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個葫蘆,生于惠施家的后院。
起初吧,是梁國國君賞賜給惠施的葫蘆種子,然后他就將其種在了后院,沒過多久,結(jié)出了我。我呢,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迎風(fēng)就長,結(jié)果長得太大了,比人還高,差點就收不住,惠施趕緊把我摘了放地上。他看我容量極大,想拿來盛裝酒水,但是工匠說不行,我皮太薄,很容易撐破的;他就轉(zhuǎn)念想把我剖兩半當瓢使,但是想想這么大咋用咋不方便。結(jié)果這狗日的就拿起了錘子,準備干掉我。我真的想不通這貨的腦子里裝的是啥!
還好阿周趕到把我救了下來,趁著那二貨還沒變卦背上我就跑了。
我曾經(jīng)問過阿周,“阿周你為什么要救我啊?”
阿周笑得可真誠,“因為我愛你啊?!?/p>
這老BL!我一下就把他翻到了河里,在我背上坐了三天挺爽是吧?!
沒錯,阿周救了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黃河里漂流。
我們在河里順水而下,河道越來越寬闊,兩岸喝水的牲口都看不清身影了,畢竟是汛期嘛。阿周濕漉漉地爬到我背上,“哎呀,老葫啊,好無聊啊,咱這漂了幾天了連個人影都見不著?!?/p>
我翻著白眼鄙視他,“你傻啊,在河里能見個鬼的人影,要見也只能見到河神啊?!?/p>
阿周卻猛地一摳我的后背,疼得我直咧嘴,正想破口大罵,他卻指著前面大喊,“老葫你真是天才!這個不就是河神嗎?!”
我抬抬頭,往前一瞅,我的個媽!一個全身赤裸、頭發(fā)黝黑蓋到屁股、有著健康的古銅色肌膚、渾身散發(fā)著陽剛偉岸的雄性光輝的河神站在半空中!他環(huán)視著四周,滿意地笑著點著頭。
正當我倆被河神帥傻掉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們,眼神頓時變冷了,然后從鼻孔里“嗤”出一口氣,向前飛走了。
“阿周,他啥意思?”
“嗯,應(yīng)該是對我們的認可吧?!?/p>
接下來的路程我倆都很沉默,阿周傻乎乎地仰躺著曬太陽,而我則在跟水里的魚群賽跑。很快,我們就到了入???。
海真大啊,我不能阻止自己這樣的想法。漂進海里的一剎那,就像一只麻雀飛上了宏遠的藍天,我被溫暖的海水包裹著,任由它將我托起、放下、再托起、再放下。我醉倒在了海洋的懷抱里。
“老葫,你下次再摔我之前能不能說一聲先?”阿周不滿的抱怨把我驚醒,正要表示歉意之際,只聽見前方一聲失控的呼喊聲傳來,“太他媽大了!”
是河神,他還是那么帥,但是神色卻變得惶恐、怯懦、懊惱、無助、不甘。
海中逐漸升起一個巨大無比的水球,大到遮住了太陽。水球升至水面上半空中,水幕慢慢退去,里面現(xiàn)出一個美妙端莊、艷麗奪目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海神了。
“我叫若,是掌管這片海的神,你們是哪里來的朋友?”她的聲音和身形一樣讓人迷醉,柔和的光芒環(huán)繞全身,遮蔽著又顯露著。
我感到背上一陣濕滑,抬頭一看,我靠,阿周已經(jīng)不行了,鼻血流了我一身。
我們各自介紹過自己后,河神開啟了懺悔模式,“我出生在一個富庶高貴的神明之家,從小就被寵溺,仆人無數(sh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這世間最帥最高貴最廣大的,沒想到今日一見神女你,我才知道天外有天,神外有神??!”
若微微一笑,“河神你不必自卑,你并不會因為見到我而變得低賤,我也不會因為和你相比而變得高貴,海之寬廣和河之長遠又何必要相提并論呢?!?/p>
后面他兩人的巴拉巴拉我都沒聽進去,因為我從阿周那里偷了個照相機把若拍了個遍,只不過后來洗出來照片上全是一團圣光啥都看不出來,令我無比傷心遺憾。阿周這小子竟然沒有參與我的偉大事業(yè),而是掏出了個小本本把他倆的話全記下了,真是個傻帽!
