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去矜卷子

丙戌至京，寓土地廟下斜街全浙會館，塘棲姚鏡生孝廉亦寓焉。一日，出卷子屬題，則西泠十子沈去矜先生謙手書詩卷也。先生于順治乙酉泛棹蘇常，時南都新破，百姓流離，目擊情形，凄然有感，取是年所作之詩，寫成長卷，計古今體詩四十余篇，末綴小跋，字畫蒼勁，詩格渾成，允為名跡。是卷藏塘棲金氏，姚君部試，托其攜入都中，遍征題詠。展卷名公巨卿，山人墨客，詩詞歌賦，無美不臻。余為填南北曲一套云：“〔新水令〕黍禾荒后蕨薇高，莽乾坤淚痕多少。江山余戰伐，發鬢剩刁騷，鳳泊鸞飄，留下這磨不滅的遺民數行稿。〔步步嬌〕落日姑蘇寒山道，小泊停孤棹，見流離戰骨拋。嘆幾劫紅羊，歌幾回朱鳥，雪涕太無憀，對篷窗寫出傷心調。〔折桂令〕這幾首過明湖，清淚頻飄，恨一時鼙鼓，閑卻笙簫。那幾首秀水苕溪，扁舟跌宕，短策逍遙。這幾首哭忠魂，岳王墓表，吊毅骨，于相祠高。這幾首江左蕭條，海國游遨，還有那送行感逝，泣青衫死別生交。〔江兒水〕嗚咽青陵笛，悲哀赤壁簫。你天涯眼見黃塵掃，你浮生夢醒黃粱覺，你閑身許作黃冠老，幸免白衣宣召，底事神傷，別有這凄涼懷抱。〔雁兒落〕想當年酒三杯，澆來義膽豪。淚千行，流得詩腸燥。櫓雙枝，撐開戰血波。筆千言，寫不盡驚心貌。呀！早玉簫聲斷廣陵潮，眼見那邊上將軍萬寶刀，當不起玉弩兒三千攪，留不住金甌兒一半牢，波也么焦，更誰將東節移王導。悲也么號，贏得個西臺哭謝翱。〔僥僥令〕留幾幅殘箋兼斷楮，盡教人短誦又長謠。心香一瓣虔燒，恨不識先生貌，只認得押角的紅泥把姓氏標。〔收江南〕待提起昔年遺老呵！笑忠義，枉云高，有幾個西山曾赴辟賢軺，有幾個北山又被移文誚。悵貞松自雕，嘆芳蘭自熬，只剩得梅邊一集殿南朝。〔園林好〕展遺書龍眠虎跳，誦遺詩鸞姿鶴標，有大節千秋照耀，算兵火不能燒，算紙劫不相遭。〔沽美酒〕喜裝簽，玉共瑤，喜裝簽，玉共瑤，留下這傷心一卷續離騷，看故國河山裂紙條，這些些墨藻，問幾番零落幾搜牢。零落在蛛絲蟲爪，搜牢在海絹山膠，看待作蘭亭墨妙，何處許茂陵求稿。今日個風凄月寥，茶干酒銷，許詩人展圖憑吊。〔清江引〕寸金尺璧真堪寶，問何人筆尖兒橫掃？這是那十子內的西泠沈氏草。”

〔試注〕

1、沈去矜：沈謙（1620-1670年），字去矜，號東江，仁和人。生于明光宗泰昌元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九年，年五十一歲。少穎慧，六歲能辨四聲。長益篤學，尤好詩古文。明諸生，入清后以醫為業，隱于臨平之東鄉。嘗謂友人張丹曰：“居山食貧，亦能不改其樂……”。性孝友，盜焚兄屋，分己宅以居。因愈為人重。謙為“西泠十子”之一，而與柴紹炳、毛先舒并長于韻學；紹炳作有古韻通，先舒作有南曲正韻，謙作有東江詞韻，皆為時所稱。其詩初喜“溫、李”，后乃由盛唐以窺漢魏；尤工于詞，與董士驥極為彭孫遹所推許。又著有《東江草堂集》，《清史列傳》行于世。

2、卷子：指可以卷起來的古抄本。

3、丙戌：1826年，清道光六年。

4、全浙會館：位于下斜街（宣武區，北起上斜街，南至長椿街。宣武區2010年與西城區合并為西城區），是清康熙年間趙恒夫寄園舊址之一，后捐為會館。

5、塘棲：今浙江省杭州市臨平區塘棲鎮。塘棲歷史悠久，始建于北宋，自元代商賈云集，蔚成大鎮，明清時富甲一方，貴為“江南十大名鎮”之首。

6、姚鏡生孝廉：舉人。？

7、屬題：屬文題詩。

8、西泠十子：清朝順治、康熙年間，杭州詩人陸圻、柴紹炳、沈謙、陳廷會、毛先舒、孫治、張綱孫、丁澎、虞黃昊、吳百朋等十位詩人，于杭州西湖上結詩社，因西湖有西泠橋（又稱西陵橋），故詩社名為西泠詩社，十名詩人號稱“西泠十子”，又稱西陵十子。柴紹炳與毛先舒訂有《西泠十子詩選》行世，謂“西泠派”。

