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回響(中)

? 第四章

???周育田站立良久,悵悵地望著祠堂,他有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大呼幾聲厚伯,厚伯是曉得他來了的。

??育田叔叔!

??轉身看時,眼前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長相斯文,比他高一頭,白凈面皮,鼻梁上架著一幅黑框眼鏡,穿著淺灰色的羽絨服。

??周育田不認識,念高中開始,寒暑假都在補課,在村里時間很少,后一輩人大多不認識了。

??小伙靦腆地笑道:我是李志明的兒子李清根。

??周育田點點頭,沉吟道:你現在也跟著你爸做生意?

??清根搖頭:我在南昌上學,研二了,明年畢業。我讀過您的博士論文,導師推薦的必讀參考書之一。我斗膽說一句,您真應該去做學術研究!

??周育田輕嘆了口氣,很多時候,很難按自己所喜歡的做出選擇。對父母、對張嵐一家,去事業單位謀一個好前程算是一個好的交代。他暗忖自己在如何堅持和勇氣方面,比厚伯差遠了。他勉強笑笑:搞研究要做冷板凳,就算自己坐得住,看的早不耐煩了。你怎么起這么早?!?

?? 清根道:回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睡得早就起得早,就到處逛逛消磨時間。

?? 周育田笑道:他們八成要說你是書呆子。

?? 清根道:可不是,他們,包括我父母根本不了解我,就希望我按他們要求的,將來要么能當官,要么能賺發財,從不考慮我自己想要什么。要是我達他們的期望,他們就會很失望,指責我這個那個。拿族里的這些兄弟來說吧,動不動就是錢那,女人那,我跟他們說不到一起去,太粗俗,我爸說我不活潑,將來吃不開!還說小心變成您這樣。我說能達到您的水平是我的榮幸,做夢都不敢想的。清根有些激動,看來很久沒找到可以傾訴的人,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周育田淡淡一笑:你爺沒講過以前村里的兩個怪人嗎,一老一少,一個是厚伯,一個是我。他伸手指了指祠堂,以前這一片都是老屋,厚伯就住這個屋子。

? 清根目光一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我爸說我們族上的一個孤寡老人把祖屋燒了,祖屋原來是要留給他成家用的,一把火把他的家產燒得精光,叫他吃盡苦頭,才不得不出來做生意。

??周育田搖搖頭:你怎爸么能這么教你!他原本是過繼給厚伯。厚伯就是你的二爺爺,論起來也是你的親爺爺。他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憤怒。蒼白的臉瞬時漲得通紅。

? 清根吃了一驚,不由地呆了住了:田叔,我出生后二爺爺早走了,只有這一片廢墟,大人們說這里有怨鬼,讓我們別來這里玩。念初中就到縣城了,對村里的人和事都不關心了。前幾年,修祠堂的時候,大人們才說起過去的人和事。其實,我一輩或更小的,根本不關心,也沒多大興趣去了解。

??周育田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溫和地點點頭:是呀,過去的人和事又不來帶來什么好處!

??清根說:他們把二爺爺說得這樣那樣,當時我就特別好奇,特別想了解一下,找族里上歲數的人打聽,都說,你問這個做啥?沒人愿意說,田叔,你跟我說說吧。

??周育田有點激動,鏡片后的雙目閃爍著一絲喜悅的光芒:我們一起走走吧。

??? 太陽從東山頂上出來,溫暖的陽光灑在田野,河岸兩側嫩草油油,清澈的河水緩緩的流淌。兩人并肩沿著河岸漫步。周育田指著河中的一處淤泥說:小時候,夏秋兩季,我們隔一段時間就挖起淤泥做壩,兩邊截住河水,把中間戽干,然后用手翻泥抓泥鰍。能捉好幾兩。過一兩個月,下一場雨過,在同一個地方截住再捉,又能捉住不少。后來,他們用電瓶電魚,一遍之后,第二年都很難看見魚了。

水田也是,夏天晚上,天一黑下來,我和厚伯兩個打伙去叉泥鰍黃鱔,我在前后負責用魚叉叉魚,一手架著燈籠,一手提著魚叉;厚伯在后面提著魚簍負責把泥鰍從魚叉下櫓下來。每次出去至少一兩斤。他們用電瓶所到之處,再也叉不到魚。泥鰍黃鱔不見了,又盯上青蛙了。原本這個時節,河里能看見青蛙亂跳了。夏天連蛙鳴都聽不見了。

??清根說:我爸的養殖基地我從來沒去過,泥鰍、黃鱔、螃蟹、甲魚、還有養豬場之類的,我娘也從來不給我做我爸養的東西。我也沒見過我爸和族里兄弟拿家里養的東西給領導送禮。一年營收兩三個億。一多半用來廣告。他頓了頓又說,現在這一套不靈了。外面看著架子還在。看著周育田突然問:我爸是第一個用電瓶電魚的吧。

??周育田沉默了一會,村里人都說你爸腦子活,做什么都搶先。話鋒一轉,又道:厚伯看上去兇神惡煞似的,什么都不怕。夜里我們一起插魚,有次我叉了一條黃鱔把魚叉伸到后面,他嚇得跌倒水田里去了,泥鰍從魚簍跑了好幾條,還沾了一屁股的泥,樣子很狼狽。我笑得不行。他爬起來也笑。他最怕蛇,小時候被蛇咬過。黃鱔在魚叉上扭來扭曲活像蛇。有天上午我們一起打柴,他看砍完堆了兩大堆,正要捆扎,忽然驚慌失措地跑到一邊。我趕過去,問他,說有條蛇鉆到柴堆下了。我過去看了看,柴堆底下露出一個褐色的尾巴。我膽子大,不怕蛇,揪住尾巴提出來,卻是一條壁虎。那時,草橋鄉開始有人收蛇,販往廣州。一條一斤重的毒蛇能賣五六塊。你爸提著一條棍子成天在山里各處尋蛇。我也躍躍欲試,想賺這份錢。厚伯不讓我捉,說蛇是山神的狗,都捉走了,誰來看山呢?!

