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拆書《平凡的世界》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10-14章】

目LEAD錄

10【重逢少平的曉霞戀愛了】

第二部第二十三章

11【《白輪渡》少平對曉霞爆發熾烈的感情】

第二部第三十三章

12【高中同學久別重逢的聚餐】

第二部第三十九章

13【曉霞帶少安找到少平】

第二部第四十四章

14【頑皮的路遙用這樣一種方式讓他兩表白】

第二部第五十一章


接【光年書評】《平凡的世界》少平與曉霞的愛情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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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重逢少平的曉霞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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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二十三章

光年導語:和孫少平的再次相遇,讓田曉霞的內心起了一種味道很不一樣的變化。路遙的文字很真實,并沒有因為兩人是主角而添加過多的光環,他兩的曾經相交,也只是年少時期有相同看世界的好友而已。“而且,曉霞一年前寫信給他以后,他再沒有給她回信,她這才在遺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種解脫。她一生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時期的朋友;但她知道,她也許在今后的歲月中甚至不會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的朋友……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感情描寫,在當時他們兩的地位處境下,顯得無比真實。平凡的世界,就是這樣平凡而真實。“在田曉霞的眼里,孫少平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她十分飲佩的人物。過去,都是她教導他,現在,他倒給她帶來了許多對生活新鮮的看法和理解。盡管生活逼迫他走了這樣一條艱苦的道路,但這卻是很不平凡的。

田曉霞靜靜地立在黃原地委門口,一直目送著孫少平的背影消失在北大街的盡頭。

暮色已經臨近,滿城亮起了耀眼的燈火。不遠處的電影院剛剛散場,清冷的街道頓時出現了喧鬧。嘈雜的人群散亂地流向東西南北,街巷中自行車的鈴聲響個不停。

片刻功夫,大街上重新安靜了。雨已停歇,滿天破碎的云彩象潰退的隊伍似的在暗夜中向南逃遁。四面的群山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輪廓。

田曉霞心緒極其紛亂,一時無心回家去。

她索性離開地委大門口,來到了街道上。她在人行道梧桐樹下的暗影里,慢慢地遛達著,情不自禁向北走去。說來奇怪,她懷著某種僥幸,希望孫少平還能在這條路上轉回來。她現在才覺得,她和少平兩年后第一次相遇,幾乎沒有交談多少。他倒說了一些,她幾乎沒說什么。唉,實際上,她剛看見少平時,感到又陌生又震驚,簡直顧不上說什么!是的,孫少平已經變了,變得讓她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這倒不是說他的模樣變了——模樣的確也變了,但主要的變化并不是他的外表。

師專以后,本來她已經習慣于同周圍的那些男男女女相處。她認為自己也告別了過去的生活,開始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盡管她仍然保持著自己的個性,但基本上和新的環境融為一體。過去的一切,包括中學時期的朋友,漸漸地開始淡忘;而將自己的生活迅速地投入到另外一個天地。國家在多少年禁錮以后,許多似乎天經地義的觀念一個個被推倒;新的思潮象洪水一般涌來,令人目不暇接。她整天興奮地沉醉于和同學們交換各種信息,辯論各種問題;回家以后,又和父母親唇槍舌戰一番。她周圍的青年,一個個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雄辯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思想一個比一個解放,幻想一個比一個高遠,對社會流弊的抨擊一個比一個猛烈。他們學習刻苦鉆研,吃穿日新月異,玩起來又痛快淋漓……可是,她猛然間發現了另外一種類型的同齡人。

孫少平和過去有什么不同?從外表看,他臉色嚴峻,粗胳膊壯腿,已經是一副十足的男子漢架式。他仍然象中學時那樣憂郁,衣服也和那時一樣破爛。但是,和過去不同的是,他已經開始獨立地生活,獨立地思考,并且選擇了一條艱難的奮斗之路。說實話,盡管她以前對這個人另眼相看,認為他身上有許多不一般的東西,但上大學后,她似乎認定,孫少平最終不會逃脫大多數農村學生的命運:建家立業,生兒育女,在廣闊天地自得其樂。現在農村政策寬了,象少平這樣的人,在農民中間肯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說不定會發家致富,成為村民們羨慕不已的“冒尖戶”。記得高中畢業時,她還對他說過,希望他千萬不能變成個世俗的農民,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此,在少平回村的那兩年里,她不斷給他奇書和《參考消息》,并竭力提示他不要喪失遠大理想……后來,她才漸漸認識到,實際生活是冷酷的;因為種種原因,這些不能進入大學門,又進入不了公家門的農村青年,即是性格非凡,天賦很高,到頭來仍然會被環境所征服。當然,不是說農村就一定干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精神境界很可能被小農意識的汪洋大海所淹沒……盡管田曉霞如此推斷了孫少平未來的命運,但出于中學時期深切的友誼,上大學后,她還不準備斷絕和少平的聯系。只是她一年前寫信給他以后,他再沒有給她回信,她這才在遺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種解脫。她一生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時期的朋友;但她知道,她也許在今后的歲月中甚至不會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的朋友……

可是,她今天無意中在黃原街頭碰見了他。

莎士比亞是她崇拜和敬仰的作家,根據《哈姆雷特》改編的電影《王子復仇記》在黃原放映第一場,她就去看了。看了一遍還不過癮,碰巧今天有一張票,她就準備再看第二場……結果,便在人叢中發現了蓬頭垢面、一身襤褸的孫少平。從把他引到父親的辦公室到剛才送走他,幾個小時中,她都震驚得有些恍惚,如同電影中哈姆雷特看見了父親的鬼魂……