9、順治乙酉：順治二年，1645年。

10、塘棲金氏：本德清大麻(今屬桐鄉市)人，是當地著名的大家族，明代遷徙塘棲。金陛，字楚石。萬歷三十一年(1603)舉人，任山東德平縣令，政績卓著，升任邳州知州。破賊有功，得紀錄，當晉秩。會閹黨崔呈秀巡鹽蒞淮，索賄不應，遂被疏劾。里居垂三十年，寓居塘棲鎮。募資重建伍林高橋。金漸皋，順治十四年(1657)進士，官湖廣漢陽知縣，著有《貽安堂詩集》六卷、《外集》四卷。吳榷《金夢蜚小傳》：“先生諱漸皋，夢蜚其字，姓金氏，世居浙江之金華，后徙居湖州德清之大麻村，子姓繁衍，因占籍焉。曾祖諱聲，贈御史；祖諱陛，應天癸卯舉人，由教諭歷官邳州守，忤貂黨崔呈秀，將中以危法，遂投劾去，士林惜之；父鏡謀，倜儻有大志，附於諸生以卒，虞山錢宗伯謙益志其墓，配徐氏，是生先生。先生少穎異杰出，年十六補仁和弟子員，名日益起，二十而食俸。越二年丙子，以毛詩舉於鄉，出吳公鐘巒之門。其行卷噪一時名，名卿鉅公如大中丞李公邦華、大司農倪公元璐、大學士范公景文、大行謝公于宣、庶常魏公學濂及婁東兩張先生，皆折輩行與先生定交甚歡。越壬午癸未間，獻賊久窺江左，時留都六館諸生，有防御公檄，斥逐皖江，先生名列檄中，蓋雖孝廉而有黨魁之目。皖江得志，將名捕籍誅以申宿撼。會國亡獲免，先生遭罹多難，遁跡荒村，若將終身。既而征詣公車，登壬辰進士，出程公芳朝之門。又為忌者所中，見黜於禮部，乃謁選得邢臺令。未幾，以大母艱歸。服闕，補授漢陽，郁郁無所發舒，遂謝病乞休，時年未五十也。既歸，益放意於詩酒，扁舟往來於吳越間，寓金閶者最久。已酉夏，訪友太末，遇疾，卒於蘭溪之旅舍。位不足以盡其才，年不足以配其德，識與不識，咸悼惜焉。”金之存，康熙三十五年丙子科第二名經魁，官閩縣知縣。

11、刁騷：頭發稀落貌。

歐陽修《齋宮尚有殘雪思作學士時攝事于此嘗有＜聞鶯詩＞寄原父因而有感》詩之三：“休把青銅照雙鬢， 君謨 今已白刁騷。” 金·元好問《麋鹿圖》詩：“白髮刁騷一禿翁，塵埃無處避西風。” 元·無名氏《鴛鴦被》楔子：“白髮刁騷兩鬢侵，老來灰盡少年心。”

12、鳳泊鸞飄：比喻有才之人不得志，飄泊無定。清·全祖望《序》：“然而鳳泊鸞飄，漫漶懷中之刺。”

13、紅羊：古時迷信，認為丁未年是容易發生災禍的年份，丁屬火，未屬羊，故稱紅羊。指國家或個人遭受災難的歲月。 唐·殷堯藩《李節度平虜詩》：“太平從此銷兵甲，記取紅羊換劫年。”

14、朱鳥：朱雀。

15、雪涕：①擦拭眼淚。《列子·力命》：“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

《北齊書·神武帝紀上》：“神武親送之郊，雪涕執別，人皆號慟。”清·譚嗣同《江行感舊詩》：“悲秋賸有桓宣武，雪涕重經戰鳥山。”

②晶瑩淚珠。唐·李紳《趨翰苑遭誣構四十六韻》：“望天收雪涕，看鏡攬霜鬚。”蔣和森 《＜紅樓夢論稿＞再版后記》：“臨書揮雪涕，將夜歌重溫，恨天遽奪千秋筆。”

16、無憀：liáo。①處于困境，無以為生；無所依賴。《新唐書·奸臣傳下·崔胤》：“ 胤計稍露，宦者或相泣無憀，不自安，劫幸之謀固矣。”

②空閑而煩悶的心情，閑而郁悶。李商隱《雜曲歌辭·楊柳枝》：“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 宋·范成大《枕上二絕效楊廷秀》之一：“藤枕頻移觸畫屏，無憀滋味厭殘更。” 清·納蘭性德《御帶花·重九夜》詞：“便強説歡娛，總是無憀心緒。”

③無意思；令人討厭。賀昌群《元曲概論》第一章：“從前的《郊祀安世房中樂歌》都是一般無憀文人歌功頌德的作品。”