清根搖了搖頭,說道,我爸大概是靠販蛇起家的吧,鄉里收了販了蛇到廣州,租了個房,注水賣到各個飯店。因為給大廚留的回扣多,所以生意比別人做得更好。

兩人不覺到了山上,草木叢中,一支映山紅伸出來,花蕾血紅。周育田止步看著,伸手摘了花瓣嘴里嚼著,一面笑道:以前清明前后,站在河岸一望,滿山遍野的映山紅。就是詩句里的杜鵑啼血。小女孩折了插了一頭。我一般摘了花瓣吃,吃得嘴唇跟涂了口紅一般。厚伯教我吃的,很多野果子他都帶我吃。以前挨餓的時候,山上尋到能吃的都吃過。打柴的時候告訴我那些不能砍,要留下來。小華山山澗那株老楊梅樹,合抱不過,每年秋天楊梅掛滿枝頭,不知哪個砍倒了。他心疼了好幾天。他自己是怕吃酸的,我們也沒采了去鄉里賣。想想看,村里媳婦懷孕了,告訴他男人一聲,采一盤來多好。

聊著,踩著地上厚厚的枯枝,鉆進頭頂枝條交織的小徑,彎彎曲曲幾百步,前方是個小水壩,高出山地兩尺有余,水壩上長滿青藤和荊棘。下面便是黃牛嶺祖墳,一百來座墳墓靜靜地躺在這片高低不平山松樹掩映的山地。周育田望著墳墓想,因為修路占地之故,來了這筆意外之財,子弟們都拿祖宗來說事,未必心疼驚動了他們的魂靈,不過是挖空心思想給自己多弄兩文。

清根指了指水庫上方,一片樹木砍光了,黃土裸露出來。施工方在那里修了一處公墓,答應將墓碑移過去,老的墳墓的骨骸還不要移過去看自己。施工方不管,這一兩年的新墳的可以幫著把棺槨移過去。我爸前兩天找了個懂風水的到處看,想堪幾處好穴,自己出錢遷過去。鎮上說一律統一到這里。從明年去各鎮都建公墓了,人死了一律火化,骨灰放公墓。我爸早就打火葬場殯葬的生意,好像沒搶過人家。昨夜在祠堂喝多了,罵那些縣里的頭頭腦腦到半夜。

兩人走上水壩,水庫不大,一汪碧水蕩漾,往年到旱季就枯了,河底淤泥龜裂。一條鏟車到從北邊的交椅形地下碾過來,草木都推倒到兩邊。

周育田沿著鏟車道走到交椅形,在簇簇叢叢的草木中四處搜尋,看見一處灌木叢中一堆隆半尺高土堆,上面壘著七八塊苔蘚斑駁的石塊。他嘆了口氣,對清根說:厚伯就葬在這里。以前我每年春節回來都來尋,砍掉周邊的柴草,撿了石塊來壘高,生怕下次就找不到。清明從來沒人給燒過香,上過紙。我怕村里人說閑話,清明回來始終沒有勇氣給他上墳。說著,他臉色暗淡下來,對著墳墓深深的鞠了三個躬!我應該不在乎他們怎么看怎么說才對。清明祭掃完了就回北京了。我太怯弱,換作厚伯,是能夠堅持自己言行的,不會叫閑話左右的。我比厚伯差遠了。也許一輩子也都學不來!

清根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受到感染,也沖著土堆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周育田看著清根道:我感到很欣慰,我從你身上看到厚伯的影子,你比我勇敢多了。其實厚伯對后輩子孫心里是憐愛的。金根銀根去摘他果樹上果子,他從來不會罵一句,見了也裝作沒看見。你爸去他菜地摘辣椒茄子,他也沒說什么,他從不罵街!但他不會主動去討好他們。拿金根、銀根來說,你大伯大娘從小教他們厚伯這不好那不好,不讓他們親近他。

清根納悶,為什么會這樣。周育田指了指山坡:我們上去說吧。

坡頂一塊裸露山地,一層細碎沙石,北面不遠處便是高速公路的地基,停著七八臺工程車。從寬闊的黃土路面延伸過去,還可以看到幾里外鄰村吳家灣錯落的屋舍。周育田指了指下面的山坳,下面有條路為界,那邊就是吳家灣的山。兩個村的小孩山上放牛動不動隔空罵陣,互相擲石子,罵著罵著就打起來了。你爸最喜歡慫恿我們去跟對方打架,不要緊,有我呢。打贏了算你的,輸了我就出來幫你。我一般是領頭的那個。有時被對方大點的男孩打鼻青臉腫,有時阻住個子比自己小的,連扇幾記耳光。后來厚伯讓我不要跟人家打罵了。二愣子才去跟人家打架呢?

我說我們跟吳家灣不是有仇嗎?爭山爭水,后生們趕緊碰上了眼珠都紅。

厚伯說:打得頭皮血流有什么用么?能解決什么問題么?放水打打商量,兩句話解決問題了,水又不是不夠用的。至于山,沒見誰開過荒,多一畝少一畝又會怎么樣?誰也拿不走,不是都留給子孫么?

我說:人家不會覺得我們無能?好欺負嗎

厚伯搖頭:壞就壞在兩邊都這么教仔孫。要爭口氣,要掙面子,越打仇越深,越打越稀里糊涂,最后都不知道究竟為了什么打起來。

清根說:我爸年輕時跟吳家灣人打架嗎?

周育田笑道:你爸挑動別人動手,從不沖鋒陷陣。頓了頓,又道,我們村開了山禁之后,林木敗光,后生們經常去吳家灣山上偷砍樹木。有幾次他們村里人沖到我們村來抓人。

厚伯最看不起偷人東西的,我們連吳家灣的一根草不去割!

