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序)
紹興三十二年,有一老嫗亡于墓前,其兒女聞訊趕來,將其葬于此地。
是道,世間之事已了無牽掛,帶去人間音信于陰間亡者,可死而無憾矣。
如是此年,南宋新天子繼位,岳將軍懸案平反,朝中主戰派興起,收復中原的決心又迎來了高潮。
回首前塵,往事知多少,一生際遇,還得從政和年間說起,那時,大宋還是鼎盛和平的大宋,建安依然是世間最為安樂祥和的地方。
(壹)
山中急雨剛過,又有濃霧升起,清爽愜意之間就像洗盡一身世俗塵垢,同入鼻的氣息吐納,皆是透徹。
適才路過水湄,便聽到有人念起詩賦,是韋應物之七言。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正應了此時此景,字字句句之間皆是露骨絕唱。
她斂起裙裾,便好奇地小跑過去,鬢中步搖清脆玉響,足下塵香履也沾上些許濕泥,她于灌木后耷拉著腦袋想看看水湄前站著何許人士。
“誰人在那?”
那人起音問道,正走了過來,腰間佩玉,隨他走動之間玉鏘而鳴。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播開灌葉來,便看到受驚措愕的她。
霧鬢云鬟,翠鈿步搖,出暗入光,服青綾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發。
眉眼間皆是突兀而來的含羞隱媚,讓人不禁以為,是驚擾的山中精鬼,容姿卓越。
她靜了靜神,唇齒輕起,說,“聞水湄之間有人賦詩,故才望之,無意驚擾?!?/p>
可明明被驚擾到的是她自己。她上下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子,白虔布衫,巾幘束發,端得身量修長,俊雅清正。
她想,此人城中秀才雅士,滿腹經綸,不削俗事。
他退了一步,臉色在她的打量下,有些微紅,“你一女子也懂詩賦?”
她一笑,從灌木中站了出來,輕聲回道,“家父乃是儒士,我自小耳濡目染,便聽得些風雅?!?/p>
他點了點頭,看了看天色漸晴,濃霧也漸漸散去。他本乘舟游歷,閑賞此間山水,料定天黑之前便可返回。
可這場突然而至的春雨,雖細綿而涼意,但水勢不由湍急,他將船橫至岸邊,便上岸避雨,歸來之時,想起韋應物之七言,不禁感慨。
“這里百里內不見人煙,你一人為何在此?”
她指了指身后的濃霧之處,黃昏時分,并看不透徹,
“山上有座唐朝年間廢棄的廟宇,聽說廟中壁畫奇美,我心向往之??刹辉脒@雨后霧氣濃烈,不慎迷路?!?/p>
他心里想,還從未見過這般大膽的女子,獨自一人,就敢因一時興起而步入這深山之中。他不禁有些好奇那廢棄廟宇中的壁畫究竟是何等顏色?
“公子又為何在此?”
“泛舟游湖人生極樂之事,可惜天工難以成人之美?!?/p>
她笑言“公子與我竟都是同道之人?!?/p>
他愣住,是呀,為了一時的興趣,便只身前往,活得隨性灑脫,逍遙自在。
面對這樣明艷的女子,哪怕他生性淡漠,也不得不心上悸動。
“如今雨過天晴,姑娘可乘舟隨我一同離去?”
她望了望橫在水湄邊的小舟,輕微點頭應答,臉上卻有些潮紅,小女兒的羞澀之態盡顯。
他慌了點神,孤男寡女共乘一舟,確實有些不合時宜,可現下霧氣濃烈,天黑之前來不及步行下山,只得乘舟流蕩,方可早歸。
只是她也并非是尋常兒女,忸怩作態。世人言,共乘一舟需修得幾百年的緣分,她望著面前這個劃槳的男子,竟然恍惚覺得早已相識。
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見,于山水之間,乘舟之畔。她一向信緣,這大抵是她的緣法,她想。
“在下沈青川,建安人士?!?/p>
“程氏閑玉,幸會公子。”
(貳)
她最近經常夢到年少之時。
她夢到了與他的初見,那怕已經過了半生,她依然記得舊人容顏。
一個是寒門子弟,空有一身才氣,家國抱負難以施展,只得山水之間吟詩作賦。
一個是儒家女子,卻一心跳脫世俗偏見,活得自在灑脫,雅俗共賞。
本不應相識,卻不期而遇,從此一見如故,閑時寄托山水,徜徉自然之間。
沈青川說,“世人皆言,得一知己難,可見遇到你是何等幸運。”
閑玉笑道,“此生得一知己,死可以。”
只是,這樣的感情,在世俗面前過于天真爛漫,甚至在烽火年間,更加顛沛流離。
宣和年間,大宋的江山,難敵北方女真民族的摧殘,金兵南下,中原盡失。大宋百姓流離失所,紛紛南向逃亡。
她知道,這是與他最后一次自由的寄情山水。他已決定,出仕投軍,與大宋百姓共赴國難,一血靖康之恥。
“要走了嗎?”