現在,她一個人漫游在夜晚的黃原街頭,細細思索著孫少平這個人和他的道路。她從他的談吐中,知道這已經是一個對生活有了獨特理解的人。

是的,他在我們的時代屬于這樣的青年:有文化,但沒有幸運地進入大學或參加工作,因此似乎沒有充分的條件直接參與到目前社會發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們往往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斗。他們顧不得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他們首先得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同時也放棄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們既不鄙視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對生活的認識達到更深的層次……在田曉霞的眼里,孫少平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她十分飲佩的人物。過去,都是她教導他,現在,他倒給她帶來了許多對生活新鮮的看法和理解。盡管生活逼迫他走了這樣一條艱苦的道路,但這卻是很不平凡的。她馬上為在自己的生活中有這樣一個朋友而感到驕傲。她想她要全力幫助他。毫無疑問,生活不會使她也走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脫離她的世界。但她完全理解孫少平的所作所為。她興奮的是,孫少平為她的生活環境樹立了一個對應物;或者說給她的世界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坐標

田曉霞不知不覺已經遛達到了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現在她不再幻想少平還會調過頭來找她——這已經是夜晚了。她于是調過頭,又慢慢往回遛達。

街道上已經沒什么人了,路燈在水跡斑斑的街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對面山上,立錐似的九級古塔在朦朧中直指亂云翻飛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清冷的風吹過遠山的樹林,掀起一陣喧嘩。黃原河雄渾的濤聲和小南河朗朗的流水聲,聽起來象二重奏……她也忍不住唱起來——快樂的風啊,

你給我們唱個歌吧!

快樂的風啊!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球都聽到你的歌聲。

唱吧,風呀!

對著險峻的山峰,對著神秘的海洋,對著鳥雀的細語,對著蔚藍的天際,對著勇敢偉大的人物。

誰要是能夠為勝利而奮斗,就讓他同我們齊歌唱。

誰要快樂就能微笑,誰要做就能成功,誰要尋找就能得到……這是蘇聯電影《格蘭特船長的孩子們》中的插曲。她沒有看過這電影,但喜歡唱這首歌。

田曉霞懷著興奮的心情,隨著自己的歌聲,腳步竟漸漸變成了進行式。她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往家里走去。她覺得她和少平的交往將會帶有一種神秘的色彩,可能象浪漫小說中描寫的故事一樣——想到這點使她更加激動!

她回到家,她的房間陳設很簡單。一張小床,一張小桌子,一只小皮箱。房間是潔凈的,但比一般女孩子的房間要亂一些。書和一些零七碎八放得極沒有條理;墻壁上光禿禿的,也不掛個塑料娃娃或其它什么小玩藝。只是小桌子正中的墻上,釘著一小幅列賓的油畫《伏爾加纖夫》——大概是從什么雜志上剪下來的。

田曉霞靜靜地坐了一會,便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皮筆記本,開始記日記。她一直堅持寫日記——不過她的日記連父母親都不讓看。她今天主要記敘了她見孫少平的情況和感受。

寫完日記后,她突然心血來潮地想,下次見少平,要把墻上這幅《伏爾加纖夫》送給他:她覺得這幅小畫讓少平保存是很合適的。

洗漱以后,她就上了床。

她很久睡不著。思緒極其活躍——也不是全想孫少平的事。她為睡不著而急躁,而越急躁越睡不著。她第一次嘗到失眠是什么滋味。她急得拿被子把頭蒙起來。真急人!明早上是中國古代文學課,由著名唐宋文學專家顧爾純副教授講杜甫的詩。顧教授就是中學時少平班上顧養民的父親。教授雖然擔當師專副校長職務,但一直代課。他講唐宋文學很受同學們歡迎;除過學問精深,還有詩人的激情——講到激動之處,常常聲淚俱下……她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睡著了……一個星期以后,田曉霞就激動地等待另一個星期六的到來。

她現在除過象以往一樣在學校正常地對待一切,當然又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心思。她眼前不時晃動著孫少平的影子。她急切地想見到他。她已經在學校圖書館為他借好了不少書,其中有狄更斯的《艱難時世》、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和巴爾扎克的《歐也尼·葛朗臺》,另外,她還從父親的書架上出來內部發行的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她自己非常喜歡的一本書。

后來,她又狡猾地想:要是把這么多書一次給了他,那他就不需要兩個星期來找她一次了!

她決定一次只給他帶兩本。

星期四下午沒課。中午她在學校集體宿舍的架子床上躺了一會,就起身回家。

出學校大門不久,她發現黃原河對岸的一個小灣里,似乎有許多匠人在打石頭。其實,這些石匠早就在那里,只是她以前從不留心罷了——不只是她,城里的所有市民誰留心這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呢?最近,她卻開始對所有的基建工地和采石場都敏感地注視起來;她總想著,少平會不會就在這里或那里的工地上干活?

現在,她又不由駐足猜測:他是不是就在對面那個采石場里背石頭?

一種抑制不住的欲望,竟使她迅速折轉身,穿過黃原河新橋,想去對岸那個采石場看個究竟。

在快到采石場的時候,她不知在哪根神經的指揮下,不知不覺象個工匠似的把兩只手抄到背后。

她忍不住為自己而笑了。

現在,她已經立在河灣上面的公路邊上,瞧著下面打石頭的人們。她看見,雖說天氣還不暖和,但這些人就只穿件小布褂,赤裸著肩膀干活。有的人坐著拿錘鏨鑿一些方石塊;另外一些人正把打好的石塊從河灣里往公路上背。公路邊上,幾輛拖拉機裝滿石頭便吼叫著開走了。曉霞知道,背石頭的人都是小工,活也最苦;他們從河灣往公路上爬那道陡坡時,身子都被背上的石頭壓成一張彎弓,頭幾乎挨到了地上,嘴里發出類似重病人的那般的呻吟……她記起了《伏爾加纖夫》……那艱辛,那沉重,幾乎和跟前這景象一模一樣……她仔細辨認了一下背石頭的小工,沒有發現少平——是呀,怎可能碰這么巧呢!

“喂,妹子,愛上了就下來!”