清根嘆道:想不到二爺爺對您影響這么深!到現在您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草叢里有兩口青石,周育田撮過來:坐下來,我跟你細說吧!

太陽升到半空了,清根手機響起,他娘打來的,喊他回家吃飯,說他爸的一個熟人在省里組織部工作,回縣城了,中午一起拜會人家。

?清根放下手機,望著周育田:我爸一門心思想讓我畢業去政府機關,可我根本不喜歡交際應酬!

?周育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回去吧!

?兩人下山,原路折回,清根安慰周育田:田叔,您也不必一直感到愧疚,二爺爺有你作伴之后,同樣很開心,而且曉得你心里一直在惦念著他,也會感到很欣慰。

?周育田點點頭:我們朝夕相處,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年半。第一次給他送完泥鰍之后,不知哪天開始,吃完早飯,撂下飯碗我就去找他。他正蹲在檐下磨刀呢,我問他:厚仔伯,我跟你一起砍柴吧。

他抬頭看我,笑道:我也要個伴呢,你柴刀太鈍了,快去拿來我教你磨。從此,我撂下飯碗就跑去跟他一起在巷子里乘涼,他躺在躺椅里,我靠在竹椅子上,后來砍了一根竹子,他給我做了一個小躺椅。天氣最熱的時候,我們就在外面過夜。有時候他擺張小桌子放盤花生米,一瓶燒酒,給我也篩一點,一口下去,從喉嚨到腸胃火燒火燎。雙槍的時候,脫粒的時候,他一人要踩打谷機又要去取稻把費事,我就去給他打兩天下手。趁我家牛閑著時,大膽做主讓他用一兩天。我兄弟姊妹數落我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我毫不客氣頂回去:厚仔伯幫我的多哩,你們看不見。我爺娘見我自從跟厚伯走進之后,干活有模有樣,再不去招災惹禍,人也穩重多了,也就不說什么了。村里人閑言碎語議論我們,有說說厚伯帶著我躲在河邊草叢里偷看小媳婦大姑娘洗澡,有說厚伯水泥廠回來時帶了存了不少工資,我爺娘惦著他的錢才讓我親近他。撲風捉影。厚伯聽到了很不安,怕對我影響,我來幫他的時候,他總是叫我回去,我說:我才不在乎他們放什么狗屁呢!誰對我好,我對誰好,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年少時倒是無所畏懼!

到村頭,周育田對清根說:你先回去吧,若讓人看著我們一起,不定生出什么閑話來呢。

清根說:我才不在乎呢!等我下午回來再找您!

周育田停住腳步,點點頭,擺擺手:走吧!望著清根離開,這才慢慢地進了村。

早飯后,周姓男人陸陸續續來到育山的院子里,有事要一起議,屋里搬了凳椅擺得橫橫豎豎,后來的沒座,有的蹲檐下,有的站在樹底下,用熏得發黃的手指夾著煙猛抽,空中煙霧騰騰,熏得周育田往屋里躲。大家到他大哥家里絕不是因他院子寬敞,而是因他老二在縣上當干部,而老四在北京好歹是個處長,在官場混的,遇事總找關系。不比他們,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

論事還沒有開始,大家各說各的,七嘴八舌嗡嗡嗡響成一片。育田已經不適應這種好像吵架一樣的大嗓門,若是有針對李姓的秘密,倒不用人家派人來貼墻打探。在屋里喝著酒就聽得一清二楚。

育田聽了一陣,大致明白他們要商量兩件事,一是想集資重修村里的門樓,老門樓早已傾頹,紅事白事進出有礙觀瞻。幾年前,本來想拉著李姓一起,李志明說他們李姓人家不用,他們要單獨在村西口新建一座門樓。周姓男人們覺得大失顏面,一直吵嚷著周姓單獨修,修好不讓李姓用,不過到了真金白銀拿錢出來,應者寥寥。第二件就是遷墳款的事情,周姓人家內部怎么分,是按各家祖墳的多寡分呢?還是按各家人口多寡來分?還是按戶均分呢?莫衷一是,各懷心機。

早飯時,育田聽他三個兄弟議論,老大育山對修門樓極不熱心:修什么修,吃飽了撐的。而今誰還跑你村里來看門樓,修出花來都沒人看。何況中星旺生兩個抻頭,不用看都能想到修成什么樣來。做個花賬,多余的錢一分。

老四育谷說:我們也不反對,隨大溜,大家都出我們也出點,不多不少,中不溜,他們要能貪是他的本事,總有人會盯著,我們也不說。廟里燒柱香不得花幾百。

育山皺眉道:我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讓他們裝到口袋去?做夢呢!

育石以干部的口吻總結:烏溪村姓周的從來沒有一起做成什么事,修門樓,我看再吵三四年也修不起來。都是嘴上積極。分占墳款才麻煩,都想多拿,搞不好就得打生死架。說罷望著育田:這些人鬼得很,欺負你老實,頂你出來,你可不要當眾表態說話。

育田答得干脆:我攙合它做什么,我又不要這份兒錢。站一邊的大嫂聽了,笑道:四叔才看不上這點錢呢!

?院子里男人們分成四五撥在談論,煙霧涌進屋里。終于,旺生站出來主持:大家靜一下,修門樓的事拖了好幾年了,趁清明大家回來,議一議,修不修,打算花幾多錢。還有占祖墳補償款怎么分,也要論一論。旺生五十來歲,外號現世寶,無甚口才,說得磕磕巴巴。他當村長完全是因為留在村里的就數他年輕。

福生向他開炮了:現世寶,你抻頭你得拿出一個方案來,比方說門樓修成修成什么樣,要花多少錢?是每家平攤還是自愿?自愿有的出的多,有的出的少,總的有個說法。

幾個人一起附和,對呀,對呀!

