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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林黛玉
虞姬手牽著一匹棗紅馬遠遠的站在高坡上,眼看著霸王項羽力敵漢軍,一個回合一個回合的打敗漢軍潮水樣涌來的兵士,嘴角上浮起一個浮雕似的微笑,在血與尸體間她面色蒼白如雪,與其說她在觀戰不如說是在欣賞一幅畫面,楚軍被圍垓下已經有月余,援兵遲遲不能到,漢軍兵強馬壯,軍備充足,而楚軍?她不愿想,她只是欣賞著她的男人‘力撥山兮氣蓋世’的雄姿,誰也不可以打敗他,看那漢軍啊……橫尸在他面前堆積如山,血流成河,那原本鮮活的生命只在他手起手落間,她心隱隱的作痛,她想不起來她是如何追隨這個血性的男子,面前的斜陽拉長了她的影子,喊殺聲逐漸停止,敵軍漸漸退去。
“虞姬,美人。”項王烏騅馬閃眼飛馳沖上山坡到她面前,漂亮的跳下馬,本來微黑的面色混合著一臉血汁將一雙銅鈴樣大的眼襯的黑洞樣深,她伸手撫摸他一臉凝固的血漿,嘴角露出嫵媚的微笑,輕聲細語:“大王,看你這臉血。”
“不礙事,漢軍應該被我打怕了,不會這么快進攻,怎么都要休整一些時間,你說呢?”
“嗯。”她點頭,他粗線條的輪廓在初升起的月色下分外分明,闊大,堅毅的方下巴是那樣驕傲、堅韌卻又顯得那樣蒼涼,她久久的凝視,他仿是她一手繪制的美圖。
“虞姬,今天你怎么了?”面前這個粗曠的男子柔情的注視她,用他才殺過無數兵士的手緊握她冰涼的手,冰涼到沒有一絲溫度。
“我們要打到什么時候?還要殺多少人?難道大王反秦就只為殺戮,讓澄清的河流變成堆積尸體的河床?大王,虞姬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你可以為虞姬放下和漢王爭霸嗎?”虞姬忽然顫聲,眸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虞姬,我征戰十余年難道只為說我項羽枉自一世英雄?”
“不是的。”
“你不要說了。”項羽大跨度的轉過他魁梧的身子丟下虞姬獨自去了。
虞姬不假思索的追上他,怯聲聲的拉把他的戰袍:“大王。”
他哼聲。
并不回臉看她,他是個高傲的男人,他不能容忍他的女人有瞧不起他的言行,甚至不該有害怕的念頭,他是誰?他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啊,一路反秦殺來,多少英雄在他烏騅馬下倒下?如今剩下的只得漢王劉邦,這個屠狗的無賴,他極盡輕蔑之態,回到帳蓬,早有軍士送上洗臉水,虞姬侍候他脫下甲胄凈面,換上干凈的衣衫,兵士再端上他們的晚餐,只得一碗素面幾片菜葉,項羽瞭眼面前冒著熱血的素面,饑腸鹿鹿還真是餓了,端起碗就吃,他知道糧食已不多,只夠兩天的軍糧,軍須官昨天就向他匯報了這些,他一面吃一面看虞姬,虞姬小口的吸食幾根面條推到他面前說:“大王,虞姬不餓,還是你吃了吧。”
項羽抬眼他心愛的女人,咽下一口面條,露出他不常有的笑:“美人,雖然漢軍在前,我們的糧食不足,你也不用憂食啊。”
“大王,虞姬不能為大王分擔什么,卻反要添你的眷顧,雖心有不安卻是幸福,虞姬不吃,但想大王的寵愛也是飽的。”虞姬兩眼直視她面前的男人,無絲毫虛假的說。
項羽喉嚨一時哽堵不能言,唯是低頭將虞姬的面大口吃下。
