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真想聽我講,你想要知道的幾件事可能是我住過什么地方,坐什么交通工具去的景點,具體消費是怎樣的,哪里是網紅打卡點,哪里艷遇幾率比較高諸如此類的小紅書式廢話,可我老實告訴你,我無意告訴你這一切(除了最后一點,我很想知道,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你想要看我的風景照,可能也會大失所望,因為我幾乎沒有拍任何照片,是的,這是一個沒有照片的游記。僅有的幾張不是從其他人的朋友圈偷的就是網上下載的,原因很簡單:我在游玩的時候,從未想起要寫這篇游記。
我若是問你們:旅游的意義。景色?民俗?滿足好奇心?還是說“旅行本身根本沒有意義”這種標準答案。然后,你們會去到那些人擠人的景點,在象鼻山兩江四湖打卡發朋友圈,在東西巷跳舞上傳抖音,我敢發誓你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那頂漂亮帽子和其他人的評論里面,你們不會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就在身旁發生的任何有趣事物,我也敢說你們回家后也許再也不會將你自己拍的照片翻出來看。這不能算是旅游,至多只能算是手機搬運工,人肉打卡器,移動的造糞機。
對于我來說,那些由岡仁波齊之類的風景引發內心的震撼以導致人生的感悟,我覺得完全是放屁。我原是個厭惡旅行的人,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喜歡上旅行。因為我漸漸接受了一個當前比較主流的看法:旅行的意義,就在于跳出熟悉區,而其中最有趣的,是假裝當地人,去體驗幾天當地人的生活。
打開這座城市的第一步是什么?我的答案是:
公交車
如果你在中午時段登上一部非旅游線路的公交車,你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幾乎所有的乘客都是老人(因為很多二三線城市65周歲以上老人乘坐交通工具是免費的)。然后呢,在汽車物理移動的整個過程中,人們一直在聊天,直到我下車還未停止。聊天的內容是什么?譬如說你幾天的衣服穿多了啊、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啊、等車等太久了是因為有什么王八蛋tanguan啊、小伙子長得挺帥啊(最后這個當然是說我)。我從車頭物理移動到車尾,發現整部公交車被分成了幾個聊天區域,有的聊生活,有的聊八卦,有的聊政治,就像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寫的聚會一樣,一點不夸張。沒有人能叫的出彼此的名字,卻很自然。譬如說我跟右邊的奶奶聊到一半的時候,她又突然跟我前面的人聊起來了。這簡直不僅是一部公交車,這是一個移動的party。
這沒有什么,是吧?可對于我這樣一個妖都人來說,我覺得非常的了不起。一個城市的性格首先跟語言有關,妖都的語言有一種公認的排外的性格,這大概又跟凍死熱命(凍起來要死,熱起來要命)的氣候有關。在我大妖都的公交車上,幾乎所有人都板著臉,將每個人都恨得入骨。我的鄰居跟我從來不打招呼,盡管他們意識到我總望著他們的臉。無論大事小事,明明是敲個門知會一聲的事,他媽的都要通知管理處。有一次我在樓下幫身后的人開門,那女人如喪尸般走過,我下意識地將心里話說出來了:“謝謝也不說的。”后來我驚訝地發現,原來她就是我的鄰居,幾年來我始終沒有認出她來,更令我驚訝的是,受到我這樣的攻擊,她依舊是一副機器人的臉,仿佛身邊發生的一切都跟自己無關,讓我懷疑她是聾子。令我難受的是,他家里的小孩子也是如此。
那么問題又來了,桂林人為什么那么喜歡甩古(桂林話,即聊天,很形象吧)呢?