旺生一下子被問住了,張著嘴巴,答不上來。中星替他打圓場,說:現世寶回頭搞個計劃出來讓大家看看,合理不合理的好商量。依我看,修門樓事還不急,占祖墳山的款怎么個分法大家都關心,弄清楚了好分錢。

有人說:我們論明白了有什么用?李志明不認有個屁用。

中星道:跟李家隊怎么分單說。李志明恨不得一把摟過去呢,跟他該找關系找關系,該打官司打官司。而今是我們自己內部搞清楚了,莫到后面吵起來。

福生說:按祖墳個數算最簡單。幾座墳分拿幾注錢。

有人問:有的祖墳是一個大房名下的。

福生說:這還不簡單,大房下幾家平分唄。

育房說:這不合理,有祖墳正好埋在黃牛嶺的多。少的呢,能分到幾個錢?修路占的是山,從交椅形到老牛嶺一帶,公家的山,人人有份。論理就得按人口均分。一個人拿一注錢才合理。

有人喊道:這也不對呀,那戶口不在村里的怎么算。

育房說:不是農村戶口肯定不算。人說:人補償款強調的是站祖墳,他是烏溪村的仔孫,你能說他祖墳沒份。

旺生說:干脆按戶平分

有人又說:單獨吃的老人算不算一戶?!

眾說紛紜,吵吵嚷嚷。

育田聽了,怕被拉出去表態,慌忙從樓梯上樓,來到廚房上方的露臺。他立在欄桿邊望著山野,河岸兩側兩三塊油菜花,爛漫開放,一抹金黃色點綴著四周枯黃的稻田。他目光延伸到崎嶇的山嶺,樹木在陽光溫暖下格外蔥翠。春和景色,正合踏青。而下面傳來粗俗的罵娘大煞風景。他不禁搖頭,嘆了口氣,原本以為族人外出打工,眼界寬了,見過世面,心胸會開闊起來。他根本不了解他們,就想他們根本不了解他一樣。厚伯在村里是如此的另類、與眾不同,就想老話說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想到厚伯,他又平靜下來,仿佛遠離了他們,下面的喧囂漸漸隱去。厚伯常說,他自己是一條菜花蛇。實際沒毒,表面兇巴巴的,大多時候是嚇唬小猴兒用的,免得他那些田地里的瓜果遭殃。做出一副惹不得的樣子,其實很少跟別人吵嚷。誰家牛不小心吃了他的禾苗或紅薯,他頂多咕嚕兩句,絕不會回村里轉巷罵街,祖宗十八代都翻出來。老啞巴路過他檐下時,總會順走幾個劈柴,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年夏日的一個黃昏,育田又纏著他學算盤,爺兩個坐在門檻上演練。兩個外地販子過來問有沒有現大洋賣,一塊能換十八錢。厚伯擺擺手,沒有沒有。出了個題考他:七塊現大洋能換多少。他抓耳撓腮,百進為位的加法他剛學會,乘法如何算呢。十八相加七次。他猶豫著播著算珠,口里重復著,將結果算出來。厚伯笑道:算得是沒錯,就是太慢。要是三四十塊呢,總不能加三四十次吧。一面說,嘴里捻著乘法口訣,左手五指噼里啪啦嫻熟地撥弄算珠,眨眼就將結果算出來了。你莫偷懶,口訣要背得滾瓜爛熟。

正說著,隔壁獨居的老婆婆家亂哄哄吵嚷起來。兩人連忙過去,看時,老人的四五個仔孫正氣勢洶洶的訓斥老人。原來她賣了兩塊現大洋換零用錢,他們聞訊趕來,追販子不及,回來沖老人發作一通,要停米停柴。她孫子憨仔吵吵道:不缺你吃不缺你住,祖宗留下的東西都讓你敗光了!

他婆婆嚇得手足無措,嘴里不斷重復:沒錢,想扯一塊布料做身衣服!

趕緊進房間把藏在衣櫥里剩余的現大洋都拿出來,盡數分給他們。憨仔還不依不饒:公公還留下其他寶貝沒有!別趁我們不注意,賣個精光!

?? 老人幾乎已哀告的口吻說:再沒用了!厚伯實在看不下去,走過去對他們說:老人一個人吃,米柴仔女會給不錯,不過想吃塊軟柿子、割塊肉、總不好找仔女要錢,手頭金的銀的換點錢花也不是罪過吧。

??憨仔沖他嚷道:輪得到你說話吧?跟你沒關系!

??厚伯用手點著他鼻子說:按輩分我是公!替我老嫂子說兩公道話有什么不可以。你現在這么對你婆婆,將來會這么對你爺娘呢。你仔女跟你學,等你老了也會這么對你。老人用手里現大洋換兩個零花錢走哪里都說得通。愿意省下來留給仔孫是一片心意,兒孫也要念這個好,領這個情!

?? 憨仔鼓起牛眼,再想說什么,被他娘拉到一邊,別憨憨蠢蠢了,你還嫌看熱鬧的人不多嗎?

?? 周育田想,厚伯說公道話時的正氣凜凜他永遠學不來了。厚伯手很巧,屋里的凳子、箱子都是自己做的,從山上砍來杉樹和竹子,自己打,做出來跟村里的木匠、篾匠一般好。編得魚簍又輕又密,育田最喜歡帶著去插魚。

有一次他見厚伯拿出算盤,放在放桌上,在條登上坐了,兩手在算盤飛快地撥動算珠,噼里啪啦,有節奏地響動著。育田看呆了,他想把這項本事學到手。

???厚伯從不會表現出不麻煩的樣子,不厭其煩給他講解要領,手把手領著他撥算珠,他做對了一點厚伯便豎起大拇指表揚:呱呱叫!呱呱叫!

? 那年他家晚稻收完,曬干了,準備去糧站賣。飯后,一燈如豆,有星拿張算盤,坐在桌邊算賬,傍邊擱著一個泛黃的筆記本,豎著寫了七八行數字。皺著眉頭,扒拉著算珠,算了幾篇數字都不上。

???育田進屋到水缸舀水喝,丟下水瓢,瞄了一眼,湊上去說:我來試試!