河灣里有個打石頭的家伙朝她粗魯地喊。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干活,朝她哈哈大笑起來。

曉霞趕緊扭頭就走。她臉通紅,但沒有過分生氣。她知道這些寂寞的攬工漢隨時都想拿女人開心。她是一個思想開闊的知識青年,不認為這對她是什么了不起的傷害,反而覺得這種“遭遇”倒也有趣!

星期六這一天,田曉霞有點心神不安。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就象一個等待幽會的戀人一樣。其實,她自己清楚,她現在和孫少平并不是這種關系。她只是為和他這種非同一般的交往而感到激動。她更多的是想和他探討各種各樣的問題,或者說探討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常掛在嘴上的生活意義田曉霞想,如果她在大學的同學們知道她和一個攬工漢探討這些問題,不僅不會理解她,甚至會嘲笑她。但這也正是她激動之所在。是的,她和他盡管社會地位和生活處境不同,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這種關系只有在共同探討的基礎上才能形成。或許他們各自都有需要對方改造的地方;改造別人也就是對自己本身的改造。

田曉霞懷著歡快的心情,晚飯前就來到她父親的辦公室。父親下鄉還沒回來。她已給母親和外爺打了招呼,說她不在家里吃晚飯了。

六點鐘左右,她到機關灶上買好飯,端回辦公室,然后就專心等待孫少平的到來。

半個鐘頭以后,孫少平如期地來了。田曉霞驚訝地看見,他穿了一身筆挺的新衣服,臉干干凈凈,頭發整整齊齊;如果不是兩只手上貼著骯臟的膠布,不要說外人,就連她都會懷疑他是不是個攬工漢呢!

少平看出曉霞的驚訝,開玩笑說:我穿了一身不合乎自己身份的衣服,但這純粹是因為禮貌的原因!曉霞喜歡這句幽默話。她指了指桌子上的飯菜,說:“咱們先吃飯吧!”

我已經吃過了,但同樣出于禮貌,我再吃一頓。好在我的腸胃經受過磨練,不懼怕這種虐待!

曉霞笑著去盛飯,說:看來你已經學會耍貧嘴了!兩個人愉快地坐下來,開始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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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輪渡》少平對曉霞爆發熾烈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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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三十三章

光年導語:1981年春節后,少平再次去找曉霞,曉霞強烈推薦了一本《白輪船》,少平只用了一夜就看完本應一周看完的書。《白輪船》帶給少平強烈的震撼,讓他望著城市的精致突然感到了一片荒涼的孤獨;……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曉霞,和她說些什么。總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時難以平靜下來。熬了一周后見到曉霞,萬分感情在胸中,他們一起,黃昏、星辰、草地、麻雀山……少平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沖動想擁抱曉霞

1981年春節,少平早早地回到黃原城做工,工頭給他換了一個幫助買菜的輕松活,活路稍微一輕松,他突然渴望能看點什么書——算一算,他又很長時間沒見書的面了。正月里返回黃原到現在,他也沒有去找田曉霞借書,因為他一直裝個文盲,借回來書也沒辦法看。再說,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想專心干活積攢一點錢,好給家里和縣城的妹妹寄,根本沒心思想其它的事。

  孫少平搬到沒門窗的樓房后,才想起這里晚上沒燈。他就在外出采購東西的時候,捎帶著給自己買了一些蠟燭。

 條件一具備,他就打算到曉霞那里去借幾本書回來。

  過罷清明節,少平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刷了一番,又換上自己的那身“禮服”,就滿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曉霞。

  在地委田福軍的辦公室和曉霞相會后,她又高興又抱怨地問他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來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釋了半天。

  一段時間沒見曉霞,少平吃驚地發現她的個碼似乎躥高了一大截——他一時粗心,沒有留意她換了一雙高跟鞋。

 兩個人象往常那樣,一塊吃了曉霞從大灶上買回來的飯菜,接著熱烈地議論了許多話題。

  臨走時,曉霞給他找了一本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她告訴他,這是她很喜歡的一本書,是前幾年內部發行的;父親買回來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為己有了。

  少平打開書,見書前有“任犢”寫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曉霞說,那“畜生”全是胡說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曉霞告辭了——既然這本書他的“導師”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讀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點亮蠟燭,就躺在墻角麥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馬上開始讀這本小說。周圍一片寂靜,人們都已經沉沉地入睡了。帶著涼意的晚風從洞開的窗戶中吹進來,搖曳著豆粒般的燭光。

 孫少平一開始就被這本書吸引住了。那個被父母拋棄的小男孩的憂傷的童年;那個善良而屢遭厄運的莫蒙爺爺;那個兇殘丑惡而又冥頑不化的阿洛斯古爾;以及美麗的長鹿母和古老而富有傳奇色彩的吉爾吉斯人的生活……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劇烈地顫動著。當最后那孩子一顆晶瑩的心被現實中的丑惡所摧毀,象魚一樣永遠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調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說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話……這時,天已經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滅蠟燭,出了這個沒安門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亂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腫脹的眼睛張望著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種建筑物模糊的輪廓隱匿在一片廣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涼的孤獨;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陽快快從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臉;大街上重新擠滿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曉霞,和她說些什么。總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時難以平靜下來……本來,這本書他準備在一個星期內看完,想不到一個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期六才可以找曉霞——平時她不回家來。

  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輪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見到曉霞后,一時倒不想說什么了。他本來急切地想和她談論看過的書,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難說清楚。這本書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緒上的大波動——一個人是很難把自己的情緒說明白的。真的,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概述的感受,因為它太巨大太復雜了!