虞姬支撐一雙柔荑似的蔥白段的玉手凝望吃飯的男人,他端碗的樣子和普通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微翹的嘴角漾著莫名的微笑。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里,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臺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打斗了一天,兩碗齋面填飽了他的肚腹。他放下碗,下意一眼虞姬,她面上浮雕似的微笑美倫美奐,可是他沒有時間卻欣賞她的美,大敵當前他必須應對他的敵人。他回到虎皮毯上,巍然跽坐,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
不知過了多久,兵士進來取走了飯碗,虞姬聽到更聲,起身向外,外面的月色洗白洗白的,高高的懸在碧藍的天空上,無須燈火照耀,就能看到營帳一片安靜,到了巡營時間,這是她唯一能為項羽做的一件事。
她碎步在貧白的月下,風獵獵吹過她單薄的身子,白日的血腥彌漫了整個夜空,她呼吸著嗆人的血腥味走向將士的營房,送上項王的問候關愛還有她自己的歉意。
巡視完營房她在一座傷號帳蓬不遠的小土丘坐下,遙望天空,遙望嫦娥。她無語,一切原不是她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
當然一切是沒有她選擇的余地,命運女神之手一松,他就只能在百萬軍里搏殺,最初以為可取得冠軍的頭衍,成為一粒名副其實的種子選手,但是也許他太驕傲,他無視任何人,亞父范曾再三請求建議除去他最大的勁敵劉邦,他不僅不聽從反而被敵軍的反間計疏遠了范曾,致使范曾死去,不過兩年,他的就潰不成軍,只剩下可憐幾百軍士,也許這就是天要亡他項羽,她苦笑,也許這未必不是好事。每見他斬關殺將快樂地歸來與她相見,她不能拒絕地接受他所有的行為,是喜悅抑或者憂傷?她說不清。
在漫長的十年中,她沉浮于他小小的愛的水域,感受幸福;感受敦愛;感受寬厚;感受刀槍劍影,感受疲憊……制造一個又一個浪漫傳奇故事,沒有報怨,沒有退縮,……那是一生幽浮在記憶里的美麗。
當命運把他逼進一條狹窄的街道里弄,她的歡喜仿佛也就開始滋長,微弱的宮燈怎么可以替代星子與流星?
她以一種無語的形態抒情地迎著風,想以一絲纖柔詠闕婉約之戀。
十年秋水,千年紅塵,他們都已染了不少白發,想扛起來的扛不起,想放下的放不下,寧靜、淡雅只是筆下一筆走過,褪不去的是心靈的顏色,愿為風、愿為雨,一次次輪回,“一篙點破似水柔情。”她厭倦了撕殺的日子,她不知道這一場場的撕殺是為了什么?到處是紅的血,軀體在夕陽下冷冷,握著命運的手松脫命運的韁繩。王和王,站在峰巔上對峙,不喝茶只飲血。長劍在秋風中閃爍,一曲曲悲歌灌入她耳鼓,她連悲哀的表情都不做不出來了,許多人和許多故事一樣,過程中的細節決定成敗。一個王倒下了,一個王挺立著,腳下,枯骨點起盞盞白磷燈。
她仰眼看著月亮里的嫦娥,嫦娥好像也在天上注視她,仿佛在對她說:
我是嫦娥,虞姬,已經不知道有幾千年了,在離地球這個最近的球體上,我夜夜輕舞
我是必須在每個夜間醒著,在眾多傳說的版本,羿,請相信我對你愛情的忠貞,是的,我早已不恨那個叫蓬蒙的小人,我原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有幸成為你的妻,因為你——我的生命一度充滿燁燁的光彩,而絕不知道這僅僅是命運的一個錯誤,誤入你的城池,有窮國的國君——射手——英雄,追慕者將你的光環襯托如日光樣奪目,我承受著你反射過來的光和力,然而——火焰總有一天會熄滅,你可曉得我在你影子下的疲憊憂惶,可幸——你的微笑沖淡我許多恐懼,多少個夜夜我獨徘徊清冷中庭,我會老去你會厭倦,再美的容顏經不起歲月風蝕,你的后庭會有更多年輕佳麗,充實填滿,伴我便或許只有那盞孤燈,還有空空的漫漫長