???有星哼了一聲:你有這本事。不過任他把算盤拿去,歪著腦袋看著數字,右手在算盤噼里啪啦地撥弄,眨眼間算出來了!將算珠復位,重新算了一篇,兩個數字對上了。對有星說:三百四十二點四。說著,一徑去了。

有星用筆記下數字,算盤上算了幾篇,有兩次對上,不放心,又在本子上列豎式算了,正是這個數字。他搞了一個鐘點,蚊蟲在手上咬了好幾個包。有星瞪著煤油忽高忽低搖曳的火苗愣了一會神。他四仔這算盤打的,烏溪村沒幾個能超過去。

打那以后,他就很少打罵育田了。

??厚伯胡琴拉得好,笛子也能吹出活潑歡快的曲調,他纏著要學時。厚伯說貪多嚼不爛,讓他先把算盤練熟了。

?吵嚷聲一浪高過一浪,他踅回到院子這面往下看時,一個個臉紅耳赤,怒氣沖沖,有人悻悻拂袖而去,不一時,眾人散去。樓上躲了許久,站在腳都麻了,下樓來,育山正在掃地上的煙頭,育石用一爬缺牙的木梳子梳理頭上稀疏的頭發,一面冷冷說道:早就說過在這幫人屁做不來。一盤散沙,人再多也斗不過李志明。

??? 他又回到那種熟悉的孤獨的心境,回鄉的喜悅之情早就一掃而光了。心生一股逃離的沖動。沒人可說話,時間難消磨,他步出院子,避開人多之處,來到村西頭,一口水塘,西岸七八株幾人合抱不過來來的大樟樹,連個土坡之間壘了一間小廟,供奉觀音,不過早已坍塌,一堆磚瓦散落地上。那時,他們爺倆個午后常來這里納涼。他趴在岸邊用一根干稻草從石頭縫隙之間伸進去,再水面彈了彈,洞洞響了幾聲,矚目稻桿,一動,猛地一拽,甩到岸上來。厚伯靠著樹根打盹,忽覺腳下有物挪動,一睜眼,一只七寸來長肥碩的鱔魚沙地扭動,慌得往樹上爬了爬:阿田,趕緊把它捉走。嚇得我腿都發軟。育田跑過右手握住黃鱔,提起來,甩了甩:你看,他不會咬人。

?? 拿走拿走,放魚簍里。厚伯捏著一把汗的樣子,一面沖他喊:把手洗干凈了,別摸頭發,會結癩子。

? ??稻桿吊黃鱔的法子是厚伯教給他的,他自己卻從未試過。他走到水塘邊,水很清澈,水底一層淤泥,樟樹枝葉如傘蓋,影在水面,使得水塘明暗相間,光影斑駁,幾條兩指大的魚停在水中。一直水蜘蛛從水面掠過,泛起圈圈漣漪。

?? 岸邊用青石鋪了三級臺階到水面,大約近處住著的老人在此漿洗衣服或洗菜。 他在臺階上坐下來,望著水面。

? ?田叔,我轉了一大圈找你。清根挨著他坐下來。

???他頗感詫異:你爸不是帶你見組織部的官嗎?

?? 清根把頭搖搖,青澀的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我爸跟人不熟裝熟,人家院子里一堆人等著求見呢。他拉著我擠進去巴拉巴拉。低眉下眼的,我都看出人家不耐煩了,恨不得找個地方鉆進去。

???周育田望著他,正顏厲色地說:不要這樣說父母,你爸不也是想給你鋪一條路嗎?

??清根臉色一紅,盯著水面,沉默半晌,說:我覺得我不適合在機關。我爸給我錢讓我在學校搞好好關系,給學院老師請客送禮、跟同學吃吃喝喝,我做不來,不想太勉強自己了。我愿意多讀讀書,想想問題。我爸說我大學六年,連個女朋友都帶不回來,一點不隨他,一年換一個才顯得有本事!

??育田笑笑:確時該談談了。

??清根說:處過一個,三觀不合,分了。感覺談朋友太浪費時間,心思都花在吃喝玩樂上面了。大一宿舍六個,下半年一個個出去租房住。學校管得也松。想混證很容易。我年年拿國家獎學金,基本不花我爸的錢。但在我爸眼里,這算不上優秀。他更喜歡我當校會主席,能跟學校領導搞上關系。

?育田拍了拍他肩膀:你做的對,要堅持住。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在能選擇的時候往往被別人左右,努力做他想要的,到頭來,他們也不滿意,而你也是支離破碎。

? ?清根泄憤似的從身邊撿了一粒石子丟在水里:我跟我爸吧,不是一路人,想不到一處,也說不到一塊去。他沉吟著,似乎難以啟齒:我爸吧,暴發戶的典型特征他身上都能看到,好炫耀、花天酒地,剛愎自用,好虛名,喜歡奉承話。

??育田靜靜地聽著,他沒料到志明父子隔閡這么深,看來做父親的賺錢多寡不是核心所在。

? 清根又從身邊撿起一端枯木揮了揮,顯然他從來沒在背后議論過父親:我爸賺了幾年快錢,他搞的那套來錢很容易。這幾年形勢早變了,他還守著那一套。砸廣告、搞加盟,以前來連養殖基地都沒有,純是二道販子。帶著親戚各地開店,他賺錢容易的時候,大家都跟著賺錢。市場不規范,沒那么多競爭,跑馬圈地,他占了先機。競爭多了,那些沾親帶故的下游也沒什么忠誠度,哪兒便宜哪兒拿貨,反正他出的廣告費。我娘都看出來了,不敢跟他說,讓我說,一句話擋回來:老子玩這行三十年,誰能耍得了我!