田曉霞看出了這本書給孫少平帶來的震動;她自己也曾被它強烈地感染過。她高興的是,少平和她一樣理解并喜歡這本書。

  吃完下午飯、曉霞突然提議他們一塊去爬一次麻雀山。這正合少平的心意。

  于是,兩個人一同相跟著出了地委大門,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時候,少平才有點拘束起來。和曉霞一塊呆在房子里說話,他覺得很自然;可是,兩個人一塊相跟到野外去遛達,他就感到情調有點太溫馨——不過,這種溫馨是任何一個青年男子都不會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們順著一道緩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頂時,曉霞頑皮地離開路徑,專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地遷就她的任性,緊攆著她在沒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擋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撲就跳上去了。曉霞立在塄坎下,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讓他拉她。少平頓時有點慌亂,臉紅得象水蘿卜一樣。曉霞被他的窘態逗得大笑,手卻固執地伸著,非讓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顫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這是他第一次拉一個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條胳膊僵硬得象條棍子;手掌如同被燒紅的鐵燙過一般。

  到山頂了。兩個人在一個斜坡上坐下來。

  黃原城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蟻群。他們的背后,太陽正在沉落。對面的九級古塔在夕陽中閃耀著光輝,看起來似乎象發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偉。初春藍色的黃原河將城市分割成兩半后,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的群山深谷之中……兩個人先顧不上說話,驚奇而興奮地觀賞夕陽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漸漸沉浸在陰暗中,景物開始模糊起來。黃原河上新老兩座大橋首先亮起了燈火;緊接著,全城的燈火一批跟著一批亮了。

  這時候,曉霞才轉過臉,問少平看過《白輪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斷斷續續,結結巴巴說了一些,好象也沒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達出來。

  說實話吧,這會兒他思想不能集中起來!是呀,黃昏中,在一個荒山野地里,單獨和一個姑娘呆在一塊,使他渾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揚揚……內心的騷動讓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兩只手墊在腦后,茫然地望著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經亮出幾顆星星。

  曉霞也就不再出聲,靜靜地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只手抱著膝頭,凝望著遠方的山巒。這是一個美妙的時光。小樹林中,歸窠的鳥雀扇動著撲棱棱的羽翅。沒有風,空氣中流布著微微的溫暖。春天的黃昏呀,使人產生無盡的遐思和深遠的聯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憂傷!躺在地上的孫少平,不知為什么突然眼里涌滿了淚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聲嘆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輪船》中吉爾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耐塞,曉霞仍然保持著她那雕像似地凝望遠山的姿勢,接著他輕輕地念道——

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可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耐塞,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耐塞。

  少平猛一下從地上坐起來。一種強烈的沖動,使他真想伸開雙臂,把田曉霞緊緊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傳來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的鳴叫。孫少平嘆了一口氣,抬起軟綿綿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額頭的一層冷汗,對田曉霞說:“咱們回去吧……”

  曉霞沒有說話,對他點點頭。兩個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燦爛的燈火,組成了一個無比輝煌的世界。

  孫少平在南關的大街上和田曉霞分了手,胳膊窩里夾著一本新借來的《簡·愛》,就回他那個門戶洞開的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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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中同學久別重逢的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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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三十九章

光年導語:頑皮的路遙在此時又在虐我們堅強的少平,天降一個英俊帥氣,和田曉霞門當戶對的顧養民,刺激著少平剛被撩起的敏感心。我們站在上帝視角看,當然明白曉霞心里只裝得下少平,可你在回看羞澀而一無所知的少平,是否也如我一樣,回想起小學初中那些懵懂無知的喜歡,猜來猜去糾結的心思和亂撞的小鹿呢?青澀的少年,如我們年少時那般,懵懂無知,使少平對曉霞感情里夾雜著糾結和煎熬。本章結尾,路遙還要故作深沉地來一句“噢,年輕的朋友們,你們是不是還會重演一次過去那樣的愛情之劇呢?”路遙實在太皮了,不過,也正是有了顧養民的鋪墊,他兩的“表白”也變得更加生動有趣。

1981年的5月,臨近畢業的田曉霞,為畢業后不想當老師而苦惱。

  但最近以來,另一件事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攪動——這是由于孫少平的出現而引起的。

她在上高中時,就和孫少平的關系非同一般。不過那時他們的交往的確很單純。她和這個同村而不熟悉的鄉下學生初次相識,他身上的許多東西就引起了她的重視或者說另眼相看。后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加深了。但她和他在黃原相見之前,這種關系僅僅在同學之外另多了一種友誼的成份。在他們的年齡,這種關系是正常的,只是稍稍有些不平常罷了。

  自從她在東關電影院門口碰見到黃原謀生的孫少平以來,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她對這個人的心情產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她現在總是在想著他。她常有點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來,期望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和他一塊吃頓飯,天上地下談論一番。她發現,班上現在還沒有一個男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廣闊的范圍內交流思想。

僅僅是為了交流思想,她才如此渴望和他在一塊嗎?不,這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牽動了她內心中那根感情的弦索。是愛情?但她又覺得一切還沒那么明確。她籠統地認為,對她來說,愛情大概還是一件相當遙遠的事。她在學習上的進取心和對未來事業的抱負,在很大程度上占據了她的心,使她對個人問題的考慮缺乏一種強烈追求的意識。

  可是,她又為什么一想起他,心頭就會泛起一層溫熱的波瀾?她又為什么常常渴望和他呆在一塊?甚至多時不見面一種想念之情就會油然而生。

是愛情?也許這就是愛情!只不過她自己還沒有明確承認罷了。

不管怎樣,田曉霞覺得,她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孫少平這個人了。這個人和他對生活所采取的態度,使她非常欽佩。現在,這樣的男人可是不多羅!當然,社會上,大學里,不乏許多優秀青年;但象少平這樣在極端艱難條件下的人生奮斗,時下并不是一種普遍現象。真的,他太艱難了,有時候真令人目不忍睹——可他的不凡正表現在這一方面!