夜,聽凄楚的風聲單調寒澀,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大顆大顆滾熱的淚,墜落化冰,不再享有你的愛,在懮結哀愁中發狂死去,我當然有想過你會在某次獵射中完成你偉大的神話,可是,我還是想你好好的活著,我喜歡看你高貴神氣的嘴角,篾視天下的一撇……虞姬眼眸中滾落一行熱淚,嫦娥和她虞姬遇上的男人相似到分辨不出誰是誰,嫦娥的心聲句句是她虞姬的心思啊,也許這真是最好的結局,王圖霸業對她虞姬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一個嬪妃的名號,而后被他丟棄垃圾一樣丟在某個宮廷的角落記不起她虞姬是誰?沉默、凄冷。她漫漫站起嬌弱的身子,面綻如花的笑顏,她已經知道她如何讓秋風挽住所有瞬間的傳奇,如何讓水銀的月光浸透他所有對她的的思念。
她回到他的中軍大帳,他疲憊的倒在他的虎皮毯上睡著了,驕傲的鼾聲如雷,她蹲下身撫摸他粗硬的面皮,是憐惜,是深愛。
紅蠟燭深照他們患難見真情的魅影,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臺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
虞姬一眨眼,兩滴滾熱的淚滾落如同千斤砸在熟睡的項羽面上,項羽驚醒,耳畔隱隱傳來思鄉的楚歌聲,他駭然坐正身,慌看垂淚的虞姬,詫然地問:“虞姬,為什么深夜四下都是我們楚人的歌聲?難道劉邦已經拿下了我們的所有城池?”
虞姬不語,只是垂淚,楚歌在深夜里越唱越響,越唱越哀傷,項羽終于也掉下他鋼鐵男子漢的一行熱淚,想自己八千江東子弟兵,如今只得八百。眨下一行淚,呆視虞姬許久,熱血催促的他燒心撓肺,大叫兵士拿酒來,虞姬也不阻止,她不知道除去今晚她是否還有機會看他喝酒,他喝的腳步趔趄,她凄然對他笑,接過他的酒壺嘴對嘴的喝下一口笑:“大王有今日不知是大王的不幸還是虞姬的有幸,又或者是劉邦的幸運還是劉邦的不幸?”
“美人此話何講?項羽兵困垓下兵盡糧絕,你何作此言?”
虞姬面醉酡紅,早忘了所以嘲笑的:“大王不過一個粗人,哪里懂君王之道?亞父范曾給你多少建議,你聽過哪條?你但凡聽了一條你也不至于兵敗如山倒。”
他長唉聲,往事煙云一閃而過,虞姬卻是一把抽出他的佩劍,醉眼燈下,指尖輕輕滑過劍鋒,項羽驚叫:“美人……”
她回眉驚鴻一笑:“大王,虞姬承蒙大王十余年恩愛不棄,愿為大王跳最后支舞,為大王殺敵助興。”說罷劍挑一個劍花起舞弄影,項羽看的心酸凄楚,抽下帳下佩劍與虞姬一同起舞,中氣充沛高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潸然落淚,更不答話,在與項羽錯身交背時,猛然劍橫頸,噗的聲,血濺項羽一身,項羽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托住她要栽倒的嬌軀。
“美人。”
“大王。”
“美人。”
“這個結局是最好的,虞姬好喜歡,虞姬再不用日日擔心大王拋下虞姬受孤零冷漠,虞姬可以安心睡覺了。”
“虞姬,虞姬,美人,美人……”
帳外兵士聽到項羽凄唳的呼叫齊入帳,個個駭呆了。
項羽緊緊摟包香消玉殞的美人,他的生命的意義也結束了,他征戰十余年反秦、抗秦直到成為人人敬畏的霸王,最后……他給了她了什么?十余年他承諾過多少個明天她,卻從來沒有陪她過好一天,她象一個影子一樣追隨他,……淚水模糊了這個剛毅粗線條的男人的眼。
垓下四面楚歌響徹了整個深寂蒼涼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