嘆了口氣,又說,外人認為我媽跟著我爸享福。其實她一點也不幸福,她確實沒有為錢太操過新,但在家里一直處于弱勢地位,事事遷就我爸,由著他的性子胡來,我爸在外面找女人她也不敢說什么。金根、銀根跟我爸學,賺倆錢了夜里就不回家,跟老婆鬧得雞飛狗跳的。去年我妹夫嫖娼被派出所逮了,我爸把他撈出來,還讓我妹別鬧,說男人外面玩個把女人不叫事,只好別帶回家來就行,關鍵問題是: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賺錢!居然是這種邏輯,你說可笑不可笑。

??育田嘆了口氣,說這種邏輯很盛行呀。他心想,倘若自己每年能拿一兩百萬回來,在外面沾花惹草,前妻多半睜一眼閉一眼。

? 清根說:他現在不過勉強撐著。手頭錢多的時候,什么都想搞,房地產、小煤礦,套里面出不來,從來不肯在養殖上下工夫。他從來沒想過他能起來一大半是憑著那個年代的機緣。時代造就了他。他從不反思,一門心思找鉆空子投機。一說他就暴跳如雷,你奶臭沒干,懂什么,來教訓老子!有時真想跟他大吵一架!他有些激動了,額頭青筋露出來。車上回來我還想呢,我羨慕您的孩子,可以跟父親好好說話。

??一句話把育田說一愣,身體不由抖了一下,不覺嘆可口氣:恰恰相反,在我兒子眼中,我這個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清根很意外:田叔,您這么優秀,怎么會?

? 育田轉向他,有煙嗎?突然想抽根煙!清根從褲頭里掏出一包中華來,掏出一支給他點上。一面解釋:我不抽煙,我爸非讓我揣著見親戚朋友散散!

? 育田猛抽了一口,放下來,手指有點哆嗦,兩股煙緩緩從鼻孔噴出,他望著水塘中央粼粼波光,和清根訴說起自己破碎的家庭和不幸的婚姻。

??臨近中午,育谷打電話讓回去吃飯。育田站起來,拍拍屁股雜草:回去吧。清根似乎還處在震驚中,育田的境況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時又不知如何安慰對方。

??育田搖搖頭:我沒能力影響兒子,只能看著前妻一家給他灌輸那些功利的思想。就像我小的時候,爺娘教育小孩,厚伯是壞人,要離他遠遠的,孩子們自然而然就以為厚伯壞,長大了,這個觀念根深蒂固,難以扭轉。厚伯身上看不到那種赤裸裸不加掩飾的勢利,他從不跟我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說另一句: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他做事細致認真,就是種田,一畝地也能比別家多收一石,種得辣椒茄子也比別人結得多。我能沉下心去搞些研究,是受他潛移默化的影響。

中午吃飯,育石去駐村值守去了。育田盛了半碗飯,一會便吃完。育山和育谷端著酒瓶,對著瓶嘴喝啤酒,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各村在外面發了跡的人物衣錦還鄉的情形。育谷無不羨慕地說道:狗操的,奔馳寶馬不敢想,明年也花幾萬塊買輛大眾開回來。省得人家說我們五個兄弟連輛車都買不起!

育石是開著車的,不過是他老婆出錢買的。說著望著育田:哥,你還歹是個處長,回來別搞得這么寒酸,打工的還不如。叫人家背地瞧不起。租個車開回來也是好的。我聽說草坑有個人在北京一個部委當處長,每次回來縣上派車去接!

? 育田皺皺眉頭,不知道怎么跟弟弟解釋。負責項目的時候,稍稍給行內幾個大公司的老板一個暗示,省分公司安排豪車高接遠送還不容易。非像古時做官的高頭大馬或者八抬大轎,鹵薄前導,鳴鑼開道,隨從簇擁才能彰顯還鄉的榮耀。才能讓故人充分見識發了跡的氣派?

? 他淡淡說道:打腫臉充胖子的也不少!

? 育山說:現在就興這個,你穿名牌開好車,別人就不敢輕看你。不然,正眼都不看你,連家里也被看輕。

??育田心想要是他告訴兄弟們準備丟掉這個金飯碗,再不是處長,他們會失望到何種程度。

? 吃得杯盤狼藉時,大嫂走進來,一臉不高興對育山說:每頓一抹嘴什么不管,丟給我洗碗摸桌子。吃完就抽煙,這般享福。老娘也不管了,你愛收拾不收拾。每次弄的我兩手都是油。說著拂袖進了房間。

??? 育山黑著臉,眼珠一瞪,待要發作,門外中星、旺生進來,育谷站起來給他們散煙。兩個在條登上坐下來,中星望著育田說:田仔,你官場走的,見多識廣,占墳款怎么分,你有什么主意沒。

?? 沒等育田開口,育山搶著說,他讀書人,又不了解村里情況,他能有什么主意?

???中星道:他天子腳下當處長的人,會不如我們打赤腳的?

?? 育田想了想道:其實這錢不一定要分了,打比方,修自來水、排污管道、建一些設施給老人和小孩用,或者資助孤寡老人,資助家庭困難的小孩上學。沒等他說完,中星和旺生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烏溪村再過二十年也到不了這步,這錢誰敢留著不發,半夜睡屋里被誰殺死都不曉得。

????育田自覺也沒趣,不說話了。幾個人尷尬地坐著。清根打院子進來,挨個叫伯伯叔叔,最后沖育田說:育田叔叔,我爸想請你晚上去我家吃酒,伯伯叔叔有空一起去。

? ?育田點點頭,清根聰明,沒有私下或打電話叫他,當著眾人喊吃酒,閑話就少了。清根朝眾人點點頭,我先回去了。

??大嫂聞聲從房間出來,跟到外面,回來瞇著眼睛,嘖嘖嘆道:都說志明的仔是個書呆子,見生人臉紅,不像呀,挺懂禮貌呀!聽說女朋友還沒找呢,不曉得想找個什么樣的。傍人一眼就看著她在心中盤算女兒庭庭跟他可能性。

? 中星看著育田:晚上你也探探李志明的底牌。育谷說:哥,你不要輕易表態!多聽少說!育山冷笑:姓李的請吃酒,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大嫂哼了一聲: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四叔是處長,有份量,人家才請!

