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那天醒來,女友躺在我身邊,睡得還很熟。她的頭發凌亂地散開,嘴巴微張,臉頰上還留存著些昨夜里的紅暈。我有些疲憊地去被子里亂摸,摸出了自己的褲子,然后穿上它下了床。
之后,我去接了壺水燒,然后走到洗漱臺開始刷牙。刷完牙以后,我招呼萊卡過來,給她栓好繩后我們走出了家門。
春末,云南,清晨8點,天蔚藍,冷風輕撫。
小區里沒什么人,停車位也空出許多,顯得空曠而冷清。我帶著萊卡慢悠悠地走,眼神呆滯地看了看蔚藍純凈的天,又看了看旁邊五顏六色的樹,像是一個年邁的演員,對曾經演過的一場戲的拙劣模仿。我們穿過一片又一片生機勃勃,翠綠的樹下,萊卡像一只躍動著的精靈,而我卻像一只老得快要死掉的狗。
走到脖子都被吹得冰涼,我已經失去了散步的耐心,于是我準備回屋叫醒女友。我正穿過一條熟悉的小路,萊卡很喜歡在這上廁所,我也很喜歡抄這條最近的路。可就在此時,我睜大了沒睡醒似的眼睛,盯住眼前這位突然出現的女人。
她戴著口罩,穿著漂亮的衣服,雙手背在身后,長長的睫毛向上翹,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像是在對著我笑。
我穿著泛黃的睡衣,愣在原地沒有動彈,吃驚地望著她。
此時我一邊處于極大的震驚之中,一邊又在懷疑自己的眼睛。如果我腦海中的記憶沒錯,這身衣服曾是女友最愛的那一套。以前每次她與我參加宴席時,都一定要穿這身。
眼前的這個女人身形,打扮,甚至包括這身衣服,都與女友曾經一模一樣。我的心像是一團燃燒的火,在我的胸腔里上躥下跳。可我的理智卻像是一桶冷水。
畢竟......
我的女友如今怎么可能穿著這身衣服,然后站在我的面前?
在我大腦一片空白時,那女人慢慢走進我,輕輕地擁抱著我。我有些眩暈,就好像天空在旋轉,云朵圍繞著太陽以逆時針的方向迅速轉動。
我說:“你是……”
她說:“聽我說,你必須幫我一個忙,只有你能夠幫我…”
她在我耳旁輕輕地說,并不時環顧四方,就好像擔心一旁的樹在偷聽。說完后,她迅速離開了,而我卻仍立在原地,雙腳好像釘在了地面上。
此時天空下起了雨,我好像真的會變成一根生銹的釘子,而萊卡此時拼命拽動著我,也終于將我拉回來現實之中。我猛地想起萊卡患有指尖炎,不能踩水,于是我急忙帶著它往家里走。
我走進家門,脫了鞋子,又將拴住萊卡的繩子解開。此時,門被風吹得關上,發出一聲巨響。我被嚇得叫了出來,然后我就聽見女友在臥室里呼喚我。我急忙沖進臥室,只見女友坐了起來,只穿著內衣,環抱著自己,靠在床沿。我瞪大眼睛,凝視著她,又四處環視,想看出一些跡象,無論什么也好。可諸如被子的凌亂,她嘴角藏不住的笑容,或是床頭柜旁杯子出現的虛影,平整的天花板上憑空出現了一個人臉之類的這些情況,全部都沒有。我不禁有些失望,甚至是悲傷。
此時她責問道:“你去哪里了?”
我的嘴巴一張一合,卻半晌說不出話來,于是我只好騙她說:
“…萊卡…路上跑脫了,追了半天…”
她突然帶著哭腔說:“我醒了一直喊不到你,我好害怕…”
“你是不是不想照顧我了...”