“是!”
“我已為你準備行囊?!?/p>
“抱歉,終究無法給你任何承諾?!?/p>
“男兒志在四方,何況國難當頭?!?/p>
“閑玉,有你之幸!”
“此去一路珍重,是生是死,定要托人帶來書信?!?/p>
她同他一樣,有著一腔熱血,只是身為女子,有太多的束縛和不得已。她希望他帶著她的一份愛國情懷,在沙場之上奮勇迎敵,奪回失去的故土。
那些兒女情長,在家國面前是如此渺小。
她懂他,并且全力支持。
北方已經深陷在金兵帶來的戰火之中,他們的天子已經被俘虜,國家顏面受到重創,百姓流離失所。她也將雖家遷往臨安,聽說那里將建起新的政局。
他乘舟離去之時,天下起了雨,只是這次無法像他們初見時停足。誰也沒有流淚,雖然知道,他們再見面的機會已經寥寥可數,甚至此生再無相見之期。
這是他們的抉擇,亦是在這烽火年間最無奈的離別。
他留給她的僅有一份拓本。那是那間唐朝破敗廟宇上的壁畫,佛陀穿著唐裝,畫線柔和并不凌冽,可卻帶著望向蒼生的慈悲,對這個世間的紛亂充滿了沖擊。
她相信,這樣的壁畫來自一個和平年間,看不出任何的苦難。佛度蒼生,唯不度己。
她把它帶進她的嫁妝之中,身為俗世兒女,婚姻嫁娶本是常事,何況她也無需用自己的余生等一個飄渺而不知歸期的人,他們并沒有給彼此唯一的承諾,所謂愛情,也并沒有那么偉大。
他們視彼此為知己,卻不能認定此生僅有彼此。她也未忘記他們曾閑游山水的時光,她視那段時光是和平而美好的夢,可是夢醒之后,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她沒有話本上癡情女子的決絕,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婚嫁,育兒,持家,到老。
也不知是這個朝代的慶幸還是民族的悲哀。新天子繼位,與金人談和,劃分淮河為界,南宋王朝從此興起。
整個朝廷,主和的聲音此起彼伏,最終,忍下民族的血海深仇,茍且獲得了一時片刻的安穩。
失了大半的江山,亡了上萬的百姓,亦丟了民族的血性。
安撫傷痛,大概需要五年、十年的時間,甚至永遠銘記,成為這個國家最深的痛。從此,兒郎應當拾起刀劍,勿忘今日之恥。
青川,十年已過,你音信全無,不知生死。
(叁)
嫁給季何,為他養育一對兒女,是她這十年來定居臨安的平淡生活。
烽火漸漸褪去,尋常百姓也愿意回歸平靜,可是她知道,多數大宋男兒心中依然深藏的血性卻不曾磨滅。
就像季何,雖然有腿疾,可教導兒女時卻常常鼓舞他們以木為劍,一手可執筆揮斥方遒,一手可揮劍保家衛國。
而季何也知道,她曾經也有一顆赤膽忠心,也曾任性妄為??伤c她相遇的時候,她已經見過太多人世的苦難,這些苦難隨戰爭而來,卻不會隨戰爭而去。
所以,她對這個茍延的朝廷已經心死,她不再信奉這個國家的君主,她死在五年前的臨安,隨著那場大火。
大宋的戰敗,失了大半的江山,天子受辱,民不聊生。有暴徒激靈之人,尋求戰敗逃避的借口,認為這是長久以來的儒家思想導致誤國,輕了武重了文。
部分儒家學派急待變法,欲加重君主中央政權,為君忠而死,因為在這天子失信的當下局勢中,這樣的變法更有利于帝王專權統治的修復,也因此得到天子的大力推進。
所有反對的聲音都成為叛國的異黨。她的家族亦是如此,受到了滅頂之災。
他們遵循的一向是先賢倡導的“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儒學思想,天子有所過,則諫言,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
這是先賢信奉的血性,亦是他們長久以來監國的信仰。只是在天子失信于天下的當前,這觸及到了急待鞏固帝權的天子的逆鱗。