我喜歡心理學的原因,就是因為所有關于人的問題都不會簡單得只有一種原因的。以下僅僅列出除了語言、環境、外來人口組成等因素外,個人覺得重要的原因。
1.電視的普及率
根據國家統計局2000年在網上發布的電話、電視機和收音機普及率,可見在1980年我國電視機的普及率僅有0.9%,目前已超過八成。這也是為什么,我在其它的公交車上并沒有聽見很多人聊天的原因,因為現在的年輕人都去看電視了啊,而老人們在年輕的時候,每天下了班沒事做都聚在一起聊天啊。這也是為什么,我如果想了解一個地方的民俗,總喜歡跟老人在一起玩。哪個城市都是這樣。全球化使得年輕人接觸到的文化愈來愈趨一致,在大山里的年輕人和在一線城市的年輕人一樣是王者榮耀的愛好者和acer,我與從美國英國來的游客一樣是從小看美劇和好萊塢電影長大的,那些真正的民俗正在消失ing。
2.沒有禮貌
或者用另外一個詞代替,隨便。聽上去很違常理,可事實如此。沒有開場白,自然就沒有結束語。很多時候聊著聊著,那人便不見了,轉身去看,那人早已停下來買東西去了,或者就此消失了……像日本這種最懂禮貌的民族,形成了一種“不打擾別人”的文化,恰恰使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大了也未可知。
3.民俗如此
桂林人自古就是喜歡聊天的。喜歡到什么地步?我常常走在路上,迎面駛來一個騎著電瓶車的人,從他(她)與我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到插身而過、到要靠大聲喊才能聽見的距離,大概只有不到5秒,可多數人盡管只有這區區5秒也要跟我搭訕幾句。重點是,我們的速度都沒有減下來的欲望,想象一樣,你必須在2秒內作出反應,并在3秒內那人遠離前作出答復。
大多數人的聊天并沒有什么知識,可是令人很舒服的,閑聊而已,但是有的人真令我受不了,就是那種完全不會聊天卻硬聊的人。桂林有句話:桂林有三寶,卯哥卯妹夜屎佬(多管閑事的人)。我在那輛公交車上也有幸撞到了這樣的夜屎佬。她在車未到之前就開始自己跟自己聊天,那幾天日本刮臺風,她便說著最好將日本四島全部沉沒海底的蠢話。這倒也還沒什么,一上車她就管起人家如何帶孩子,又聊起了她自己的經歷,接著竟然唱起歌來了。她喜歡聊天的時候將另一只腳橫在你前面,好像將她整個vagina對著你,對此我非常不適。當然,她聊天的內容也非常無聊。全車人都知道她這個人,也沒有人多理會她,可她依舊談笑風生。這時,我又開始懷念大妖都的距離感了。有關有趣的問題,以后我會專門寫一篇文章講。
我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不喜歡接觸那些游客,只喜歡在城市里步行,甚至跟蹤那些我覺得可能有趣的人。我在漓江邊遛狗滑滑板的整個下午,只有一個巴西妹子跟我聊了幾句,她撫摸著我的狗告訴我她養了一只豬當寵物。我告訴她我的狗喜歡她,it doesnt happen to anybody,然后我是本地人,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但我喜歡南美洲,那里的妹子都很漂亮。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越說越離譜,成功地扮演了本地人的角色,身旁的夜屎佬們伸長脖子來聽,但他們年紀都比較大,所以聽不懂,我如錦衣夜行,樂在其中。
桂林人來自哪里?
網上流傳一個段子:
在桂林去樓盤踩盤,接待的置業顧問是個北方人;
去土菜館吃飯,老板娘是個浙江人;
在八里街迷路了,給我指路的居然是一個湖南人。
事實上,桂林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移民城市,這也是為什么人們說:“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女孩好靚水,看我看得lia口水。”
桂林地處廣西東北部,位于湘桂走廊南端,南嶺(五嶺)以北,冬天下雪,說的是西南官話。在古代交通不方便的時代,是中原地區通往嶺南的唯一陸路。從以下兩個圖看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原的移民基本上到此為止了。
我在一間醫院里聽幾個老人聊天,很快就可以聽出來他們有的是來自四川的,有的是來自東北的,有的是來自山東的……本地人排斥外來人口這一點哪個城市都一樣,網上很有多關于此類的帖子。
譬如在一個桂林人對外地人還需多點包容.....的帖子里的回復如下:
浸入式體驗
有一次我經過一間老年大學歌唱班的教室,我發誓我只在門口站了五秒鐘,那個老師便當著全班人的面上來問我:“你是干嘛的?!”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場面,我竟然灰常地緊張,大概有五十個老人轉頭面對我。我回答了一句什么,我自己也沒聽清楚。接著她嚴厲地叫全班人安靜下來,又問了我一次,這時大概有一百個老人望著我了,我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想旁聽一下……”
“那就進來啊!到最后一排找位置坐下。嚇我一跳,我還以來上面下來人檢查我呢!”
“哦~!”
是的,桂林就是這么隨便。
這令我提前30年體驗了一次老年大學的生活。
我們為數不多的男同學起立,先唱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我太高興了,因為這首歌我會唱。接下來復習了上一節課的音符知識,又唱了另一首我沒聽過的老歌曲,我濫竽充數,聲音時大時小,毫無廉恥。我高興極了。老天爺,我真希望當時你也在場。
50歲時,普通人會有約一半的頭發變白;60歲時,普通人視網膜接收到的光線是一個20歲年輕人的1/3;同時,肌膚細胞內部,清潔廢物的機制慢慢失效,殘渣聚集,成為膠黏的、黃棕色的色素凝塊--老年斑;聽力與記憶力開始逐漸衰弱,固有的生活方式難以為繼。
根據熵增原理,人的一生也是從有序走向無序,不可逆轉。有一天我老了,可我依然熱愛學習,會被音樂所感動。
聽本地人聊天是一種方式,可你只是聽別人去聊他們的生活,自己沉浸進去體驗又是另一回事。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只要我一安靜下來,我的腦里就想起這首《洪湖水浪打浪》和老師的鋼琴聲,于是我的鼻腔里就自然地哼出音符來。我知道我哼得很難聽,但我依然控制不住我自己。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
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
我要跟你聊的就是這些。我本來可以一篇真正的游記,可我對那些玩意實在不感興趣。
你喜歡怡情于山水之間,沒所謂,理解。對我來說,有點無聊。或許你去過世界上無數個地方,卻依舊無法令你的鄰居記住你的臉。說來好笑,我記得遇到的每一個人的臉,甚至那個公交車上神經兮兮的阿姨。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談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談起,就會想念起每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