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看完《師父》,今年的觀影可以完美收官了。知道是徐浩峰的手筆,原著、編劇、導演、剪輯一人操刀,但依然是超乎想象的好。在金庸古龍梁羽生之外,徐浩峰帶來了武術這個傳統行業的傳奇經歷,原始、生猛、炫動、逼真,短兵相接,赤身肉搏。
關于漢字“武”可以查到這段解釋:武的發音出自于舞。舞,先于武出現,用于彰顯身體的剛韌強壯和柔美靈活。后來,因為出現爭斗,繼而立武。武,恰恰是停止爭斗的行為,六尺為步,半步為武,武界定了人的安全范疇。中國古代師父傳藝前都會指著武字對弟子講解,也就是說學武之人拿起兵器之前應該先學會放下兵器。弟子要先通過打雜來鍛煉心性,心性穩定后才能登堂入室。也因此,中國古代只有兵器這個詞并沒有武器這個詞。武,是維護仁義、和平的實力。
如果說《一代宗師》講的是北拳南下,八卦掌拜會南方武館,《師父》講的則是南拳北上,詠春欲意在北方伸展。在這兩部片子里,恰恰有著和武對立的矛盾和爭斗,武術本是中華民族最精微奧妙、博大深遠的行當,在自身的拘束和時代的演變中,漸式衰微,直至快要消失。那些需要口傳心授的門當都像是一段極美的雅歌,本應在最美的時光盡興高歌,可在今天看來,都還沒有唱多久,卻已是近了黃昏。
《師父》更加突出了內部的矛盾和爭斗。每門拳術都有自己獨特的制敵方式,秘而不宣,不為人知,日臻完善和進化,才能達到出其不意。即使外人看到了拳法,但如果不知道它的傳授和練就方式,可能也無法一窺堂奧,破解需要的是時間和試錯。一個門派,想要流傳和發展,需要招人擴大規模,但核心秘訣卻只能交給堪當大任的可造之材,靠一個人的德、心、智走下去。可是,人會變。這就是江湖,是世道。武道也不例外。
廖凡演的陳識,詠春的巔峰擁有者,懷著一個入世闖蕩、光耀門派的雄心來到天津這個北方武術的匯集地,他想要踢館,按照規矩把十九家武館一家家打敗,證明自己的實力。然后,他要建館,讓詠春拳堂堂正正地立足生根。而無論怎樣的一個高手,他的武藝拳法再高妙,也無法對抗籠罩著這個行業的傳統和習俗。一般武者看不到,不是因為它沒有力量,那是因為自己力微,行會出面對抗的是最頂尖的武者,他們是這個行業的驕傲和榮耀,也是這個行業的大敵。
陳識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生在民國那個時代,想要自熱地實現心中或世俗或偉岸的目標,所以他不甘心埋沒,屈就了規矩,遵從了背地里的做法,這種做法不高明,不光明,甚至有違武道精神,但整個行業都在默認。他收了徒弟,利用徒弟有效地保護了自己,讓自己得到既定的利益。影片中所有的計謀,或者叫詭計,在于奪取屬于武術尊榮的位置和稱號,老一輩力圖自保維系名聲,新一代需要出人頭地,把這頂桂冠帶到自己頭上。這種殘酷和兇險,激發了斗志,挖掘了天才,也引發了猜疑、嫉妒和爭端。行業的衰微,也在于內部的狹隘和打擊壓制,生存空間變得逼仄緊張,只能孤獨求敗,險中求勝,輪番較量卻發現能夠自保已是不易。
陳識的反抗始終存在,每當暫時壓制一段時間后,就有一次爆發,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猛烈,終于有了最后的白刃巷戰。巷戰這場戲,實在是痛快淋漓。不是港片的魔幻武俠,不是好萊塢的光電大片,青石板鋪就的墻壁和道路,高而硬,窄而長,順著鏡頭一直延伸下去,前堵后截,沒得逃,沒得選,完全是直面交鋒。拳法和刀法輪番上演,貼身搏擊的直逼命脈,兵刃相擊的金屬碰撞,騰挪躲閃的精湛奧妙,一切都是原汁原味,身臨其境。看兩兩對打,兇,狠,猛,但又節制,禮數盡到,功夫畢現,傷人不傷命,體現了一個武者內在的尊嚴和道統。徐浩峰把這場戲拍的緊湊豐滿,鼓點密集,直到最后禁不住大呼過癮,轉而一想,媽呀,所有的武術都還找的到,還在留存著,武道,雖然曾經命懸一線,但它一直存在著延續著,有這一脈,亦是知足。
在廖凡扮演的黑色硬戲中,加入了小宋佳扮演的師娘,打造了一段明艷艷的活色生香。我喜歡看她,雪白的肌膚,搭著或絳紅或墨綠的旗袍,搖曳、風致和嫵媚。她那么漂亮,每個人都愛瞅她幾眼,卻不招人娶,是因為十七歲跟洋人生了一個孩子,從此壞了名聲。壞名聲成全了她,師娘靠著自己活得有里有面,有滋有味,一個女人的不羈如果萌發自她的少女時代,那么這個女人就獲得了一種內在張力,讓她可以飛揚跋扈,卓爾不群。
我也喜歡陳識和師娘這樣著力的愛情,一對一,像武林高手對決一樣,不需多言,甚至不須前言。師娘這樣的女人,享受眼前的生活,你看她躺在席子上抽那個小巧精致的紐約煙嘴,坐在桌前目不轉睛地消化著堆成小山的螃蟹,站在院里垂著兩綹散發神情自若地干著家務,無不散發著了悟的通透。她靠著男人靜靜地活著,但又有著自己的堅持和承擔,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自己的男人,不逃不走,不躲不避,哪怕是生死,柔媚的師娘也照樣擔得起。
她不像宮二身負絕學,有股寧折不彎的倔強和驕傲,但她真的美,從頭到腳的美,身子美,姿態美,眼神美,愛情美。陳識和師娘的愛情,讓人覺得,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男人和女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