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簡讀
周紀一記錄了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封魏、趙、韓為諸侯,至周烈王七年(公元前369年)周顯王繼位的歷史。
這期間,韓趙魏三國完成了對晉國的瓜分,齊相田和被為齊侯,完成“田氏代齊”,“公族”與“私家”的界限模糊,各國征戰不止,而其中最耀眼的將星無疑是強魏扶楚的吳起。
三晉獲封
從政統來說,并沒有春秋戰國。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定都洛邑,建立東周;公元前249年,秦莊襄王滅東周公,東周結束。而春秋戰國之說,則源于《春秋》、《戰國策》二書①。
不過《春秋》(公元前770年-公元前476年)、《戰國》(公元前490年-公元前221年)記載時間互有重疊,一般歷史教科書則以春秋結束一年后作為戰國的起始年份,即公元前475年戰國開始。
有意思的是,作為編年體的史書,《資治通鑒》卻選擇了一個不一樣的年份開始敘述:
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在司馬光看來,這一年是禮崩樂壞的開始,天子給了三晉名分,“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而要真正理解所謂的禮崩樂壞還得從周制說起。
按周制,周天子分封諸侯,諸侯再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分封卿、大夫。卿、在諸侯國內,諸侯為“公室”,封卿、大夫為“私家”。對于一國國君而言,公族是親戚,卿、大夫是外臣。
不過,由于公族可以影響儲君之位,因此有時候外臣反而比親戚更可值得信賴,春秋晉獻公時就曾大批屠殺公族群公子,所以歷史上有“晉無公族”之說,這也直接導致了后期晉國被韓氏、趙氏、范氏、魏氏、中行氏、智氏六家卿大夫家族所把持的局面。其后“六卿”相互征伐,直到公元前453年晉陽大戰,趙氏聯合韓氏、魏氏滅掉智氏,晉國公室名存實亡。
對于三晉獲封,司馬光是持反對的,認為這是周天子自亂禮制,“夫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當年晉文公“請隧于襄王,襄王不許 ” (晉文公請求以王的禮儀舉行葬禮,周襄王不同意), 而周烈王封趙氏、韓氏、魏氏為諸侯,豈不是自己壞了自己的制度。
實際上,晉陽之戰距離三晉獲封已經有50年時間,在這50年里,周王室并沒有對三晉進行分封。而關于三晉獲封的起因,一則說是三晉討伐齊國成功而請周烈王分封,另一則說是齊國為了離間三晉而請周烈王分封,不管原因如何,重點是周烈王同意了。
這種同意不管是被逼無奈,還是主動分封,至少說明這一做法是對周室有利的,不僅可以分化三晉,而三晉地處中原,通過分封三晉,達到削弱其他諸侯國的目的,也有利于周室的生存。
所以,上層建筑永遠是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變化的。當然,司馬光的說法也未嘗不可理解為制度已經被破壞了,諸侯公室的壟斷被私家崛起所打破,整個社會的上升渠道重新開放,就如同打開的潘多拉之盒,弒君、篡位、變法、殺俘,血腥的戰國撕開大幕。
晉陽之戰
盡管《資治通鑒》是編年體小說,但在敘述上并非嚴格按照固有時間線,因此司馬光在洋洋灑灑地說了一通天子不是后,筆鋒一轉,一句“初,智宣子將以瑤為后”又把讀者帶回了晉陽之戰之前。
晉陽之戰為智伯瑤和韓康子、魏桓子三家聯手圍攻趙氏晉陽(今山西太原西南),并引晉水灌晉陽城。在晉陽城快要被淹沒時候,趙襄子暗中串通韓、魏兩家,最終韓、魏臨陣反叛,以水倒灌智氏軍營,智伯瑤兵敗身亡。
而作為其中主要角色之一的智伯瑤,就在還沒有確定為繼承人的時候就被品評論足。
關于繼承人人選,智宣子(智伯瑤的父親)屬意智伯瑤,而智果(智伯瑤的叔叔)則認為他不如智宵(智瑤的兄弟),甚至還提出“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的論斷。
問題來了,這么隱秘的事情是怎么被傳出來,又是怎么被史官記錄在案的呢?
