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邊,一個老人站了一個下午。拐杖顫了幾回,也許只是波光閃動了眼睛。
他在看什么?有人會告訴你,他得過白內障幾乎失明,又得過黃視癥,看到的一切都是泛黃的,接著,紫視癥又來了,他所見的萬事萬物都被染成了紫色,色覺被削弱至此的人還能看到什么!也有人會告訴你,他的眼睛本身就是顯微鏡,就是濾鏡,透過它,他看到了平常人所看不到的柔和、朦朧、迷幻與蓬勃。
從他開始失去色覺,到永久的閉上眼睛,有12年光景。對于一個畫家而言,這是酷刑;對于一個秉承“畫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的畫家而言,這是宣判。可對于一個至純的人來說,這只是上帝給予的又一場考驗。想要得到,必先付出。
這就是勇氣。
他的一生,至少有一半時間為生活所迫,很多時候窮到買不起一個面包。可是因為還有畫筆,他不會對未來喪失信心,也從不曾違背心志作畫。對于他,最痛苦的不是挨餓和居無定所,而是要畫的事物太多、太多。
在漫長的旅行之后,經過陽光、風、海、水、楊樹、麥垛、草原、石頭、教堂、人群等等的歷練,他的眼睛能夠捕捉一切的美。而且在19世紀80年代,他的經濟狀況終于得到改善。但很快,一個殘酷的打擊到來了——他的眼睛開始出現問題。
熱愛陽光的他,要盡可能避開陽光。不止于此,“許多顏色都離我而去了”,他能看清的只有白色和綠色,藍色開始變紫,明亮的橙黃色和藍色消隱了。1923年,他的右眼接受了兩次手術,不久后,他所看到的一切泛黃,接著,紫視癥又犯了。1924年,84歲的他已經分不清色彩。
“如果有副好眼睛的話,我能畫到一百歲”,他從不服輸,況且他從未終止過作畫,甚至還要挑戰更大的工程——“大裝飾畫”,讓睡蓮占據全部客廳墻面。從1914年到1922年,用了八年時間,這幅畫作完成了。
眼睛的問題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畫作?這是一個謎。只是漸漸地,他的畫作里,不僅是睡蓮消失了,就連以往那些光與色彩的絕倫舞蹈都消隱為了背景,主角唯獨是一場最強烈的體驗。在丟掉畫面結構后,顏色與光在表象上忽地與現實拉開了更大的距離,在心理感受上卻前所未有地貼近自然。
當一群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叫囂著改變繪畫規則,對德拉克洛瓦、庫貝爾等大師嗤之以鼻時,誰能想到不待他們白發蒼蒼,也有一群飛揚跋扈的少年朝著他們沖來。甚至,一路至此的戰友有的開始回歸傳統。而他,從不享受盛名,早已習慣了孤寂,只是努力地畫著,只怕畫得不夠快、不夠好。有人會說,他的手已經觸碰到了現代藝術的門把,卻把開啟它的機會留給了塞尚、高更和凡高,他本應該走得更遠。只是,想象這樣一個畫面:在池塘邊,一個頭戴寬邊巴拿馬草帽的耄耋老人,對著笨重的畫架在作畫。很久,才落下一筆,好像是積蓄了畢生的力量,因此那一筆極快、極有力。拿著畫筆的手一直在細微顫抖,陽光下老人斑像曾畫過的諾曼底的海一樣鋪陳開去。
那個時代席卷著評說都遠去了,只剩下一道足以熄滅天地之燈的目光。
勇氣,凝聚在畫作中,與莫奈這個名字一起永恒。
技巧終將被顛覆,就如同他們顛覆過的大師們一樣。他們又不同程度地回歸,反而是一種歷經世事后的包容。就如后來人雖會打破他們的界限,也終將從他們那里汲取靈感一樣。
從來更重要,是精神的不朽。
而對于莫奈,有著最深處的愛。所謂愛,一旦愛,就偏愛。對現代藝術,因理解而寬容,因寬容而保持距離。遙遠之外,會震撼,但不會感動。而那份感動,屬于古典,屬于印象派,更屬于莫奈的那雙眼睛。那雙畢生對光與色彩癡迷,并竭力捕捉的眼睛。至少對于凡人來說,瞬間即永恒。
這就是我的莫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