???育山一拍桌子,朝她一瞪眼:蠢屄你叨叨個什么?皮又癢癢了!

?? 育田忍不住喊出來:別吵了,我不去還不行嗎?

?? ????第五章

??? 大雨如注,黃土路面打出無數水坑,稻田里已經抽穗稠密稻谷被打的前合后偃,水塘的水面一片煙雨。雨聲鋪天蓋地,天色昏暗如夜,轟隆隆一陣悶雷響過,咔嚓一道電光閃過,廟里神龕上泥塑的菩薩亮出猙獰的面孔。廟門口,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坐在門檻上,光著上身,脊背上有的地方被曬的脫皮了,下身只穿著一條褲衩,一陣風吹來,急雨亂打在身,他雙手摸了摸臉上的雨水,眼睛彪彪地盯著水塘出水口,他裝了一個抓魚的魚簍在這里,喇叭嘴,頸小肚子大,魚進去容易出來難

渾濁的水流急涌而出。雨勢漸小,田間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扛著鋤頭的人,赤著腳躺著水過來,扭頭望了少年一眼,喊道:猴子精,又被你搶先下手了。

??少年咧嘴一笑,跳起來冒雨朝出水口跑去,腳下一滑坐水里,爬起來,到岸邊往水里便跳,差一點被水沖倒。他將壓在陷阱上方的石塊一一搬開,拽住魚簍邊緣,用力提離水面,兩尾大鯉魚在里面使勁搖擺。站在岸上兩個大人見了大為羨慕:狗操的,有星有口福。隔三差五就能見葷腥。

? ??少年提了魚簍沿著田埂一溜小跑,進村拐進老巷子,排水溝污水淤積,渾濁的污水眼見要翻滾上來了,一個老人戴著斗笠,披著塑料薄膜,站在上面,用一根長竹竿捅下面一個暗道。少年放下魚簍,搶過竹竿,赤腳用腳趾扣在住兩邊的石頭,俯身下去用力捅了捅,一個漩渦下去,再捅了捅,漩渦越來越大,水位很快下降。

???老人笑道:人老了,腰彎不下去,捅不準地方,你再不來我家就成龍宮了。這里不通,天井里的水出不來。

? 少年一指魚簍,哈哈大笑:你看我捉到什么!

? 雨停了,將巷子沖刷干凈,鵝卵石锃明瓦亮,太空烏云消散,抬頭見日,陽光格外刺眼。少年渾身濕漉漉的。老人進屋拿了一條干毛巾來:快擦干凈了。他接來頭上身上擦了擦。老人笑,哪里擦干凈了?比我抹鍋還馬虎!接過毛巾,催促他趕緊回家:拿魚回去讓你老子歡喜。

又不涼,少年說著,將褲衩脫下來,沒有經常曬日頭的屁股一截格外白,他雙手將褲衩寧城一股麻繩,擠出一注水來,抖了抖,重新穿上。

?? 兩個進了屋,門檻里面的一塊地被雨水打濕了。房屋南北向,進屋左手是灶臺,右邊堆滿了柴草。當中是個長條形廳堂,北門橫著的一口天井,長條形。水已經排干了,檐下水滴還在嗒嗒地滴。天井的后面是一面壁板,跟對面的屋子隔開,算是一堵墻,中間開了兩扇門,可以出入。廳堂兩側是用半壁隔出來的房間。杉木板壁,年深日久,已經發黑了。挨著左邊壁板放著一張粗木方桌,兩條條凳。右側壁板中間嵌著一個木架神龕,貼著泛白紅紙,正中寫著天地國親師。架子上擺著一個香爐,一個一尺見方的畫像,面容消瘦的老婆婆憂慮地望著下方。

?? 硬泥地面黑乎乎的,凹凹凸凸。一條桌子腿下惦著一塊磚頭。老人從灶眼鏟了白色的柴灰灑灑在天井周圍,以防滑到。

????桌上蓋著篾罩,少年掀開一看,半碗青菜梗,水黃水黃的,半碗豆腐,稀爛如豆腐渣。他將罩子合上,扭頭問老人:你把豆腐煮成豆腐渣了?

???老人難為情地撓撓頭皮:早上荷塘老默來賣豆腐,我說買一塊吧,煎的時候鍋鏟一鏟兩鏟就鏟稀爛了,煎不成就舀了一瓢水煮了,水干了就成這樣了。幾只蒼蠅圍著罩之嗡嗡亂飛,少年抄起蒼蠅拍子打蒼蠅。一面笑道:說不準我炒出來都比你好。

??老人放下火鏟立在灶邊,兩道濃眉往上揚了揚,望著灶臺搖搖頭:整個烏溪村炒菜找不著比我還差的來,什么好東西到我手里都會糟蹋了。我做什么都跟豬食一樣。除了炸花生米,快拿魚回去吧,你娘正好拾撮了紅燒,

??少年:兩條我抓一條來給你

??老人:不要不要,人看見又要說閑話。

? 少年歪著頭想了想:我跟老娘學了煎魚再來幫你煎。

??老人笑:做菜的手藝哪有看一遍就會的


少年:不試不知道。柱子釘子上掛著剪刀,他摘下來,走到魚簍邊,伸手從里抓出一尾雙掌大鯉魚來,他抓魚的技巧很高明,母指和食指扣住腮提起來,我先來殺魚。說著往外走。

???老人拗不過他,只好去了鋁皮捅水缸里舀了水跟出來。

???他殺魚也很熟練,剪刀從魚嘴巴伸進去,咔嚓剪開,剖開肚皮,掏出內臟,將魚泡魚子摘出來,其余丟水溝里,水桶里洗了幾把,洗凈,尋了一個紅色塑料盆盛了。收拾完,手也不洗,提著魚簍飛也去了。到家跟他娘一說,抓了一尾大魚,她娘喜歡,打水殺魚整理干凈,切了姜絲,幾根蒜頭,蒜葉。備好半碗酒釀兌滿水。灶膛火燒旺,鐵鍋燒紅,下油,滋滋作響,青煙冒起來,將魚下鍋,刺啦一聲巨響,魚皮鼓起來。他娘抄起鍋鏟翻魚,放蒜頭,放鹽,澆水酒,蓋鍋蓋悶,打開香味四溢,下蒜葉、辣椒粉,翻一翻,出鍋。

