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游絲總是在晃悠悠地蕩,它懸掛在那兒,壁虎尾巴似的頑強,令人心驚膽戰。在她病著的那些日子,觀眾們說:好不了了,那樣兒了,怎么會好——骨頭斷了——根本下不來床,不得躺著,一動不能動,就跟死水一樣,過不了多大會兒就發酸、發臭,長蟲了,然后就完了······就這樣吧,熬著,熬到死吧——”
我家的貓喜歡聞我奶奶身上的味道,那也許是一種死皮的味道。她在床上安靜下來時,它喜歡蹭她暗藍色的衣襟,蹭她滿頭稀薄凌亂的銀絲。當它感到舒服的時候,就“喵——喵——”地叫,仿佛正吸食大麻的死嬰靈發出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陽光照耀下,那雙棕褐色的眼珠保守地瞇著,只肯露出一絲絲的地界來曬一曬。但更多的時候,它會在月光底下清冷地現出原形,向著那藍絲絨似的天際,昂頭踱著步,發出綿長而凄異的召喚。
她老是這樣疑神疑鬼,持續不斷的大聲呻吟著“快來人啊——怎么還不來人——快點來——”我跑過去,把耳朵湊到她跟前。“地上那是什么東西,發光、發亮——看看——”
那只是一個塑料袋。
她老是這樣。即使有人來看她,就站在床頭,她也看不到他們,只是用顫抖的嗓音喊著“窗戶下面站著兩個人哩——他們說什么呢——篩兒,有兩個人怎么一直站在那——你看看,倆人——”
來人沒機會寒暄,悻悻地離開了。
所有有影子的東西都是罪惡的。我把它們清理干凈,扔出去,大聲說“走了——全都走了!”這才能使她感覺安全些。
她更加容易受驚,容易委屈,更加頑固,更加討人嫌,更加無理取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怕死。這就是生命賜給人類最偉大、最合理的理由了。
如果一個老人家對她的兒孫慈祥地說“安心去吧,我們都好好的,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永遠不要相信他們。這是一只奇怪的鬼,一只選擇留在白天的鬼,它喜歡每一個只聽到蟬聲的日子,每一輛轎車甩在身后的黃塵,然后對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露出奇怪的微笑。真正的老頭老太太呢,在暗地里把干涸的眼睛擠了又擠。他們需要你,就像你還未斷奶的時候需要他們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別人說,我離開那段時間,她會喊好多次我的名字,邊喊邊罵“篩兒!你要干嘛去啊——都走了,誰陪我玩,誰跟我說話——我摔到地上了——動也動不了,一直趴在那——你去哪了啊,你怎么還不回家——”
每次,剛回到熟悉的門窗下,一聲聲止不住的呻吟從窗欞中逸出。她蜷縮著那具枯骨和包在上面的一層枯朽暗淡的皮肉,那小腳——舊社會曾留給她的一絲痛苦的驕傲——覆滿了灰黃色的厚繭。她整個人縮成一團,指甲里面存滿血和灰,狠狠地掐進老繭之中。
她總是愣愣地望著墻。
我拂了拂她的頭發,她慢慢轉過頭來。謝天謝地,她還記得我。
“我還不如死了——老天爺,你讓我受這罪干嘛——還不如給我一包藥喝了——篩兒,你給我找一包藥喝了吧——心凈了——”她的聲音是如此蒼老。
可真是位能折騰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