  現在,女同學們整天都在談論高倉健和男子漢。什么是男子漢?困難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不是裝出來的——整天繃著臉,皺著眉頭,留個大鬢角,穿件黑皮夾克衫,就是男子漢嗎?有些男同學就是這么一副樣子,但看了就讓人發笑。男子漢主要應該是一種內在的品質,而不是靠“化裝”和表演就能顯示的。

她喜歡孫少平的正是他不偽裝自己,并不因生活的窘迫就感到自己活得沒有意義。她看得出來,少平甚至對苦難有一種驕傲感——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會在精神上如此強大。

  這樣說來,她是不是就要真的把自己的一顆心,交給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攬工漢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們的“小伙子”田曉霞也會臊得滿臉飛霞。噢,不!最好先不要匆忙地說這種事。一種真正美好的感情,象酒一樣,在壇子里藏得越長,味道也許更醇美。另外,從談戀愛的意義上衡量,她和少平目前還有一種難以說清的距離感……

  先就保持這種關系吧!這已經使她的內心夠亂了,她還要集中精力把大學上完呢!

但不論怎樣,她和少平每個星期六的相見,總使她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下來。前天晚上,他們又一塊談了那么多!并且再一次登上麻雀山,在月光下坐了好長時間。她知道,他現在又到地區柴油機廠給人家修建家屬樓。他每星期在她手里拿走一本書,下個星期再換一本;他說他一個人住在正修建的樓房里,為的是晚上能安安靜靜看書。

  她無法想象,他在沒門沒窗、也沒電燈的房間里怎樣讀這些書的!有幾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想晚上去找他,看他究竟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但她又打消了這念頭。她要顧及他的自尊心——他不會愿意讓她目睹他的處境……田曉霞在溫暖的晚風中走過校園內那條長長的林蔭道。前面不遠處就是圖書館——她正是到那里去的。晚飯后宿舍里同伴們嘰嘰喳喳,互相打鬧個沒完,她感到心煩,就想到圖書館的閱覽室翻翻新出的雜志。

曉霞進入燈火通明的閱覽室后,卻意外地看見了中學時的同學顧養民也在這里。?隨即他們相約,叫上少平、金波一起吃飯。

…………

第二天下午沒有課,曉霞就騎了個自行車,破例到城南柴油機廠的工地上去找孫少平。

  她以前很少來這里,一路打問著,才好不容易在一條小溝岔上找到了柴油機廠。進了柴油機廠,她又打聽著找到建筑工地上來了。

  孫少平站在腳手架上,往正在砌房墻的三層樓上扔磚。當田曉霞在下面喊他時,他都驚呆了——這家伙怎找到這兒來了?

 樓上所有的民工都停止了手中的活,驚訝地朝下面觀望。他們大概弄不明白,這么個花朵一般的“洋”姑娘,怎來找渾身糊著泥巴的攬工小子孫少平呢?她是他的什么人?

  有的工匠立刻和孫少平開起了粗俗不堪的玩笑。孫少平很難堪地從腳手架上溜下來,搓著手上的泥巴,走到田曉霞面前。

  曉霞立刻對他說明了來意。

 孫少平聽后,猶豫了一會,說:“既然養民盛情邀請,我得去一下,什么時候?”

  “今天晚上,你把金波也叫上,我在學校門口等你們。”“那好吧!你要不要去一下我住的地方?”

  曉霞笑著說:“我不敢到府上去打擾了。我貿然跑到這地方找你,已經叫你見怪了吧?”

  少平抬頭望了望腳手架,見所有的工匠仍然不干活,站下“觀賞”他們。他臉通紅,說:“不,我很高興,甚至還有點……驕傲!”

曉霞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也紅了臉,說:“那我就先走了,你們可一定要來啊……”

  少平就替她推著自行車,走過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一直把她送到柴油機廠大門口。

送走曉霞后,少平的心仍然突突地跳著。真的,他高興,也有些得意。曉霞來這樣的地方找他,讓與他一起干活的工匠們羨慕不已,這使他感到一種男人虛榮心的極大滿足;至于到顧養民家里去聚會,那倒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了。

…………

少平和金波在下午五點鐘左右,一塊相跟著去了北關的黃原師專。

  曉霞早已在學校大門口笑吟吟地等待他們了三個人進了顧養民家。

  養民興奮地拉住他們的手搖了半天。他和保姆一塊動手,早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飯菜。他還把父親的小酒柜打開,把所有的白酒、紅酒、啤酒都拿了出來。

  四個老同學圍著桌子先后落座。親切、興奮,又有點百感交集。

幾年前,他們還是少年。現在卻都成了大人,而且每個人都已經有過一些生活的經歷。當年,他們還為一些事鬧過孩子式的別扭。現在想起來,連這些別扭都值得人懷戀!中學時代的生活啊,將永遠鮮活地保持在每個人一生的記憶之中;即是我們進入垂暮之年,我們也常常會把記憶的白帆,駛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干杯!”

  四個人把酒杯碰在了一起。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熱烈地交談著。當然,話題一開始總要回首往事的。只不過,三個男人都小心翼翼,誰也不提起郝紅梅的名字……唉,你們呀!你們大概只知道可憐的紅梅結婚了,可是她怎樣悲慘地生活著你們知道嗎?你們難道都忘記了這個不幸的人嗎?

  不,也許他們誰都沒有忘記這個人,只是這個場所不宜談論她罷了。保姆開始上熱菜。顧養民有素養地把菜分別夾到每個人面前的小碟里。四個命運不盡相同的同學這頓飯吃得很融洽。顧養民和田曉霞覺得,盡管孫少平和金波目前都沒有工作,但在他們面前一點也不自卑,而且言辭談吐和對生活的見解,并不比他們低。尤其是孫少平,思想和眼界都很開闊,有些觀點使兩個大學生都有點震驚。在少平和金波這方面看來,顧養民和田曉霞雖然進了大學門,在他們面前也不自視驕傲,象對待真正的朋友那樣誠懇和尊重。幾杯酒下肚,四個人的情緒高昂起來。曉霞提議一人唱一支歌。他們四個人曾經一塊參加過中學的文藝宣傳隊,這方面都是人才,便立刻響應曉霞的建議,開始再一次重溫過去的快樂。曉霞帶頭先唱了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的兩支插曲。接著金波唱了他最動情的《在那遙遠的地方》——直唱得自己淚花子在眼里打轉。少平和養民合唱了深沉的美國民歌《老人河》……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這個歡樂的聚會才結束。顧養民和田曉霞把少平和金波從學校里送出來。他們在大門外揮手告別……

  少平和有點醉意的金波相跟著,走在夜晚溫暖而寧靜的大街上,情緒仍然有些激動。

  從北關走到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他們也要分手了——金波回東關的郵政所;少平要到南關的柴油機廠去。分手時,金波醉意朦朧地對少平說:“顧養民和田曉霞是不是在談……”話還沒說完,他見少平臉色有點不太對勁,立刻清醒過來,沒有再說下去。他這才想到,少平一直和曉霞關系很要好——他這句該死的話一定引得少平心里難過!