故而,在這亂世之中,未死于戰前敵人的刀劍之下,反而亡于心灰意冷的烈火之中,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主,她已經心死。
在天子正式下達罪名之前,她的族人點燃了祠堂的牌匾,君子氣節有度,自當以身殉國,保全最后的名義。
“有殺身以成仁,觸害以立義,倚于節理而不議死地;故能身死名流于來世……”
這是她的族人死前最后念叨一句話,為了成就仁德而不惜犧牲生命,冒著危險維護正義,倚仗臣節,義理不顧而死在這里,他們人雖死了,好的名聲卻永遠留傳后代。
烈火之聲鼎沸,誦讀之聲朗朗,君子其氣節不變,心中信仰永不消逝。
她身為其中一員,可卻常常不敢茍同。她見識各個學派之間的融合,她也尊重佛教道義的因果,更遵循自我內心的選擇。在她家族之中,她常常作為異類,在整個大宋的儒學之中,她緘言沉默。
對著天子的威壓,世俗的偏見,再加上家族極端的氣節,在這個戰亂的當下,她已失了活下去的念想,以為自己也會隨著她的族人一起消散在這烈火之中,至少這樣,不會于這世間孤獨一人茍活。
可是,季何救了她,讓她得以花費五年歲月修復自我內心,歸于平靜。
她看著季何一跛一跛地走過來,他欣長挺拔的身影,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年為了救她,季何燒傷了腿,她無數次問他可因此后悔,季何的答案終究是不留遺憾。
她愿意嫁給這個真心待她之人,她把少女時期悸動的感情也封存在心中,而目光向前。
這一轉瞬之間,院中桃樹已經亭亭如蓋。
(肆)
紹興七年,春過,院中桃花已經凋謝,樹葉逐漸成茂,風吹過的時候還是夾雜著花香。
她正在家監督女兒學習《詩經》,季何從外回來,告訴她一則好消息,至少從他欣喜的臉上可以看出。
“天子欲授予岳將軍軍隊指揮權,興兵金賊,現下許多人都往應天府,去報名從軍,收復中原指日可待。”
她望了望天色,烏云濃密,她早已不關心國事,只是看著季何尚有愛國之心。
“你可也想去?”
季何猶豫了,她想起多年前的沈青川,她無法束縛一個人的自由,她尊重他們的選擇。
“我這個樣子,別人也不會要我,何況我有你們,怎能安心去呢!”
“季何,是我連累了你?!?/p>
他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握緊,笑言,“你我已是夫妻,同為一體,何談連累!”
嫁給季何,她從不曾后悔,是他在她人生至暗之時,給了她新的開始,從始至終都用心待她。
季何與沈青川不一樣,一個是沉淀的生活,一個是游蕩的夢。
看天色,快要下雨了,季何去應天府看練兵還沒有回來,她有些擔心,遂拿了雨具前往尋之。
行至半路,雨淅瀝而下……
方才聽到路上有人說到,朝廷主和派聲勢浩大,以秦相為首,勸說天子收回給岳將軍的全部兵權,欲北上抗敵血恥的熱血被遏止。
并且更糟糕的是,一向得民心的將軍,從此將成為天子心里的一把利劍,對外,隨時可以北上御敵,對內,隨時又可以懸天子之命。
應天府外狼藉一片,雨中,練兵場上只一男子,肅穆而立。這里像是剛經歷過一場反抗和爭斗,只是最后的贏家她不知道是誰!
她慌忙上前詢問,只一個回眸,便讓她當場定住。
她見這樣細密的雨色,淅淅瀝瀝,霧氣彌漫,面前這個男子,與她相望,時光凝住,恍若隔世。
水氣彌漫進她眼里,她努力鎮靜,不讓自己發出奇怪的聲音。
她曾想過與他再次相遇的場景,卻沒想到是在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候,并沒有足夠的機會讓他們懷念過往,以及,問候彼此。
“是何人來此?”他并沒有認出她。
“我來此尋我夫婿,官爺可見了?這里發生了何事?”