后來我仔細想了想,阿周的變化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二
之前提到的那個二貨惠施,沒想到竟然做了魏國的宰相,這事是我們回到家鄉(xiāng)后才知道的?;菔┦前⒅軓男〉幕?,倆人經(jīng)常穿著同一條內(nèi)褲睡一張床,夜里尿急了就一同起來尿一個夜壺里。這等好事阿周當然要去祝賀啦。
還沒走到魏國國都大梁,阿周這吃貨就忍不住了,在路邊一個飄著酒肉香氣的館子里坐了下來。我因為不用吃這些俗世的東西,只要吸收點天地靈氣就行,而且個子太大,一個人要占兩個人的位置,所以只能站在外面。來來往往的客人都圍著我驚奇不已,“怎么還有這么大的葫蘆?”“是啊,這么大,不會是妖怪吧?!薄皠e瞎說,萬一是神仙呢,可別得罪了他。”嘰嘰歪歪個不停,我又不好罵他們,只好打瞌睡。
“快來看老丁宰牛啦!”這一嗓子喊出去,圍著我的人全跑了,都聚到館子的后院去了。我頗為好奇發(fā)生了啥,阿周這時也走出來拍拍我,“走,看看去?!?/p>
我們倆趕到后院,好家伙,里三層外三層全是人,還好我長得高大,站后面也沒人能擋著我的視線。但阿周就不行了,這貨不僅其貌不揚,個子還比別人矮那么一點,站后面啥都看不到了。他也不客氣,扒拉著我的肩膀踩著我的大腿就爬了上去,穩(wěn)穩(wěn)當當扶著我的頭坐好,還從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來。我聞著他那起碼有三個月沒洗的襠部傳出的濃郁的味道,忍著把他甩飛出去的沖動,向人群中央望去。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對著一頭剛殺完放好血的死牛,舉起了手中的尖刀。刀長二尺三寸,明明晃晃,仿佛是漢子肌肉結(jié)實的手臂的一部分。他將手臂前伸,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训恫迦肱5募珉喂堑目p隙里,順勢一拉,直拉到大腿下面的膝蓋,然后轉(zhuǎn)了半圈,劃過內(nèi)臟來到背脊,在脊椎的關(guān)節(jié)間穿插而過,聲音抑揚頓挫,宛如琴弦琳瑯。片刻之間,一頭死牛就變成了一塊塊的牛肉,在地上鋪好的麻布上碼成一堆。漢子最后把刀從牛的頸部抽出,一顆完整的牛頭轟然落地,而那把刀依然明亮,連一絲血腥都不見,仿佛從未被使用過一般。
短暫的寂靜過后,群眾們爆發(fā)出熱烈的叫好和歡呼。
阿周看著那姓丁的漢子將刀緩緩收起,竟然忘了從我頭上下來。我看見他又拿出了小本本,嘴里喃喃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忍了……
之后,當阿周在館內(nèi)吃喝的時候,我聽到幾個路人在閑聊。
“聽說大梁最近不太平啊?!薄笆前?,軍隊一直在城里搜捕什么人,都三天了。”“好像是搜一個叫什么周的人?!薄斑@個人犯啥事了?”“咳,還不是因為他能耐太大,宰相怕自己位置不保!”
我聽了感覺挺新鮮的,這個叫什么周的人這么厲害啊,惠施能這么怕他!
我跟吃飽喝足的阿周講了這事兒,“嘿嘿,沒想到一物降一物啊,阿周你知道那人是誰嗎?”阿周的表情卻從剛才的滿足變得有些低沉。等等,什么周……不會就是阿周吧。
我們繼續(xù)上路。路上阿周越走越快,一言不發(fā)。
很快就到了宰相府,阿周走過去,衛(wèi)士攔住他,“你是誰?干什么的?”阿周滿不在乎,“我就是你們這幾天一直在找的人?!?/p>
惠施剛好就在門內(nèi)的院子里,我都看到他了,“哈嘍,二貨!”我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邊上的衛(wèi)士立刻就懵逼了,他哪見過葫蘆長這么大還會說話還懂禮貌的啊!