我連忙去抱住了她,不停道歉。女友如今變得脆弱,敏感,消極,我都能夠理解。但我所能做的只有承諾與無微不至的照顧。有時我也在想,為了女友我已付出了這么多,甚至將曾經畢生的追求都放下,這樣真的合適么?但轉念一想,我又開始罵自己毫無良心,若不是與女友相遇,我哪里來的理想?我只不過是一只混吃等死的豬玀。
之后,我扶著她慢慢下了床,令她在沙發上座下,又喂她喝溫水。
等到她喝完溫水之后,我用紙巾給她擦了擦嘴,然后又將收音機打開,播放著她喜歡的音樂。做完這一切之后,我吻了她一口,撫摸了一下她的臉,然后出門上班。
二、
上班路上,我發著呆,陷入了回憶。我在我的腦海中模擬出早上的場景:在我快要走出那條小路時,那個女人躲在一顆光禿禿的樹旁,探出了頭,并喊住了我。她的聲音像清脆的鳥叫聲,此時,我的回憶開始發散。我想起那棵樹以前的時候,樹葉顏色是黃,紅,綠三色相間的,曾經我和女友時常在樹下拍照,駐留,欣賞它的美麗。可如今,那兒只剩一根光禿禿的樹干立著,和幾個空空的鳥巢。
然后我的回憶又回到了今天早上遇見的那個女人,她圣潔得像是天使,美得簡直令人無法形容,但那美麗絕不像是貴婦人所戴著的寶石項鏈,而更像是一對蝴蝶輕盈的翅膀。人真是奇怪,那女人明明帶著帽子和口罩,可我卻好像能透過那些布料,看到她的面目,又看穿她的靈魂似的。但毋庸置疑的是,此時我已徹底被她吸引。
她的青春,美麗,動人,多么令人熟悉,多么像曾經我享受著、擁有著的東西。只是,如今那些東西已徹底離我遠去,曾經的那個我,我身邊的那個她,都好像一去不復返。但我怎能輕易釋懷那種曾經擁有著的感覺?我曾經對女友的愛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但如今這條河不僅匯聚到了一個池塘中,還因長期的干旱而干涸。如今天空密布著烏云,一場空前的暴風雨即將到來。我處在這烏云與雷聲之下,怎能壓抑住內心的狂熱?
所以我情不自禁的,難以自拔的,無可救藥地去赴了她的約。
我曾是一名作家,自負,孤僻,悲觀。幾年前,我憑借幾本不錯的小說,收獲了不少的金錢與名氣。那時,我每天10點起床開始寫作,一直寫到晚上7點,除了吃飯,什么都不干。在別人看來,我的創作力好像一口永不干涸的井,但只有我自己明白,創作是我逃離末日的一座方舟。
記得曾經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人生像是鐘擺,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來回擺動。這一句話有一個確立了的前提:除了沉浸在藝術之中作短暫的逃離以外,生命中的任何幸福快樂只是幻像。
我堅信著這句話,所以我強迫自己壓下任何將要,想要進行的快樂行為,并對任何事物保持悲觀。當我看見日出的美好時,我想的是日落的遺憾。當我看見嬌嫩的鮮花時,我想的是花朵凋零的凄涼。
我只寫悲劇的劇本,只寫無可救藥的角色,也只聽憂傷的旋律。因為我的人生不需要幸福快樂,當然也沒有任何意義。我自認為這是我對于死后將要面對的巨大虛無的鍛煉。我的創作也沒能給我帶來什么,它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手段,一個擋箭牌。我只要盡量沒有大災大難,沒有大起大落地活著,等待著生命的終結就行了。
直到我遇見了女友。
在我因日出的美麗而感慨日落的遺憾時,她對我說日落依然很美,夜晚的星空,月光都很美。她說,鮮花雖會凋零,卻也會盛開。生命雖會逝去,可也會誕生,這不斷地輪轉是最美的景象。
她還說,創作的本質和生命是一樣的,一次創作的開始與結束就是生命的一次美妙輪轉。她自己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在我眼中,她美得動人,生生不息,仿佛永不終結。
于是我徹底被改變。我曾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角斗士,我揮舞著手中的劍將對手送往死亡的彼岸——虛無,自己卻同樣處在其中。如今,有人告訴我說,我手中的劍能為他人帶來幸福,于是我將劍對準虛無的枷鎖,成了一位為自由而戰的勇士。
我寫道:
我也曾把光陰浪費
甚至莽撞到視死如歸
卻因為愛上你了
才開始渴望長命百歲
可最后的結果卻是,我失去了她,她也失去了自己。
在將我從悲觀,虛無的深淵拉出來后,她自己卻掉入了更為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用盡一切辦法也沒能將她拉出來,于是我也選擇重新跳進了深淵。
我甚至已經幾年沒有寫作,因為我好像已經徹底失去了創作力,生命力,感知力。以前我總覺得悲劇能給人洗禮,但悲劇過了頭只會把人毀掉。
如今我又遇到了同樣明亮的光,好似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行人看見了綠洲的影子,可我該怎么辦?