 噢,年輕的朋友們,你們是不是還會重演一次過去那樣的愛情之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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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曉霞帶少安找到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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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四十四章

光年導語:孫少安因為秀蓮要分家的事,內心不安而備受煎熬,想到和少平合伙開磚廠的方式來補償他那個艱苦的家。少安通過曉霞,找到了少平的住處,卻被少平的生存環境驚得說不出話來。最后,本章的結尾,“不要見怪,不要見外”太溫情了,這里不多說了,看官們自己品味吧。

孫少安暮黑時分進了黃原師專,見人就打問一個叫田曉霞的學生住在什么地方。他既說不出來她是哪個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幾年級的。

但田曉霞在黃原師專是個“名人”——除過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書記的女兒;因此不多時少安就打問到了她的住處。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曉霞回雙水村時,他只見過她一次。但現在見了面,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田福堂的侄女——這姑娘臉上某些地方很象潤葉。

曉霞一聽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熱情地招呼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接著就給他沖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學見來了客人,便先后禮貌地離開了。?

…………

少安沒想到,地委書記的女兒對人這么熱情。

  曉霞很快在肩頭挎起了自己的黃帆布書包,推起自行車和他一同相跟著出了門。

  孫少安本來騎自行車還可以,但這是在黃原城里,又帶著地委書記的女兒,心里不免有些緊張。他兩條胳膊僵硬地握著車把,小心翼翼地按曉霞的指點往南關騎去。

  到柴油機廠的大門口時,他渾身的內衣都被汗水濕透了——這多半是由于緊張而造成的。

  進了柴油機廠亂七八糟的大院。曉霞也難住了。上次顧養民請少平吃飯,她曾來這里找過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腳手架上找到他的。現在已經收工,誰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馬上對她說:“你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去查問一下!”

  孫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攬工人住的一孔破窯洞。這些人告訴他,少平一個人住在正蓋著的第二層樓房里。少安旋即返回來,對曉霞說:“他在前面的樓上住……你回去吧,實在麻煩你了!”

“我跟你一塊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曉霞說著便把車子推在一邊,鎖了起來。

  少安只好和她一塊到那座樓里去找少平。

  從外面矗起的腳手架看,這是一座五層樓,現在正蓋第四層。

 少安和曉霞絆絆磕磕從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過,進了那座樓的門洞。?

整個樓內象炸彈炸過一般零亂。到處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鋼模。樓道的水泥還沒有干,勉強能下腳。里面沒有電燈,兩個人只能借助外面投進來的模糊燈光,模索著爬上了二樓。

  二樓的樓道也和下面一樣亂。所有的房間只有四堵墻的框架,沒門沒窗,沒水沒電。兩個人在樓道里愣住了: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們?

  正在納悶之時,兩個人幾乎同時發現樓道盡頭的一間“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線光亮。

  他們很快摸索著走了過去。

他們來到門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孫少平正背對著他們,趴在麥秸桿上的一堆破爛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燭光下聚精會神地看書。那件骯臟的紅線衣一直卷到肩頭,暴露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脊背——青紫黑淀,傷痕累累!

  大概完全憑第六感覺,孫少平猛地回過頭來。他在驚訝之中,下意識地兩把將線衣扯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來,喊了一聲“哥”,就趕忙迎到門口。“你怎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沒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頭對曉霞笑了笑,似乎為了解脫一種尷尬,說:“歡迎來寒舍作客,可惜我無法招待你。你看,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

曉霞看來還沒有從一種震驚中清醒。她面對此情此景,竟不知說什么是好。她原來就猜想少平的日子過得艱難,但她無法想象居然能到這樣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經紅了。他聲音有些哽咽地說:“沒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這兩個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們都在為他的處境而難過。?

 他自己心里也有點難過。他難過的倒不是自己的處境,而是自己的處境被這兩個人看見了。他已經過慣了這種日子,覺得也沒有什么;但這兩個人顯然為他的窘況而難過——還有什么能比得上親近的人悲憫你而更使你自己難過呢?他只好掩飾著這種心境,說:“我都好著哩!本來下面有住處,我為了找個安靜地方看書,才搬到這里來住的……咱家里沒什么事吧?”他再一次問哥哥。

  “沒什么事……”少安說著,又向麥草中弟弟的那堆爛被褥瞥了一眼。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廟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沒?”少平問少安。

  “住下了,在黃原賓館。”

“黃原賓館?”少平沖曉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戶,耍上闊了!”?

  “走,你跟我到賓館去,咱們好好拉拉話!”少安說。“那當然啦!”少平過去拿自己的挎包。

  曉霞對這兄弟倆說:“你們把我的自行車騎上!”“那你呢?”少平問她。

  “我就不回學校去。這兒離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帶路,三個人一塊從這個亂糟糟的樓里摸索著走出來。

  三個人在柴油機廠大門口分了手;曉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車帶著哥哥去了北關。

………………

孫少平送走哥哥后,悵悵然回到黃原賓館的停車場,騎上田曉霞的自行車,去了師專——他要把自行車還給曉霞。曉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趕回去上工,顧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車子安咐給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懷著一種踏實的心情,一路步行著從北關回到了南關的柴油機廠。他準備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碼還能賺半天工錢!

