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時候，有一天黃昏，我帶著馬扎出門散步，聽到一群老狗在討論。“嗨，想不到……也真夠慘的……你說……”我趕緊湊了過去。
1.
就聽那只老吉娃娃說：
“人類投胎要長眼睛，狗找人家也要長眼睛。”
我當然認識老吉娃娃。它的主人住在一樓，是一位八十歲的獨居老奶奶。她每天都要牽著吉娃娃出來散步，不多不少，剛好一次。
散步的時候，老吉娃娃的那四條干瘦的小腿走得飛快，害得老奶奶不停地在后邊猛拽她。同樣都老了，狗比人利落得多。
另一條老狗發言了。我也認識它。
“由你嗎？你有選擇權嗎？凈廢話！”說話的是老黑背。十二年前，它還是一條小狗，那時候看起來挺可愛，現在它也老了，臉上的皮膚耷拉著，眼角時不時地冒出眼屎。
它家住在小區外的平房里，樓房里是不允許養大型犬的。它的主人是個老頭，剃著個光頭，看起來跟他的狗似的，也仿佛有一身蠻橫的力氣，其實，也是個紙老虎了。
他每天手里左手拎著根短棒，右手握著拴在老黑背脖子上的粗繩索，也是散步一次。每次散步時，他都喜歡停在小區門口，跟坐在長椅上的那群老頭老太太聊一陣子。
“不喜歡那家人，可以跑嘛！”這是超市門口那條老臘腸的動靜。他今天倒是勤快，自己跑到小區里來湊熱鬧了。超市的胖老板娘喜歡到小區來溜達，有時候會帶著臘腸，說是為了給它減肥，帶它出來溜溜。
聽老臘腸說到跑，我覺得好笑。它整天趴在超市門口，一動也不動，連客人來了都懶得抬個頭。它還好意思說跑呢！
“又吹牛吧！”這是老得快走不動的黃頭在說話。老黃頭是條流浪狗，在小區的院子里呆了多年，人和狗都把他當街坊。
老人們聚在一起聊著天，東家長，西家短的。老狗們也在聊著。它們在討論一條狗的死亡。據說那狗……
我正聽得起勁，就見旁邊來了一條大白狗，他路過這群老狗，威嚴地掃視了他們一圈，氣勢洶洶地說：
“死都死了！還吵什么吵，管好你們自己吧！你們這群老家伙。”
那四只老狗立即閉上了嘴巴。我認識這條狗。它就住在我們二樓。我對它和它的主人都有意見。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在樓道里不懷好意地攔住了我。
它惡狠狠地盯著我，好像是我不該住在這里似的。有沒有搞錯，這是我的家！你是大型犬，你不該上樓房！
我謹小慎微地盯著它，它轉過頭去，我趕緊從它屁股后邊溜過去，哎呀！我腳底一滑，大叫一聲，原來，它竟敢在樓道里拉屎，被我踩了一腳。
2.
又過了幾天，狗的主人們又湊在小區門口聊天，那四只狗也搖頭晃腦地湊在一起討論：
“你們說大白這一去還能回來嗎？”又是老吉娃娃先開的口。
大白？大白就是那只討厭的大白狗。哦？它咋啦？出事啦？怪不得這幾天沒看到那該死的家伙。
“我看玄！”老黑背接過話茬。
“大白本事夠大，怎么會被偷走？肯定中了人家的迷魂藥。”老臘腸說。
“唉！”老黃頭嘆了口氣，“只怕是兇多吉少。”
哈哈！被偷了？哈，那可說不準，鬧不好已經成了狗肉湯了。活該你倒霉。我心想。
“大白那么帥，是看家護院的好手，不見得會給人燉嘍。”老吉娃娃又說。
這種看法太愚蠢了！越是看起來健壯的狗，越招人喜歡。喜歡吃狗肉的人會對著它流口水的！
“那家人真傻，還在這附近到處貼《失狗啟事》。大白那么帥，誰會給送回來！”
沒錯。肯定是回不來了。太好了！終于不用再擔心他攔路拉屎了！本來，樓里就不允許養大型犬！丟的好！丟了活該！
“嗨，行啦，行啦，別說了，怪煩心的。看，誰來了？”順著老黑背的目光，我看到小區門口走過來一個人，那不是饅頭房的老板嘛！
這饅頭房的老板也挺怪。明明開著一個挺紅火的饅頭房，突然有一天不干了，害得大家得到老遠的地方去買饅頭，問他怎么不干了，也不給個交代。
“這人挺仗義。”老黑背說。
“但也太粗心！”老吉娃娃說。
“是呀，不然，旺仔怎么能死掉。多可愛的小家伙呀！”老黃頭說。
“不過，旺仔死了后，他沒吃掉它，還歇了業，足見他仗義。”老臘腸說，之后感慨道：“要找對人家！找對人家，就有好命！”
這時候，又來了一條大白狗。這是條新來的狗，我可不認識。但我認識牽著他的人，正是那條丟失的雪橇犬的主人。這家伙又要在樓里養大型犬了。
不過，他手里牽著的是條漂亮的牧羊犬。它長得太漂亮了，以至于我差點都忘記了樓里不許養大型犬的規定了。
“你們在說什么呢？”它搖著漂亮的頭和雪白的身體，婀娜多姿地跟這群老狗打招呼。
老狗們立即眉開眼笑，點頭哈腰，七嘴八舌地向它匯報，于是，我得以聽完早些天沒有聽全的故事。
3.
是這樣一個故事。
在距離我們小區附近，有一家饅頭房。聽老板說，起先生意不好，后來養了一條小狗，生意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我相信，這絕對是狗們的自戀。
這小狗才不過五六個月大，名叫“旺仔”。
旺仔是一只小京巴，非常可愛。它是老板娘送饅頭的時候，別人給的。有了小旺仔，饅頭房的生意不僅好了，這家人的生活里還多了很多歡笑聲。
小旺仔常常跟在主人屁股后邊跑來跑去，來了客人，就會汪汪地叫著提醒主人。不論是主人，還是客人，大家都很喜歡它。
就在去年冬天。旺仔出事了。
這年冬天比前幾個冬天都冷，到了臘月，就更冷了，但饅頭房的生意不錯。老板忙得不亦樂乎。這天，天氣分外地冷。老板照舊做了滿滿地六大籠屜饅頭，準備放到鍋上去蒸。爐子已經燒好了，水也沸騰了。
“旺仔？旺仔？”叫了幾聲，沒見小狗的影子。等掀開最底下的籠屜，發現……
當天，老板就關了門。
“你們說他仗義不仗義呢？”
仗義。我心里說。為了一條狗而歇業的人，還真不可能多。
狗們聊得差不多了，老頭老太太們也正打算散了。大家牽著各自的狗，奔向各自的家。
那條牧羊犬沖我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后邁著頗有教養的步子，跟著主人走了。我也收起我的小馬扎，慢慢地向我的家走去。
唉，人老了雖說不太好，可是，老到連狗的話都能聽懂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作者：佘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