17、秀水：在浙江嘉興縣北，即南湖南之下流，北入運河，相傳水浮五色。見者獲，亦稱繡水，明置秀水，其名因此。

18、苕溪：tiáo。水名。有二源：出浙江天目山 之南者為東苕，出天目山之北者為西苕。兩溪合流，由小梅 、 大淺兩湖口注入太湖。夾岸多苕，秋后花飄水上如飛雪，故名。

唐·羅隱《寄第五尊師》詩：“ 苕溪煙月久因循，野鶴衣製獨繭綸。” 宋·蘇軾《泛舟城南會者五人》詩：“試選苕溪最深處，仍呼我輩不羈人。” 宋·張元干《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詞：“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 ，尚許垂綸否。”

苕：有多義，這里指蘆葦的花。

19、短策：短杖。晉·陸云《逸民賦》：“杖短策而遂往兮，乃枕石而漱流。”唐·皮日休《太湖詩·銷夏灣》：“小艖或可汎，短策或可支。”

20、毅骨：活著時剛毅正直的人。

21、于相祠：于謙（1398-1457年），原名于忠肅，字廷益，號節庵，杭州府錢塘縣（今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區）人，明朝名臣、民族英雄，官至兵部尚書，與岳飛、張煌言并稱“西湖三杰”。于謙冤死后葬于杭州西湖南面的三臺山麓。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賜在墓邊建祠堂，題為“旌功”，由地方有關部門年節拜祭。

22、青陵笛：

23、赤壁簫：宋·蘇軾《前赤壁賦》：“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24、黃塵掃：宋代李曾伯《賀新涼·甲寅春聞襄寇退》

曉聽平安報。信荊州、古今形勝，金湯天造。落日峴山陳跡在，依舊大堤芳草。嘆紫塞、黃塵未掃。水合水生來又去，賴胡雛、猶畏熊當道。薇柳戍，甚時了。

乞身屢上箋天表。感恩深、丁寧帝語，許同方召。自愧黔驢無伎倆，桑土綢繆盍早。空手袖、劍鋒懊惱。要鲙鯨鯢封京觀，愿漢廷用壯臣年老。毋更取，仲華笑。

25、黃冠老：宋·林希逸《挽詩》

已分黃冠老，猶為白發卿。

登朝耆壽俊，圣學緝光明。

盛德兼和介，高懷了死生。

柯山仙窟宅，笙鶴定相迎。

黃冠：黃色的冠帽，多為道士戴用。

26、波也么焦：

27、東節：

28、王導：（276-339年），字茂弘，小字赤龍、阿龍。瑯玡郡臨沂縣（今山東省臨沂市）人。東晉時期政治家、書法家，歷仕晉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是東晉政權的奠基人之一。

29、僥僥令：yáo。曲牌。

30、謝翱：（1249-1295）南宋浦城(今屬福建)人，字皋羽，晚號宋累，又號晞發子。德祐二年(1276)，元兵南下，丞相文天祥渡海至福建，傳檄勤王。遂率鄉兵數百人投之，任咨議參軍。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兵敗被俘，他脫身潛伏民間。宋亡后，流亡浙東，寄居山陰王修竹家。元僧人楊璉真伽發掘宋陵，他與友人唐玨(一作鈺)等密收諸陵遺骨，葬于蘭亭附近，種冬青樹為記，有《冬青引別玉潛(唐鈺字)》一詩紀其事。后至浦江，與方鳳、吳思齊等結月泉吟社。嘗過富春江，登嚴子陵釣臺，祭奠文天祥，有《登西臺慟哭記》傳世。其詩風格沉郁，作品多寄寓對宋室淪亡的悲痛。著有《晞發集》，編有《天地間集》。

31、斷楮：chǔ。殘缺的紙。明·汪道會《墨賦》：“鐫鏤貞珉，點畫斷楮。”

32、押角紅泥：書畫角上蓋的印。

33、軺：yáo。使節所用之車 。如:軺車(奉使者和朝廷急命宣召者所乘的車)

34、北山移文：創作于南北朝時期的駢文。《北山移文》是一篇諷刺性的文章，旨在揭露和諷刺那些偽裝隱居以求利祿的文人。作者孔稚珪（447-501），字德璋，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35、龍眠虎跳：

36、鸞姿鶴標：如鸞的容姿，像鶴一樣出眾。

37、墨藻：詞藻，華麗的文辭。

38、搜牢：這里指搜集。

39、茂陵求稿：茂陵遺稿。《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注：漢武帝劉徹）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漢諫議大夫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

司馬相如死后，漢武帝遣所忠求其平生所著書，僅得《封禪書》一卷。相如至死仍念念不忘朝廷事，舊因用為畢生效忠朝廷之典。

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其（注：指林逋）臨終為句云：‘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此反用其事，表達了林逋畢生嘯傲湖海，不愿涉足宦達之志。（見林逋《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