三、
今晚,月色很暗,我來到一處偏僻的建筑工地里,尋找著她。
四周沒有燈光,一片漆黑。此處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無比寂靜,僅有風聲與蟬鳴。我一個人走進工地,尋找著一座最高的樓,然后順著樓梯朝樓頂爬去。過程中,氣氛有些詭異,并且在我爬到第7層與第15層時,我隱約聽到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卻略顯急促的動靜,有些像腳步聲。第一次聽到時,我以為是她,于是我輕輕地嗯了一聲,卻只有風給了我回應。第二次聽到時,我對自己說那是老鼠,因為這樣一座偏遠,漆黑的建筑工地,不會再有第三個人了。
終于,爬到了頂樓,氣喘吁吁的我意識到自己好像很久沒有鍛煉了。我感受到自己小腹上的贅肉令穿著的寬松版型衣服微微鼓起,額頭、脖子上的細汗被風吹得刺痛。我環顧四周,沒有看見她,內心有些疑惑。難道她有什么事耽擱了?還是說,出了什么事導致她沒有過來?我思索著白天她在我耳旁說的話,搖了搖頭,并自言自語道。不會的,這次見面倘若不是權重極高的事情,她絕不會不來。
“什么...權重?”
一道清脆如百靈鳥般的聲音在我身后不遠處響起,我卻嚇得一激靈,腳也開始不停地顫動。我沉重地轉過身去,頭部微微傾斜,將被風吹成一遛的劉海調整過來,整個人好像被什么鎖鏈綁住。當我朝向她時,仿佛我并沒有朝向她,而是憑空摔倒一般朝向了地面,我看見腳下被月光照射出的一些灰塵,碎石塊,卻不敢看向她的鞋。
我對當下發生的情況并不太過驚訝,因為在此之前我已大致推測出來這些情況。當然,我驚訝的是我在路上對于想要改善這些情況所進行的訓練,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我忽然想起學生時代有一次我在全班面前唱歌,在臺下做準備時,我真是既緊張又興奮,我覺得我唱的不差,我也認為大家聽到我的歌唱會認可我。但結果是,我在臺上嗓子根本發不出聲來,就好像一個失語的殘疾人。那時我的嗓子就像被人栓了一根繩子,在我上臺時栓繩人用力拉緊了繩子。
現在的我不僅嗓子被繩子拉緊,我的腿也好像綁了一個鉛球,我的呼吸,我的目光,我的靈魂,都好像一個被嚇得怔住的孩子。可她此時卻笑了起來,笑聲之中好像包含了許多,并不單純是開心、喜悅,而是十分的復雜的,但其中一定沒有輕視,嘲笑。
可是我仍然不敢去看向她。我對腦海中的一件事情的發生,既期待又害怕。盡管我的理智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不可能發生。可如果沒有發生的話,我現在這樣算什么呢?對女友的不忠?對其他感情的可能性的不排斥,不拒絕?那么我對得起女友,對得起自己的承諾么?不,不是的,我這次赴約就是為了確認那件事情的,絕不是因為對方年輕漂亮而來,而是為了尋找一個答案而來。那個答案當然荒唐,但如果不是的話,我直接走開便是了。
然后我鼓起勇氣朝她看去,此時我難以形容這目光由地面看向她的臉的這段距離與時間。我是一個傾家蕩產的賭徒,此時我正要看自己的最后一注——我的本金是自己的性命,押的注卻是上百個結果中的一個,也就是幾百分之一的概率。當我懷著一只餓得快要死掉的狗看見肉想要撲過去的心,卻抬著比一棟樓還要沉重的頭顱——這就是我此時的狀況。
然后我發現自己賭對了。
不僅我的生命保住了,我失去的一切財產回來了,我還得到了一筆數之不盡的財富。此時,我認為我的眼睛一定睜得極大,我的嘴巴一定是微張的,而我的大腦此刻一定只剩一片漿糊。
但我竟還是斷斷續續回答了一下她的問題,我說:“這個權重代表的是,不同事件的重要性。”
她還在笑,像是春風在吹,說:“你怎么還是這么可愛?”