 當他進了自己那個門窗洞開的房間后,吃驚地站住了。

  他看見,麥秸草上的鋪蓋煥然一新。一塊新褥子壓在他的舊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塊淡雅的花格子床單;那塊原來的破被子上摞著一床綠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話一般不可思議!

  孫少平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撲倒在地鋪上,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里,流著淚久久地吸吮著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長時間,他才從被子上爬起來;同時在枕頭邊發現了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不要見怪,不要見外。田。

孫少平用手指頭輕輕抹去了臉上的淚珠,迅速換上了那身臟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著下了樓,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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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頑皮的路遙用這樣一種方式讓他兩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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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五十一章

光年導語:終于……不多說了,大家自己看吧……感情的微妙變化都在路遙筆下幾個字詞里活靈活現。單獨拉出那幾個詞來看,真是感慨萬千。

當記者對田曉霞來說,也是她夢麻以求的理想職業!沒想到這個理想就這樣變成了現實。命運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順,有的人一順百順!

  分配基本沒什么大問題后,田曉霞愉快得都有點飄飄然了。也許用不了一個月,她就要離開黃原,到省城的報社去報到啦!

  那么,她該怎樣打發在黃原的這一段日子呢?

她很快想到了孫少平。

 是的,她要盡量多些時間和少平在一塊。她實習回來后還沒顧上去找他。他當然也不知道她已經分到省報去當記者了。

曉霞想起少平的時候,心中就會涌上一種連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復雜情緒。毫無疑問,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沒有一個男人象少平那樣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種親近感。尤其是和他在黃原交往以來,每想到他,心中就會泛起一縷溫熱的情思。她的確還沒有考慮好她和這個人未來的關系會怎樣發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經不能再失掉這個人是的,從家庭和社會地位來說,他們的距離很大;可是從心靈方面說,沒有一個人象他那樣和自己接近。在我們的生活之中,還有什么能比得上人與人心靈的融洽更為珍貴呢?不是家庭、職業、社會地位和其它條件接近的人,相互間心靈就更能接近;而實際上,生活中常有的現象是,兩個人盡管其它方面條件殊異,可心靈卻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這樣的。田曉霞決定立刻去找孫少平。

  上次實習走前,少平告訴她,南關柴油機廠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現在是否還在那里?如果他已經離開了,她又上哪兒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會離開黃原城。只要他在這個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調皮地說:哼,孫少平,你插翅難飛!

  其實,孫少平眼下仍然還在南關的柴油機廠干活。不過,用不了多少天,這里也就完工了——他現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個活干哩……當田曉霞找到這里的時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著身子,只穿一件短褲,被太陽曬黑的身子流著骯臟的汗泥道。這副樣子站在穿著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曉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趕忙把那件比身體還臟的汗衫套在身上。

  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一直沒和曉霞見過面。現在她猛然出現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動。

  旁邊那些赤身裸體的工匠眼饞地看著他和一個漂亮姑娘說話,都忍不住說出一些酸溜的“黑話”來。象上次一樣,少平既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驕傲!

  曉霞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先趕快把她分配到省報當記者的事告訴了他。?

  記者?對孫少平來說,這是記者田曉霞向他報道的第一條新聞——一條讓他震驚的新聞!

他那激動的情緒剎那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幾乎是一種無聲的哽咽。是的,她要遠走高飛了。他再一次認識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們之間相隔的距離卻永遠是那么遙遠。

  “你能不能請半天假,咱們一塊出去玩一玩?”曉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樣的反響,于是趕快轉了話題。

“行!”孫少平立刻爽快地說。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曉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塊呆一段時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從此將要永遠地從他身邊流逝。是的,流逝。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讓我去換換衣服!”他說著就走過去向站場的工頭請了假,然后兩條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樓下水龍頭上沖了沖身子,便回到房間換了身干凈的衣服,用手指頭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就又跑回來了。他沒忘記帶了二十元錢——他要請曉霞在街上的飯館吃一頓飯,以慶賀她到省報去當記者……他們在梧桐樹和漢槐灑下的濃密蔭涼中,相跟著從南關的大街上走過來。

  在影劇院附近,滿懷激情的孫少平,瀟灑地把曉霞帶進了黃原最好的一家飯館。這時候,誰也不會看出來他是個半小時前還滿身黑汗的攬工小子。

  少平讓曉霞坐著,自己跑前跑后,買了四菜一湯,并且提來兩瓶青島啤酒。

曉霞今天象個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走動著的少平。她感到自己的眼窩有點熱。她第一次這樣安心地坐在飯館里,讓一個男人花錢為她買酒買菜。她長大后從來沒有感到過心情如此輕松,又如此踏實;就象小時候依偎在媽媽的懷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樣……酒菜齊備以后,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小桌前。少平舉起啤酒杯,微笑著輕聲說:“祝賀你。為你干杯!”

  曉霞無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輕輕碰了一下,視線有點模糊了……

  兩個人不象過去那樣,見面后立刻互相打開話匣子。此刻,他們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開口說話。

  這時候,少平想起了高中畢業時,曉霞在原西飯館請他吃的那頓飯。現在,是他在這里請她吃飯。轉眼之間,他們就又踏入了一個人生的新階段!曉霞將再一次進入一個更高層次的生活領域——對她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過,這一切仍然使他心頭泛起一股說不出的苦澀的滋味。他自己的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還顧說未來呢!過幾天,他就不知該再到何處去落腳。

  正如俗話所說:人比人,活不成。

但無論怎樣,他還是高興今天能用他自己勞動賺來的錢,在這里請曉霞吃一頓飯。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無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歷程中,仍然還有值得驕傲和懷戀的東西啊!而不至于象一些可憐的鄉下人,老了的時候,坐在冬日里冰涼的土炕上,可以回憶和夸耀的僅僅是自己年輕時的飯量和力氣……

  吃完飯后,曉霞提議他們去上古塔山。這也正好是孫少平所想的!

