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友一起看了芳華,自詡天生情感淡漠,又在經濟學的冷水里泡了兩年,心如止水談不上,淡靜寧恬還是有的,可卻哭的像個三歲孩子。
到底是為什么哭泣?是為理想國的幻滅。幻滅啊,一直呆在象牙塔的人,公平和正義,友愛和良知在象牙塔里看起來是天然的,盡管許多的窗戶射進許多的黑光折射出丑惡的影子,象牙塔的居民也仍然堅信光明更多些。即使一切都已經改變了,但在那個東方紅仍然響徹的時候也總該有些革命浪漫的理想世界吧,沒有,一點也無。劉峰的一生就像是斯密的大笑,為著大大小小的集體獻出全部的光和熱,然后燃成煤渣,煤渣不配登大雅之堂,他會被洪流磨個粉碎,壓進泥里。是了,這宏大的廟堂連做一塊磚的光榮也未曾給燃盡的煤渣。
劉峰錯了,按著我所學的我所知的,他是徹徹底底的錯了。毫無保留的奉獻,一點一滴里都浸透了人性的美,太美了,久居芝蘭之室,不聞其香。劉峰做了萬金油,人人需要人人又不怎么看得起的那種。這就是撕碎的世界,長久以來當然知道雷鋒的偉大和光榮,可是捫心自問自己愿意做雷鋒嗎?不過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將永遠不可能花費寶貴的幾個月全心全意的為即將結婚的同志打一對沙發,甚至將永遠不會產生這種平日里看來蠢得出奇的念頭。劉峰太純粹了,他是通透的鉆石,每一個棱角都熠熠生輝,也折射出人生丑惡。佛經說身如琉璃,內明外徹也不過是他這樣的人了。我不能不感到自己的虛偽和割裂,自以為是古道熱腸,其實也是蠅營狗茍。破餃子總得有人吃,可自己決然不會想做這個人。
劉峰表達愛的方式是替林丁丁挑破腳底磨出的水泡,是一臉革命精神的強行擁抱,這樣細碎瑣屑的關懷簡直是土里土氣的范例,哪里比得上和攝影干事墻角偷嘗禁果的刺激?說句不當說的,溫柔耐心的傳統好男人哪里有吸毒罵娘的嘻哈歌手吸引人呢。人這種東西,總歸是賤,總歸是矯情。當劉峰流露出一點點私念時不是天神下凡而是天蓬托生,金身碎了就是豬狗不如。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
斯密說人天生,并且永遠,是自私的動物。當我意識到他說的是如此對時,我怎么能不痛哭流涕。
至于何小萍,她所遭遇的更多是孤獨和拋棄。萍字是很不好的,蓮花常被人說是出淤泥,其實也就止于淤泥了,淤泥之上是一池清波,是夏日涼風,萍有什么?半汪臭水,死水微瀾。知道拼命想要擠進一個集體,想要得到認同是什么樣的感受,更知道這樣的種種努力失敗后乃至于被嘲諷的辛酸苦楚。所以也為何小萍流淚,無關家國,只是入戲太深,代入太多。
意識到被人所愛,自有一種滿足感,對一個心思纖細與感覺敏銳的人來說,這種滿足感帶給他的幸福,比他或許會期待的那一切可能從被人所愛當中得到的實質利益更為重要。何小萍最后也沒有得到愛,劉峰只是出于同志的友誼而關心幫助何小萍,就像出于同樣的動機去抓住一只越圈的豬,劉峰的偉大在這里也不過是殘忍。不過也未必,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何小萍識別出的所需要的也不過就是善良罷了。
何小萍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么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劉峰走了,但何小萍善良,她不怒,也不鬧,只是以靜默抗議,以寒心勾勒。我做不到,這么多年,掙扎著一路走到今天,集體對我們這一代了已經成了工具,沒有熱愛,哪里還會有什么寒心,我們很難得再為什么共同的追求掏心掏肺了,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只是個跳板,不過跳的高低遠近有些差別罷了。何小萍越是美好,越是能聞到青春鮮活的文工團彌散的惡臭,現如今,連惡臭也無。
其他人不想談了,譴責是容易的,但自己又何嘗未曾做過惡。難過是毋庸置疑的,中國式好人往往是無好報的,甚至絕不能得到好報,好人怎么可以有好報呢。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個等價的交易。
理想幻滅了,光榮降價了。
劉峰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竭盡全力堅守自己信仰的,堅持追求集體的光榮與無缺的道德,可越是堅持,人生就越是悲涼。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他不是個英雄,英雄都是悲壯的,在升至頂點時爆炸,將聲威播遍宇宙,悲壯,尤其要壯才是英雄本色。他只有悲慘,讓洪流在長久的日子里揉捏的不像樣。
劉峰把很多東西拱手相讓,怎么可以放棄啊?影院的椅子舒服極了,可是又像是刑具,有枷鎖把人束緊了,我動不了,眼皮也不能開合,淚水流下來,干了形成痕跡,成為下一波咸液的河道,越發洶涌。
無論如何,絕不,絕不可把這美好的世界拱手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