在我聽來,她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可愛了。”但是我的大腦立即去除掉了這個信息,這個邏輯,理性的分析。然后灌滿了水,滿到裝不下了,就從我的眼睛中流了出來。
我此刻有兩個最為強烈的想法。一是緊緊抱住她,另一個是分析這水的組成。我當然沒有去抱住她,于是我只能專心想這水的組成。首先,我覺得這水中一定有傷心,有悲傷,有痛苦的回憶。我認為任何淚水一定是因為痛苦與悲傷而掉落,即便是幸福的淚水,那也是因為先回想起曾經的痛苦。然后再將現在與曾經對比,于是淚水是悲傷的,內心卻是幸福的。
然后呢?我的淚中更多的是快樂,幸福,性沖動,甜蜜的回憶,以及一種一切峰回路轉,那是一種朦朧的,宛若身處夢境之中的狂喜感。沒錯,最為貼切的便是賭博,失去一切,負債累累,然后幸運女神眷顧了我,散盡千金還復來。
四、
今天清晨醒來,我竟對昨晚之后發生的事情有些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之后我逐漸放下了不可思議,膽怯,羞愧等情緒,而是直接將她當作我的女友一般。我們開心地聊著彼此最近的生活情況,主要是她問我。然后,我們去到一家live house里聽歌,喝酒。
我的心中又燃起一道灼熱的火光,我忽然覺得那被我丟掉的東西又被我撿了回來,我想要被這怪誕不經,荒謬的故事寫下來。這令我興奮地渾身打了個冷顫。再然后,我想起了什么,然后我的心一沉,好像被一顆巨大的石頭擊中一般,奄奄一息。
我轉頭看向熟睡的女友,她的面色憔悴,眉間緊皺,看起來多么令人心疼。三年前,她就已變成了這樣。我看向她,宛若看向一朵凋零的花,然后我的眼淚就成了夏日里的驟雨,大滴大滴砸下。不僅砸碎了自己的心,也徹底砸折了那朵嬌嫩的花。
三年前,我還是個作家,那天下午我將要下班,女友開車來接我。我在公司樓下等了許久,卻沒有等來她,而是等來了一個噩耗——請問你是家屬么?她出了很嚴重的車禍,現在在ICU搶救,請你趕來一趟。
我發了瘋似的往醫院趕,苦苦在厚實的鐵門口徘徊十多個小時,最終的消息是:女友的命保住了,卻永遠失去了視力。
可在我看來,失去的遠遠不止女友的視力,我們對于未來的美好愿景,我們為此付出的一切的努力,我們彼此的一切救贖,此刻全部化為泡影。兩個離深淵遠遠的人,此刻成了深淵忠誠的護衛者、信徒。
我...我怎能這樣對不起她?在她出事那時,我曾對天發誓,絕不會對她始亂終棄。那時的我絕對是真心的,即便是現在的我,也仍然沒有后悔,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劇變有些惋惜。
可是...真的一點后悔都沒有么?如若我對現在的一切都無怨無悔,我又怎么會與那個女人相見?又怎么會想要驗證我內心的猜測?此時,我的心開始痛了起來。那疼痛之中飽含著恥辱與無奈。我自詡是一位悲觀主義者,一直以來,我訓練著自己,以便應付與欲望的戰爭。可當欲望的軍隊來襲,那不過只有一人,可我那堆砌得又高又厚的城墻卻不攻自破。我一邊痛恨自己的軟弱,一邊卻對它俯首稱臣。
接著,我慢慢說服自己,這不是畜生的行為,更談不上一種出軌。因為這并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如果女友能夠遇見曾經的,更好我,或許她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可是...如果我選擇了她,如今的女友怎么辦?就在此時,我猛地回想起來昨晚醉酒時,她在我耳旁的耳語。
她好像跟我說了一個故事,她說她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那時她也和我現在一樣的震驚。但之后她聽那個人說,如果后來的不殺死現有的,自己就會死。然后我迷迷糊糊地問她,那你是怎么做的?然后我就醉倒了,至于我怎么回了家,又是怎么上的床。唉,這件事情的確是個迷!