惠施有些尷尬地走出來迎我們進去,阿周卻搖搖頭,“不必了,我就跟你說幾句話就走?!?/p>
惠施跟著我們走出幾步,“好,你說吧?!?/p>
阿周的眼神此刻非常地明亮,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用了閃亮滴眼露,“南方有種叫鹓鶵的鳥,你知道嗎?我猜你也不知道,不過沒關(guān)系。這鹓鶵從南海起飛一直飛到北海,途中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就是這么一種有逼格有操守的神鳥。一只鴟鳥撿到一只腐臭的老鼠,正想享用這自以為美味的大餐時,鹓鶵從它上方飛過。鴟鳥仰頭怒視著鹓鶵,發(fā)出‘嚇’的呵斥之聲?!卑⒅苊偷靥а郏钢菔半y道現(xiàn)在你也想用你的宰相之位來威嚇我嗎?!”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惠施趕緊上前拉住阿周賠不是,說什么我錯啦你原諒我啦,我腦袋被屎糊住啦,看在小時候一起尿濕過褲子的份上啦,巴拉巴拉又是一堆。阿周神色略有緩和,畢竟是從小基到大的基友啊。
走到一座橋上,阿周看水下的魚游得十分歡暢,不由地說,“魚在水里悠然自得,這真是魚才能有的快樂啊。”切,這事我早在黃河里漂流的時候就知道了好吧。
惠施這二貨又裝逼了,“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呢?”好像很有道理啊。
但裝逼還得屬阿周啊,“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
后來惠施就傻站在了橋上,我們也不管他,徑直離開了。
三
其實我說的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阿周在我腳下的這處山崖上,離我而去了。
那日,我們偶然來到這個地方,正看到旭日東升,眼下一片錦繡河山。我以為阿周又該抒發(fā)他那滿腹騷情了,沒想到他竟然拿出隨身帶的蒲席躺下睡著了!
他這一睡就是七天七夜。我一個葫蘆傻傻地守在他旁邊,如同一個懊惱自己的男人性無能的怨婦。
七天七夜里,他不光睡覺,還打呼嚕!磨牙!搓腳!扣鼻屎!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結(jié)繭了!
我看著這繭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把他嚴絲合縫地包裹進去,卻不能做任何事,因為阿周叮囑過,當他睡覺時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試圖叫醒他。
第八天的清晨,如同一個約定的時刻終于到了,迎著初升的太陽,碩大的繭裂開了。一只有半張梧桐葉大小的蝴蝶鉆了出來。它輕輕飛起,在空中翩翩起舞。它樸實無華,卻又艷麗無雙,擁有著世間所有的色彩,卻又如空氣一般無象無形。它就是阿周,我知道。
它繞著我的頭頂飛了幾圈,倏地一下隨風(fēng)而去。
那碩大的繭轟然崩塌,繼而粉碎,飄散在山林間。
那一刻,我仿佛有所悟,卻又不知究竟悟得了什么。
我便在此地定了居。遠處的山民看到這處陡峭的山崖上有著一個巨大無比的葫蘆,都無不嘆為觀止。
我一遍遍地回想過去發(fā)生的事,和阿周一起走過的路。慢慢地,我不再受困于回憶,我開始想知道一些事情,比如,我是誰?
沒錯,我是一個葫蘆,可是,我是誰呢?
登山的路有很多,最后都歸于山頂;世間的河有很多,最后都歸于大海;地上的人有很多,最后都歸于消亡。是這樣嗎?
有一天,暴風(fēng)驟雨忽至,天邊有一陣濃云急速飛來,云層下是萬丈高的羊角一般的龍卷風(fēng)。我心有所動,“朋友,你要去哪?”
云層在山崖前面停下,“你這葫蘆說話有意思,不問我是誰,我從哪來,單問我要去哪?!?/p>
“那些都是定數(shù),自不必問?!?/p>
“說得好!”云層里露出一只巨大如山的眼睛,那眼睛一眨,竟似給這片天地換了一次晝夜!“我是鵬,來自北冥,我要去南冥?!?/p>
“北冥在哪?南冥又在哪?”
“北冥是我出生之地,南冥是我寂滅之所?!?/p>
我啞然,似有萬千疑問在心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朋友,不要惶惑,故人將至,不亦說乎?”
鵬鳥走后的第三天,阿周回來了。
四
“阿周,你去了什么地方?經(jīng)歷了什么?”
阿周并不言語,他開始舞蹈。
他的翅膀看似孱弱,卻每一下都卷起一陣狂風(fēng);他的飛舞看似毫無邏輯,卻繪制出萬千山河。世界和世外之界、天地和天外之地,都在他的舞蹈里一一呈現(xiàn)于我眼前,萬界眾生之道皆化于這忽起忽落之中。
舞畢,我笑了,不是作為一個葫蘆,而是作為一個老人。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他扇動翅膀,狂風(fēng)化為利刃,將這片山崖上的巖石削碎成土。我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種子,埋進土里。繼而天降甘霖,種子很快發(fā)芽,破土而出,長出一條粗壯的藤蔓,攀爬在周圍的山巖上。很快,藤上就結(jié)出了七個顏色各異的小葫蘆,爭相開口甜甜地叫我爺爺。
我欣慰而慈祥地笑著,仿佛忘卻了一切。
阿周說,“老葫,我走了。”
“還能再見嗎?”我并不抱希望。
蝴蝶落在我的肩頭,它輕輕振動翅膀,笑著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