“兩刻鐘前,有大批官兵前來,遣散了這里從軍和圍觀的人,岳將軍也被君召入殿,你去大理寺找尋,或許可能找到?!?/p>
一朝榮譽加身,一朝便可身敗名裂,何況岳將軍之名,自那年牛頭山大捷之后,南宋百姓便人人可知。
說到底,不過是朝中奸吝小人作祟,在天子耳邊,攛掇讒言,才使得岳將軍在中央君主權威急待鞏固的當下,受到了天子的懷疑。
而千百民眾自發前往大理寺請愿反抗,要求朝廷放了被關押至大理寺中剛被捕的應天府愛國人士,為岳將軍正名忠心。
“岳將軍越得民心,便越得天子忌憚?!?/p>
因這句話被他聽到,便不由多注意此人幾眼。婦人聲音沙啞無比,從面相而看,眉宇間帶著鏗鏘篤定的堅強,臉上惋惜帶有燒傷疤痕,幾乎不辨舊顏。
他說,“天子只想安居一隅,茍且余生,哪里聽得到國民想要收復失地的聲音。岳將軍幾次上表想要北上的決心,得到的卻只是天子的敷衍。由于需要鞏固已經收復的失地,岳家軍的兵力被分散,而朝廷不肯派兵援助,以至于收復中原成了一番空談。”
“這些年,岳將軍北戰,收復城池無數。大宋渙散的軍心也由此有了收復的希望。身為大宋男兒,復國之心一朝未改!國仇家恨未報,談何安居樂業?”
她眼里水汽彌漫成滴,聲音顫抖道,“我……我只是一個婦人,并不懂得這些?!?/p>
“我以為,你會想要聽!”如此篤定!
對于一個普通婦人,他說了這么多不著邊際的話,可是對于她,這是十年來他所見所聞,亦是他初心不改的再次聲明。
她竟然不敢抬頭看他一眼,想要轉身離開,可身子卻僵硬在了原地。
“我大字不識,官爺如何與我講這些天下復雜事!”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當年離鄉北上,卻不滿足中央招攬禁軍的標準,若從廂軍,難以報國?!?/p>
“幸得將軍推薦,十年顛簸,如今已是御史臺司諫。近些年,朝中主和派以秦相為首,對將軍多番為難挑釁。將軍之恩,如山重,我必然肝腦涂地以報之。清君側,正其言,是我為這個國家,為將軍不得不做的事?!?/p>
她淚已流,聲音巍巍顫顫,“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何意。司諫大人的人生自然由你自己決定?!?/p>
他并不拆穿她,只是他覺得她是想要知曉,這十年,他的人生。
“全當我閑言碎語,夫人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你的……夫君,叫何名?我可托人關系去大理寺找尋。”
她顧不得許多,“他叫季何,腿上有跛疾,曾做教書先生,懇請司諫大人尋之。”
“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他?!?/p>
她屈身行了一禮,再也無話,轉身向外走去,身后目光灼熱,她不敢回頭或是停步,她知道,她只能往前走,就像這十年一樣,一直向前,從不回頭或駐留。
(伍)
梅雨時節,這雨一直下個不停。她望著院中的榆楊樹,想起當年中央的命令,獎勵民間多種水田,開渠道,于渠旁多植榆楊。
這樣的事讓她覺得可憐又好笑,一個被分裂疆土的國家,不爭取北上復國,反而弱兵求防。甚至在遼的威脅之下,最后連這樣可憐的預防之策都難以施展。
就是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岳將軍奪城凱旋之音傳來臨安,是一個屢屢潰敗的民族何等的希望!
她懂得,只要這樣的希望在,收復中原的可能就永遠不會消失。
可有時候,她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為他們生在這樣的年代而感到悲哀。自出生起,他們便帶著民族復興,收復中原的使命,可朝中佞臣作祟,天子只顧自保,大宋的根基已經搖搖欲墜,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她希望,至少這百年間,一雙兒女不受國破困擾,山河猶在。
有時候,她甚至有些慶幸,朝中主和派的聲望鼎盛,至少為這個千瘡百孔的大宋贏得一些喘息的空隙。
所以,在求和與北上之間,她常搖擺不定,可心中血性卻往往不能丟失,國家恥辱萬萬不可忘記。
季何回來的時候,雨剛剛停下。僅僅幾日時間,他已有些消瘦,面色也蒼白無神。大理寺的監獄從來不會讓進去的人好過。
她不問他這幾日的遭遇,他也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兩人相依了一會兒,便沐浴換衣,添食裹腹,短暫屏蔽周遭變化,享受一時天倫之樂。
直到夜色已深,兩人無眠,他才開口,
“阿玉,我并不畏懼生死,我只是怕在獄中死得不明不白,我寧愿死在戰場上?!?/p>
“我知道,為天子樹威而死,不如為山河破碎身祭。季何,這個世道太亂,往往死不由己。”
“一起被抓的人中只有我回來了。天子雖然明面上與岳將軍修好,可內里終究忌憚。否則,為何至今大理寺不放人?”