此時我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女友,又想了想那個故事,渾身發冷,不停地顫抖著。
五、
今天是周末,我帶著女友去公園里散步。不知為何,自從上次在小區里遇見她之后,女友的狀態愈來愈差了,原本她只是心灰意冷,加上雙目失明。可現在,她的食欲下降,人也消瘦無比,這令我十分擔心。此時,在距離我小區5公里處的一個房間內,正發生著一件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的對話。
一個男人靠在床沿上,正吃著早餐。他的臉瘦削,五官清晰,身材挺拔,卻顯得有些陰沉。他看起來像是一只正在休息的老虎,無精打采,卻仍然令人忌憚。
一個女人坐在他床邊,給他遞水,早餐,心不在焉。
男人說:“你失手了?”
女人說:“嗯,他的運氣很好,但好在他沒有發現。”
男人說:“必須盡快,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女人有些擔憂地摸了摸男人的臉,那男人卻別過臉去,露出不悅的表情。
女人靠近了些,說:“你放心,我下次一定成功...”
男人卻將她推開,說:“我希望你一定要記得,最先是你選擇了我。之后,我們也聯手成功了很多次。如果這次你做不到,那么我就和你一起。”
女人說:“不行,你不能...我怕出現意外...”
男人不屑地說:“這種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我牽著女友的手,在公園里走。春風拂過楊柳,漫天飛揚的柳絮,好像一場冬日遲來的雪。我看向那些緩緩飄落的雪,它們好像天使潔白的羽毛散落人間,于是我的憂愁化為了喜悅,心中充斥著愛戀。女友似乎也變得開朗了起來,她問我:“這柳絮美么?”
我說:“美,它們是你翅膀上散落的羽毛。”
此時,一陣風又吹來,柳絮飄到臉上的感覺,有些癢,也有些不舒適,可我們卻在體會著,沉醉著。
女友說:“可惜我卻看不見。”
我摸著她的頭說:“風將它們的印象吹入了你的腦海,感知力是你比寶石還璀璨的眼睛。”
此時我雖然撫摸著女友的頭,心中卻不由得想起她。她的眼睛多像是璀璨的寶石,而她的長發,則是這如水般溫柔的柳樹。
此時,女友已沉默了很久,突然開口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都變了。”
我心中猛地一驚,但仍然故作鎮定,就好像她的眼睛能看到我的失態一般。我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
女友忽然笑了,在我看來,這只是很普通的笑容,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笑容所包含的東西,恐怕比天使還圣潔,比上帝還要偉大。
女友說:“我想起我們剛在一起不久時你的樣子。”
我那時是什么樣子?悲觀,消極,理性。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自稱,實際上我感性,浪漫,渴望藝術與愛情的光輝。
女友說:“每次我戳穿你的話時,你那耍賴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最窘迫的莫過于前一刻我還義正言辭說著進食這件事情不過是保證身體機能的正常運轉,如果是為了滿足欲望,那簡直和豬玀沒有什么區別,下一刻就嘴饞她買的面包了。
我也不禁笑了起來。
女友說:“如果還有可能,我真希望能回到以前的時候。那時我們充滿著生命力,激情。我想起以前你很喜歡的一句話,說的是人能夠被毀滅,卻不能被打敗。我想的是,人還是不至于堅強到無法被打敗,但人是擁有能再爬起來重新走的能力的。”
我想起之前我多么慷慨激昂地說著這番話,仿佛在向苦難招手,大喊著:來吧!可結果是,當苦難的大軍兵臨城下,我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或許人的確是脆弱不堪的,但此時我又覺得,人也是極為堅韌的。當然這堅韌不能僅憑自己,也要借助他人,那本書中的主角離了那個男孩,肯定也做不到那么好,不是么?