歷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馬后炮,或者來自史官的合理想象。
智宣子與智果的對話按下不表,我們繼續說晉陽大戰。
智伯瑤率智、韓、魏大軍伐趙,引晉水灌晉陽,眼看勝利在望,就帶著魏恒子、韓康子巡視,然后說了句話:“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這時,“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一個用肘子推一下,一個用腳踩一下,無聲地交換著意見,“ 以汾水可以灌(魏氏)安邑,絳水可以灌(韓氏)平陽”,今天滅了趙氏,下一次也可以同樣滅了魏氏、韓氏,所以得反了呀。
這個記錄畫面就更不得了了。“智伯行水,魏恒子御,韓康子驂乘”。古時候乘車,尊者是坐最左邊的,御者也就是開車的人是坐在中間的,驂乘又叫車右,相當于坐陪的人,也就是一輛馬車上從左到右分別坐著智瑤、魏恒子、韓康子,這個時候魏恒子和韓康子來了個對眼,智伯瑤沒看到,卻被史官“看”到了。
這個看,只能來自史官的合理想象。對于歷史而言,確定的是魏、韓反水聯合趙氏擊敗了智氏,而魏、韓反水除了有趙氏的策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趙氏滅亡后魏、韓將可能走向同樣的道路,于是史官們通過合理的想象來重新演練這一心理變化過程:先是智瑤向韓趙魏三家索要土地,韓、魏雖不滿但還是給了,趙氏不給,于是智瑤水淹晉陽,這時候韓、魏認識到自己也可能面臨同樣的危機,再到趙氏派說客張孟談來求助,說出了“唇亡齒寒”的典故,一切都順利成章了。
不過,任何領導人物做出決策都是在掌握各種信息和頂住各種壓力下做出的“賭博”。智伯瑤未必不知道韓、魏有反心,但他可能相信趙氏這塊肥肉足以暫時凝聚三方力量。而失敗后,只留下當時曾經說過韓、魏可能反叛的“忠言”,智瑤也就成了剛愎自用之人。我們現在也很難想象當時魏恒子、韓康子的心理變化,或許早在開戰之處就確立了希望智氏和趙氏兩敗俱傷的方針。
回過頭來看,智果這個人就更有意思了。《資治通鑒》寫智果勸智宣子立儲不成,“智果別族于太史,為輔氏”,而《戰國策》里則是說智果勸智瑤通過賄賂魏、韓謀臣趙葭、段規來鞏固三氏聯盟,而智瑤不聽,“知過(通“智果”)見君之不用也,言之不聽,出,更其姓為輔氏,遂去不見。”
兩件事情所處的年代跨度還是比較長,到底智果有沒有參加伐趙之戰呢?
不知道。或許沒有,所以智果這一支得以保留;或許有,甚至在戰爭時選擇了韓趙魏一方,其心理變化甚至可以到立儲時由于爭立智宵而被智瑤多方排斥,所以最好臨陣倒戈。當然,以上都只是猜想。重要的是,輔氏一族一直留存到秦統一六國,重新改為智氏。
明君魏斯
晉陽之戰后,三晉以趙氏為首,趙襄子死后,魏文侯魏斯為晉國正卿,開始變法。
作為一部以“領導參閱”為目的的史書,《資治通鑒》中有不少內容記載了以前的領導如何當領導的軼事,以作規勸。而魏文侯作為一代明君,自然筆墨頗多。
其中一是說魏文侯禮賢下士,乘馬車路過當時的名臣李克家時,都會在車上俯首行禮;二是說魏文侯信守承諾,宴請群臣時想起與人約了打獵,雖然下雨也要親自跑過去說明改期;三是說魏文侯善于納諫,聽音樂時發現敲編鐘的音不對,說出來后結果被屬下說國君只要知道怎么選樂官就可以了,不要知道哪首歌好聽。
然而細細思量,這些故事中卻有頗多不符合邏輯的地方,比如既然與人相約打獵在前,又為何宴請群臣在后,比如如果不懂樂理又如何選配合格的樂官?