“別想太多,你我只是普通百姓。如何能左右天子威懾!”
他起身,月色朦朧,背對著她,雙手卻握得很緊,“阿玉,你曾經身為儒家學子,本可以為天下進言的?!?/p>
“你在怪我!”她篤定,“怨我舍棄道義,蜷縮在此?”
他此時卻沉默了,背影挺得很直,心里的不甘在夜色里格外凌冽。
她無法反駁他,因為這么多年,她內心的深處也常常這樣質問自己,她多數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應該死在那年的大火之中,同她族人一般,為了心中的氣節,以身殉國。
可她,終歸是一個叛經離道的儒家學子,對于前,在遵從儒家之時,她也信奉佛道教義,認為天下禮法信仰都為一體。對于后,她對現在愚忠的儒學嗤之以鼻,認為天子并非天下根本。所以,她對于這個人世,常常格格不入,對世間法,不敢茍同。
“阿玉,沈司諫已經打算面天子諫言?!彼剡^頭,卻看不清臉色。
她在夜色里,看不清面上表情,卻只聽他說話,“你知道的,一旦起了疑心,是難以徹底消除的。何況朝中主和派激進,此番做法,不僅得罪權貴,更會得罪天子?!?/p>
“他身為司諫,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大宋從來不缺冗官冗兵,你當知他為何如此做,并不僅僅只是因為身在其職。”
她如何不知!那怕十年周遭面目全非,她棄了初心,他卻一直都在堅持,他身上帶著大宋男兒收復中原的血性,他可以冷眼看待生死,卻難以對山河破碎視若無睹。
何況,保全忠良,知遇之恩,他已然做好玉碎的準備。她的任何遲疑或者勸解,對于他來說,都是侮辱。
“我與他相識十年,從不曾質疑他的決定?!?/p>
這是她對他保有的信任,已經不能用世俗的情愛來決定,哪怕十年不曾有過音信,她依然堅信,當初與她泛舟論世的男子,從來都不曾改過初心,就像他當年所說,
“唯有山河無恙,可以安死矣!”
(陸)
她至此一生,都不曾想到,最后為他收斂尸骨的人會是自己。
僅僅是因為進言,便被冠上莫須有的罪行,處以絞刑。
觸犯天子逆鱗,與朝中權貴抗衡,這樣太過剛正的人,在詭譎的朝堂之上容不得一處安身之地。
她記得與他最后一次相見的場景,刑場之上,明明一介書生,卻有將士般不卑不亢的樣子。
前來圍觀的人寥寥無幾,這樣的局勢之下,殺人這樣的事情早已經司空見慣。
她著白衣,頭簪白花,沒有任何哭鬧,身影卻站得格外倔強。
她已然做好準備,在他人生最后一程,也要同他一樣,對這個世間失望透頂的時候也要堅強面對。
她知道,她的任何哭鬧,都只會讓他難堪。他們依然相互懂得彼此,就像十年前一樣,視彼此為知己,尊重對方,他們都有自己的氣節。
身為儒家弟子,她一直都懂得君子為氣節而死,這是榮耀。
人生的最后時刻,他眼里只有她,只需一眼,他便欣慰地笑了。
因為彼此,那怕十年杳無音訊,有知己尚在,從來都不覺得心是孤獨的。
她看著他的眼里,仿佛在說,你安心去,我自會為你拾骨,不讓風雪載途,黃泉無助。
他最后一話,大聲叫囂,僅有一句,
“吾死可矣!”
她將他的尸骨葬在山間,想他勞累一生,最得意清閑的日子還是當年泛舟山水的時候。她將那副唐畫焚燒在他墳前,她想起與他的初見,恍若隔世。
她仿佛聽到了那場雨聲,聞到了山水雨后的霧氣,有公子吟詩之音,撥開灌葉,與此相逢。
他問她,可愿與他同舟而去?
她的回答,一直都是,愿意!
紹興八年,在沈青川死后,她便和季何搬到了臨安城外,不再過問俗世,終年為他守墓。
紹興十年,金毀盟攻宋,岳將軍揮師北伐,兩河百姓奔走相告,各地義軍紛紛響應,夾擊金軍。
紹興十一年,岳家軍先后收復鄭州、洛陽等地,在郾城、潁昌大敗金軍,進軍朱仙鎮。可天子和秦相卻一意求和,催令班師。在宋金議和過程中,岳將軍被誣陷入獄。
紹興十二年,岳將軍以莫須有的罪名,與長子、部將一同遇害。
身處亂流,君子氣節不變,身死后,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愿往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