過了一個小時,當我們感覺到鼻孔都被柳絮堵住,所有的詩情畫意都已跑到九霄云外了,我們才回了家。
六、
接下來幾天,生活在往向好的軌跡走,我好像忘了小區里遇見的她,就好像忘記了一個清晨時分做的夢。
直到今天,我收到了一則短信,才令我猛然清醒,就好像這幾天的經歷才是夢境。發信人赫然是她,信的內容是:
明晚到一個地方來,地址,時間都已標注好。
打開定位,那地方是一個小區,難道,她邀請我去她家里?我忽然將一切都回想起來,那天清晨小區中相遇的驚喜,那晚約會的愛意與激情,以及前段時間對她瘋狂的想念。這令我的呼吸都開始有些不穩,她年輕,漂亮,宛若一朵向陽而生的鮮花。
然后,一股混雜著悲傷,懊惱,自責,怨恨,憤怒的感情猛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捂著心疼得發抖,那真是物理上以及精神上的雙重痛苦。我一邊恨自己薄情寡義,恨自己連畜生都不如。一邊又在恨天理不公,恨那個開車撞向我女友的人。此時我真想把那個人的全家都吊起來,一刀一刀捅向他們的身體。忽然之間,我好像感覺到血流到了我的頭上,我感覺到那些人全部被捅得不成人樣,尸體被吊在空中,然后我害怕地叫了出來,所有的情緒只剩下一種——恐懼。
當我緩過來時,發現女友正抱著我,撫摸著我。她問我怎么了,我說自己剛才太困靠在床邊睡著了,然后做了一個短暫的噩夢。很不容易地搪塞過去之后,我一個人走到洗手池,用冷水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后我重新開始想這件事情。
此時我想的是,人生中會有很多抉擇,它們可能改變我們的一生,就像是那天女友騎車來接我一般。所以一定要想清楚的是,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實際上,我想不明白。我在想,或許在某種情況下我會選擇女友,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又會選擇她,這兩種選擇不在于我,而在于當時的種種因素。此時,我更加覺得人是由無數種沖突組成的了,那么此時此刻我的選擇是什么?我要堅持的又是什么?
我糾結了很久,一邊是曾經明艷,如今枯萎的女友,另一邊則是含苞待放的她。最終,我決定逃避,先不去想這個問題。我要去赴約,然后當面和她說清楚。
七、
天慢慢黑了,我走進了那個小區。此刻我感覺自己像在演一出決絕的戲,于是我內心選擇女友的聲音壓過了選擇她。忽然,我發現她在大門邊上等我。她笑得像朵盛開的月季,而我卻是一場無情的暴雨,想到這里,我的心又開始痛了起來。她也是我的女友,不同的是,她更美麗,更年輕,更像是詩中所描繪的天使情人。我雖然與如今的她沒有回憶,但我無法做到不將與女友的回憶帶入之中,甚至在很多時候,我下意識將她當做了我現在的女友。這又有什么不對呢?她的外表,習慣,語氣都與我現在的女友一模一樣!難道我竟能做一個人類史上最公正,最理性的法官,將她們倆單獨分開?我實在做不到,所以我痛苦,糾結。
她見我狀態有些不對,問了問我:“你怎么了?”