  于是,兩個人出了飯館,興致勃勃地過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橋,沿著一條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邊畔上,烈日烤曬下的黃原城便一覽無余了。從高處觀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經縮小,象小人國似的。黃原河與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細兩條銀練,閃著耀眼的光輝在老橋附近纏繞在一起,然后到東頭飛機場前面拐過一個大彎,就在遠方的山巒峽谷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盡管烈日炎炎,但看見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東關大橋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風雨前搬家的蟻群一般紛亂……

 少平和曉霞只在塔下立了一會,兩個人便不言不語向山后的樹林中走去。他們一前一后只管向樹林深處走;似乎他們已經約好了一個明確的去處——實際上,是兩顆心不約而同把他們導向一個更為靜謐的地方。

  他們穿過大片低矮的杏樹林,來到古塔后面的一個小山灣里。

  嘈雜喧鬧的市聲馬上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四周圍靜悄悄毫無聲息,只聽見一兩聲小鳥的啁啾。

  這是一個三面被地楞圍起來的小土圪嶗,長滿了茂密的青草;草間點綴著許多無名小花——紅、黃、藍、紫,一片五彩繽紛。雪白的蝴蝶在花間草叢安心地翩翩飛舞。這地方只長著一棵獨立的杜梨樹,碗口般粗,濃密的樹葉象傘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蔭涼。

少平和曉霞走過去,先后坐在樹蔭下。兩個青年的心在狂跳著,臉都紅騰騰的。他們大概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們來到這樣一個地方意味著什么。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仍然都沒有說話。

太安靜了!靜得叫人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一陣涼爽的清風吹來,杜梨樹的枝葉在他們頭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由于這里地勢較高,透過密密的杏樹林,可以隱隱地了見九級古塔塔尖上的金屬避雷針,在熾熱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目的光芒。

  曉霞順手在草叢中摘下一朵粉紅的打碗碗花,舉在眼前微笑著細細瞅著,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兩只手局促地抱著膝頭,一動不動地望著東川空蕩蕩的飛機場。

“終于畢業了……”曉霞“終于”開口說,“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個女同學在門口叫他出來一下……”“女同學?叫他?誰?”少平敏感而驚奇轉過頭,對曉霞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曉霞仍然微笑著,不看他,只瞅著那朵粉紅色的打碗碗花,繼續說:“是的,是一位女同學叫他出來一下。他出來了。那女同學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對他說:‘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十年以后咱倆見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給我說你的事了。那個女的就叫田曉霞吧?”少平臉漲得通紅,插嘴說。

曉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說她的

  “……那女的說完后,男的問她:‘為什么要見面?’女的說:‘因為我想知道那時候你會變成什么樣子。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你原來要在今天告訴我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斷曉霞的話

  “男的問那女的:‘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說呢?’女的說:‘說了又有什么意義?你那么喜歡尼娜!’”曉霞繼續說她的。

  “我不愿聽你們的三角戀愛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帳然若失地問道:‘那咱們什么時候,在什么地點見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在大劇院那排圓柱正中間的通道里。’”

  “不過,黃原劇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會變成圓的?”少平的話里含著一種酸味的諷刺。他接著便沉默下來,任憑曉霞去說她的羅曼諦克故事。

  “……‘要是那兒的圓柱是單數怎么辦?’男的問。‘那兒有八根圓柱……’女的說,‘如果我的外貌變化很大,你就憑我那時候的照片來辯認我吧。’”

  “‘好吧,那時候我肯定也是個知名人士了,反正我準是乘我的小轎車來……’”

  “‘那才好呢,到尋時你就帶著我在全城兜風。’”“……就這樣,他們分別了。歲月流逝。后來發生了戰爭……”

  “戰爭?”孫少平看著如癡如醉的田曉霞,驚訝地問。他越來越被她說糊涂了!

  “是的,戰爭,戰爭開始了她從大學輟學進了航校。以后她犧牲了。當年她所愛的那位男同學在軍醫院住院期間,從無線電廣播里聽到授于空軍少校魯勉采娃以蘇聯英雄的稱號……”

  “噢!你這家伙……你原來說的是一個蘇聯故事!”孫少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個故事并沒有完。”曉霞仍然瞅著手里的打碗碗花,臉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斷向前’,作者這樣寫道,‘有時候我會驀然想到我們倆的約會。快到約會期限的那幾天我覺得有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仿佛過去這些年來我一心一意在為這次會面作準備……’”

  “后來呢?”少平輕聲問。

  “后來,他在當年約定的那一天終于如期來到那個大劇院前。他向賣花姑娘買了一束鈴蘭。朝大劇院圓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圓柱確實是八根……他在那里佇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鈴蘭送給一個腳穿球鞋,身材纖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驅車回去了……”

  “作者后來這樣抒發了自己的感情:‘……剎那間我真想令時光停住,好讓我回顧自己,回顧失去的年華,緬懷那個穿一身短小的連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讓我追悔少年時代我心靈的愚鈍無知,它輕易地錯過了我一生中本來可以獲得的歡樂和幸福!’”

  “這是一本什么書?在哪里?讓我看一看!”少平從草地上跳起來,對田曉霞喊道。

曉霞也站起來,用手絹把眼角的兩顆淚珠揩掉,從尼龍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蘇聯文藝》,說:“就在這上面。名字叫《熱尼亞·魯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納吉賓。

  少平走過去,先沒有接書,立在曉霞面前,渾身微微地抖著。

  曉霞抬起頭來,用熱切而鼓勵的目光望著他。

他終于張開攬工漢有力的雙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她頭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說:“兩年以后,就在今天,這同一個時刻,不管我們那時在何地,也不管我們各自干什么,我們一定要趕到這地方來再一次相見……”

 “一定。”他說。


下轉 原著拆書《平凡的世界》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15-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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