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畢業倒計時被值日生擦得發虛,陳石頭盯著自己名字后面的數字——"3",粉筆灰落在課桌上,像撒了把未舂細的麥麩。三個月前他就知道結局,父親咳在搪瓷缸里的血沫子,母親數著瓦罐里的雞蛋算學費,妹妹用作業本背面寫作業時,鉛筆總把紙戳出小窟窿。當班主任把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遞過來,他的手指在牛皮紙信封上磨出紅印,最終在煤油燈底下撕成了碎片,紙屑飄在父親新打的土炕上,像落了一場無聲的雪。
"石頭,該走了。"李大叔的催促驚醒了回憶。十六歲的夏末,他背著母親縫的藍布包,在村口回頭望了十七眼:父親倚著門框,旱煙鍋明明滅滅,妹妹追著牛車跑了半里地,辮梢的紅頭繩在風里晃成一點火苗。那時他不知道,城里的太陽會把皮膚曬成磚坯色,更不知道砌墻時灰漿滲進指甲縫的滋味,只記得臨走前摸到枕頭下藏著的半塊月餅——是妹妹偷塞的,用語文書包著,紙上還印著"乘風破浪"的課文插圖。
攪拌機"轟隆隆"吞著砂石,陳石頭蹲在腳手架上抹水泥,灰漿順著磚縫往下淌,在青灰色墻面上劃出蜿蜒的痕。同鄉李大叔扛著預制板經過,抬頭喊:"石頭,歇會兒吧,日頭都把瓦刀曬燙了。"他低頭看看磨破的勞保手套,指尖的血泡蹭在磚面上,洇出淺紅的點:"叔,這面墻明天要封頂,王工頭說趕在梅雨季前完工。"風掀起安全帽的系帶,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中畢業那天,父親蹲在門檻上敲著旱煙鍋:"出去別怕吃苦,咱莊稼人有的是把子力氣。"那時他不懂父親眼里的愧疚,只覺得肩膀上的磚比錄取通知書重得多。
中午蹲在樹蔭下啃饅頭時,褲兜的舊手機震了。母親的聲音混著豬崽的哼唧傳來:"石頭,你妹期中考試又考了年級前三,她說等你過年帶城里的筆記本給她。"他舔了舔嘴角的饅頭渣,望向遠處正在長高的商廈,玻璃幕墻上流轉著彩虹般的光——多像妹妹作業本上畫的未來啊。"告訴小霞,讓她好好讀書,哥在這兒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飯。"指尖摩挲著手機殼上妹妹用蠟筆涂的歪扭笑臉,忽然覺得喉間發緊,低頭猛扒拉兩口涼透的菜湯。鐵飯盒邊沿還沾著早上的粥漬,他想起離家前夜,母親在灶前抹眼淚:"委屈你了石頭,等你爸病好了......"他打斷母親的話:"媽,磚堆得越高,咱家的新房子就蓋得越快。"此刻掌心的繭子硌著飯盒,他忽然明白,有些路得用血泡來鋪,才踩得踏實:"手繭子疊著手繭子,總比心里空落落的強。"
下午和泥時,鐵鍬柄突然硌到掌心血泡,他一個趔趄,半塊磚砸在腳背上。李大叔慌忙扶他坐下,要脫他的膠鞋:"趕緊去診所看看,別弄發炎了。"他咬著牙扯下襪子,腳踝已經腫起青包,卻咧嘴笑:"叔,咱小時候在田里被犁耙劃的口子比這深多了,抹點紫藥水就行。"說著撿起滾到沙堆里的磚,粗糙的磚棱磨過掌心,疼得吸氣。磚面上還留著他的指紋,像蓋了個淺紅的印章。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搬磚時,被磚角劃破手腕,血滴在磚上像朵小花開了又謝,如今傷口早成了褐色的疤,卻讓每塊磚都有了溫度:"疼是磚給咱的見面禮,等咱把墻砌穩了,它就服帖了。"
暮色漫上腳手架時,陳石頭摸著新砌的磚墻往下挪。指尖劃過平整的磚縫,想起父親教他碼磚時說的話:"每塊磚都要放正,不然墻就歪了。"那時父親的手還很有力,能把半人高的磚垛碼得像豆腐塊,如今卻只能在炕上數房梁。遠處工棚亮起昏黃的燈,飄來白菜燉豆腐的香氣,他忽然摸出褲兜里的筆記本——封面是用水泥袋糊的,扉頁貼著妹妹寄來的成績單,邊角還沾著田埂上的泥星。鉛筆在紙上沙沙響,他畫下今天砌的第十三層磚,旁邊注上:"這塊磚朝著太陽,曬了整晌午。"這是他給妹妹攢的"城里見聞",每一頁都藏著碎磚塊、水泥袋商標,還有用安全帽接的雨水畫的云,他想讓妹妹知道,城里的云和村口的云一樣,都會下雨,也都會出太陽。
收工路上,李大叔拍著他的肩膀:"石頭,等這棟樓建好,你說咱們能進去看看不?"他望著樓頂閃爍的警示燈,想起今天在磚縫里看見的半截蚯蚓,被太陽曬得蜷縮,卻還在往濕潤的地方爬。工地上的人都像這條蚯蚓,在水泥和磚塊間找活路,卻總盼著雨來。"叔,等咱把地基打扎實了,總有一天能走進那些亮堂堂的房子。"晚風掀起他洗得發白的工裝,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痱子,卻吹不散眼里的光。他想起妹妹在信里寫:"哥,我查了字典,'砌'字是石字旁,就像你搬的磚,都是石頭變的。"原來每塊磚里都藏著山的魂,就像他們這些離鄉的人,把骨頭里的硬氣都砌進了墻里:"每塊磚都是站著的,咱的日子也得站得直溜。"
月光爬上腳手架時,陳石頭躺在大通鋪上數椽子。腳底的疼一陣陣地涌,卻比不過想起父親咳嗽時的心慌。他摸出枕頭下的照片,十六歲的自己站在村口老槐樹下,身后是父親用新磚蓋了一半的房子——那時磚還是生磚,帶著窯里的熱氣,如今父親的咳嗽聲卻像破了縫的風箱,漏在每一個深夜里。照片邊角卷了邊,他用透明膠帶粘了又粘,就像粘補生活里的裂縫。忽然聽見下鋪的老張翻身時,草席發出的咯吱聲,混著遠處汽車的鳴笛,在夜色里織成一張網。他知道,明天攪拌機還會轉,磚塊還會碼起,而他的筆記本會多出一頁新的畫——或許是磚縫里的螞蟻,或許是安全帽里的夕陽,都是值得記下來的光。
窗外飄起零星的雨點,他聽見遠處傳來推土機的轟鳴。雨水順著腳手架的鋼管往下滴,打在磚面上發出細碎的響,像誰在輕輕叩門。陳石頭翻了個身,讓受傷的腳懸在床沿,忽然覺得那些磨破的手套、腫起的腳踝、曬脫的皮,都是磚給的印記。就像磚縫里藏著的光,要等汗珠子落進去,才能亮起來。而他知道,在老家的土炕上,妹妹正就著煤油燈寫作業,母親把曬干的艾草塞進枕頭,父親的咳嗽聲輕了些——這些藏在生活褶皺里的暖,比任何霓虹都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