從這些軼事不難發現司馬光乃至儒家的企圖,通過規范個人的行為,而達到政治的昌明。但實際上,儒家發展到后期,對人行為的禮制約束,實際上變成政敵間相互攻擊的工具,最終影響政治的施行,張居正的奪情風波就是最好的例子。
作為一個禮賢下士、善于納諫的明君,魏文侯也曾被屬下調戲一番。
在魏文侯問眾臣是什么君主時,大家都說魏文侯是一代仁君,結果偏有一個屬下任座說他的壞話,“攻占中山國后不封給弟弟反而封給自己的兒子,怎么算任君呢?”從這里還是可以看出周朝分封制與戰國強化中央集權的矛盾。
任座得罪了文侯被趕了出來,然后魏文侯又接著問翟璜,自己是不是任君。這里翟璜就打得比較巧妙了,肯定是,只有任君在,才會有直臣在,一下子表揚了魏文侯和任座兩個人,于是魏文侯又把任座給招了回來。此處頗類唐太宗要殺魏征,結果被長孫皇后一句“妾聞‘主名臣直’,今魏征直,可見陛下明。”給規勸的情景。
不過,最后中山國到底封給誰了?“ 魏文侯滅中山國,命長子擊守中山。三年后,長子擊為太子,魏文侯封少子摯為中山君 ”。終究還是沒把中山封給自己的弟弟。
名將吳起
魏文侯在位期間,重用李悝變法,同時啟用吳起為大將。關于吳起,歷史上頗多非議。
從其政治生涯來看,吳起分別在魯國、魏國、楚國“打工”。在魯國,大破齊師,留下“殺妻求將”的傳說;在魏國,拔五城,留下“吳起吮疽”的故事;在楚國,南平百越,北卻三晉,西伐秦,留下“吳起伏尸”的快意恩仇。
不過,在這一連串故事里,卻又前后矛盾。
吳起在魏國“打工”的后期,公叔痤為保相位,向魏武侯提議將公主下嫁吳起,然后又在吳起面前來了個公主“河東獅吼”的戲碼,害得吳起不敢娶公主,并最終失信于魏武侯。②
然而殊不知吳起離開魯國,就是因為別人說他“殺妻求將”——娶了齊女為老婆,齊國來攻,為了表忠心殺了自己的老婆。如果魏武侯即使舍得公室之女,難道真的認為一個老婆就能捆得住吳起的心嗎?同樣,作為殺妻的吳起,又真的會怕一個悍婦嗎?
最為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吳起動了舊貴族的奶酪。
在魯國人對吳起的控訴中③,不奔喪與“殺妻求將”不過是道德層面的指控,但最后一點才暴露了他們的真實想法。“魯國小,打贏了戰,別人會來打魯國的。”這句聽上去矛盾的話,背后的邏輯其實是說,魯國要想勝,就得圖強,圖強就得改革,改革就會觸動現有階層的利益,所以寧可維持區區小國的狀態,也不要常勝將軍。
至于魏國,更大的可能性是田子文去世后,公叔座作為保守勢力上臺后,吳起心灰意冷,不管公主有沒有打公叔座,吳起意識到了自己一旦娶了公主,也將被捆綁到保守貴族的馬車上。而到了楚國,一句“諸侯皆患楚之強,而楚之貴戚大臣多怨吳起者”更是表露無遺。
到了最后,楚國舊貴族發起兵變,吳起被射,吳起在死前將箭拔出插在楚悼王的尸體上,用悲劇的方式,與舊貴族同歸于盡。
算來,吳起這位名將的三生三世著實過得凄苦。
注:
①戰國一說,時人已有之,如蘇秦之弟蘇代就曾說過:“凡天下之戰國七,而燕處弱焉。”? 到劉向編《戰國策》才開始將其作為特定的歷史時期稱號。
②久之,魏相公叔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起為人剛勁自喜,子先言于君曰:‘吳起,賢人也,而君之國小,臣恐起之無留心也,君盍試延以女?起無留心,則必辭矣。’子因與起歸而使公主辱子,起見公主之賤子也,必辭,則子之計中矣。”公叔從之,吳起果辭公主。魏武侯疑之而未信,起懼誅,遂奔楚。
③或譖之魯侯曰:“起始事曾參,母死不奔喪,曾參絕之。今又殺妻以求為君將。起,殘忍薄行人也。且以魯國區區而有勝敵之名,則諸侯圖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