福,生生地將賢惠兒媳逼成了“惡媳婦”,罪有應得。蓮秀姨媽自己活成了一個笑活,淪為村民們茶余飯后的消遣,成為壞婆婆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