我想到我接下來要對她說的話,又想了想她可能會遇到的遭遇,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她十分驚訝地過來攙扶住我,又幫我擦去淚水。可我只是輕輕推開了她,然后眼神堅定地看著她。然后我向她訴說了全部,包括這個時空之中的另一個她,我們的經歷,以及我們之間的愛。最后,她一言不發地站在我對面,我卻有些羞愧,因為我將對她的情感與自己的掙扎也一同說給了她聽。
經過長時間的沉默,我補充說:“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對我說的那個事情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知道真相。”
她說:“故事是不是真的呢?我也不知道。”
我看向她的臉,她愣在原地發呆,沒有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那其中包含著痛苦。
我剛想開口,就聽見她喃喃自語說著:“難怪你的能量更強,就算他看起來再好,那也是假的,因為他...”
我問:“你在說什么?”
她忽然晃過神來,睜大眼睛盯著我,仿佛想把我的肉里流淌著的血給看清。然后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我沉默許久,說:“嗯。”
她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沖過來抱住我說:“不,不...”
我像個剛生了小孩的母親,遇見哭鬧的孩子,不知所措。至于她為什么哭,我想是因為她認為我拋棄了她,但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實際上做的選擇是什么選擇也不做——即不選擇她,也不選擇現在的女友,而是保持現狀。
就這樣,我倆緊緊抱了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她的電話響了。只見她猛地一下松開了我,走出很遠去接那個電話,并不時看向我。我明白她的用意,沒有過去,但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之后她又走過來輕輕抱了抱我,吻了我,然后對我說了一句難懂的話。她說:“我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樣。”
我忽然覺得羞愧難當,因為我實在不認為現在的自我有什么好保持的。但我猶豫了一會兒后,還是厚著臉皮說:“我不敢肯定,但我會盡力保持自我。”
她沒有說話,轉身走了,我看見她轉身轉的很慢,頭部好像也有些不自然,像是想要回頭看看我,但是又克制住了的感覺。她的雙手抓了抓衣服,然后又自然地垂下來,之后又撓了撓小腹,然后又放了下來。
此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當然,這沒有任何的邏輯支撐,只不過是一種感覺,因為這個片段很像電影或小說中的場景。
然后我本能地想沖過去抱住她,因為電影或小說中往往是這么演的,如果我沒有這么做,很可能會得到一個非常不好的結局。
但是我卻沒有這么做,不是因為我沒有在演電影,而是我明白我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決定。
也是一個滑稽又可笑的決定。
八、
故事到這里就已經結束了,但在文中“我”不知道的另一處,正發生著一件事情。我那來自平行時空的另一個女友站在房門前,輕輕敲了幾下,說:“只有我一個人。”
然后她推開了門,走進房間。房間內是一位倒在沙發上的,樣貌英俊,身體健壯的另一個“我”。哦,在沙發一旁,還有一把菜刀,放在茶幾上。
那另一個“我”,不難看出,他應該是最好狀態的“我”,想必他每天都堅持健身,保養,可能還要彈彈鋼琴什么的。但如今他躺倒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有氣無力地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選擇了他?你能殺了在他身邊的這個時空的你?”女人的臉最先表現出了一絲心疼,然后是難過,自責,糾結種種情緒,隨后卻逐漸平息。只見她瞥向沙發上躺著的男人,很平淡的,不帶感情地說:“他沒有選擇我。”
床上的男人疑惑而憤怒地罵道:“他當然不會選擇你,因為你就是一個臭婊子。”
女友仍然很平靜,說:“正因為他沒有選擇我,所以我選擇了他。”
男人氣得發抖,想要走向女人,卻倒在了沙發邊。緊接著,他咒罵道:“你這該死的婊子,怎么?當初你選擇了我,現在又開始當圣母?我就該想到有這么一天,一條背叛主人的狗,不,你根本就是個畜生,活脫脫的畜生!”
女人漂亮而干凈的臉上淌下一行細細的淚,然后她努力睜大漂亮的眼睛看向倒在床邊的那個男人,再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門,將房門輕輕地帶上。
幾天后,有人在一間房屋里發現了一具男性骸骨,骸骨的姿勢是趴在地上,離大門很近,指骨因鈍擊而骨折。又過了幾天,在一座大橋下,人們發現了一具女性骸骨,她倚靠著橋,輕輕環抱著自己,就像死在戀人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