?? 他站一邊看完,掉頭飛奔。一老一少照方抓藥,準備好材料。老人坐在灶邊燒火,柴火有點潮,黑煙滾出來,嗆得兩人咳嗦不停。少年抄鍋鏟,立在灶邊,一幅躊躇滿志的樣子。良久,灶頭火旺,鍋紅,鍋內幾粒水珠收縮。他慌忙將油潑下鍋,油花亂跳,往臉上身上飛濺過來。他嚇得往后躲開。將魚盤往鍋內一掀,一股火躥起來。哎呀,起火了,他慌忙將水酒潑下去。鐵鍋安靜下來,他立在傍邊發愣,鍋內水眼見就干了,厚伯忙又舀了一瓢水下鍋。他泄了氣,抬頭望著老人:我浪費你的油煙了。

???老人大笑:比我強,快翻魚。小孩鼓起勇氣翻炒,手忙腳亂地鏟了一通,將魚肉翻的稀爛。老人取筷子夾了塊送嘴里,不住點頭,味道還不錯,至少我水平強。哈,我要喝兩盅。

??菜搬上桌,慘白慘白,少年抄筷子嘗了下,有點甜辣,沒吃出魚味道。育谷跑過來喊吃他飯,他遲疑著回去,端了飯碗來,老人坐在條凳上,倒了一碗燒酒,饒有滋味地剔著魚吃。少年見了,展顏一笑,筷子歡快地在碗里撥動起來。

????陽光曬得有點熱了,他睜開眼睛,太陽已經偏西了。昨夜未曾安眠,他靠在檐下的竹椅上沉沉睡去。這次烹魚之后,沒到飯點,他圍著灶臺看他娘炒菜,問這個那個。問得他娘煩了,轟他走開:男人圍著灶臺有什么出息!

?? 在厚伯灶臺又試了幾次之后,他做菜得頗像一回事。到年節,不用下地干活,他早早來厚伯家幫他炒好幾個菜,連紅燒魚也不在話下了。每次掌勺,厚伯打下手,搓著手在一邊看,然而,輪到他自己做,手藝一點也沒長進。

幾乎是在原先厚伯灶臺的位置,李志明修建祠堂的時候讓人打了兩眼柴灶,當然更為精致,灶面貼滿瓷磚。一張嶄新漆得黃澄澄的八仙桌擺在當庭,四條粗壯的條凳,猶散著松木的香味。李志明站在灶邊親自掌勺,他的舉止神態跟當年的厚伯頗為相似,只不過他體型更胖些,臉上泛著一層油光。周育田隨清根進來,乍看之下,竟有幾分恍惚。李志明對自己的廚藝很自矜,沖他笑道:今天招待阿田處長,我親自下廚,一會你嘗嘗我的手藝。一般我是不做飯的。要講要吃,還是柴鍋炒出來的香。大館子的菜估計你也吃膩了,我就做燒幾樣家鄉菜。鍋內一條一尺來長的大鯉魚正在收汁,上面撒了青蒜葉和辣椒面,散發出陣陣香味。李志明不慌不忙地用鏟子撥弄了幾下。準備出鍋。他說話高聲亮氣,帶著幾分夸張的熱情。周育田勉強笑道:看來我今晚有口福了。灶邊燒火的銀根笑道:我們也跟著沾光。周育田對這種虛情假意的奉承很不習慣,既不愿奉承別人,也不愿被人奉承,他臉上帶著尷尬之色。清根看出來了:田叔,我帶你轉轉吧。周育田如釋重負,吁了一口氣。祠堂廳堂宏闊,占了原先四個老屋的地基。地面都鋪著瓷磚。正廳當中一個大神龕,供奉的不是李姓開基之祖,而是一座半米高的關公像。周育田想,全族男人們都在做生意,討財神喜歡當然更重要。李姓五枝五個房,各房的祖宗牌位供在一個房間,墻上做一個凹進去的大神龕,按族譜,這支祖宗牌位一股腦供在上面,也沒區分什么昭穆。

周育田轉到李志明這支,走進神龕看了看,沒見到厚伯的名字,臉色暗下來,沉默半晌。清根說:這兩天我讓我爸補上二爺爺的牌位。

周育田意識到失態了,淡淡一笑:你那做得了他的主?走吧!兩人出來。轉到小門這邊,側面一個小廳堂,一張麻將桌,四個男人各據一桌,幾個人圍著看。聽見腳步,都扭頭看他們。金根朝他喊道:大處長,來玩幾把。都喊他上桌,金根胖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肚皮滾圓,撐得衣服很不合身。其他人面熟,可是叫不上名字來,周育田只好走過去,擺擺手,你們接著玩,我可不會玩。沙發上坐著兩個十八九歲后生,頭發染黃,低頭看手機,大人寒暄時他們連眼皮也不抬。

眾人七嘴八舌的問他幾句,北京房買在哪里?老婆孩子怎么沒跟著來?他少不得一一作答。后面追問一月賺多少錢,什么時候升司長,要刨根問底的時,他架不住了,只好哼哼哈哈。清根忙解圍:我爸叫呢。拉著他出來。

桌上已擺好七八個盤菜,中間電磁爐鍋,油紅的湯里燙著一鍋肉,一盤魚、一盤青椒炒肉、一盤煎豆腐、一碗燉雞、一盤油菜、一碟花生米。李志明立在桌邊,受用者傍邊三四個人的吹捧,他女人茶英在他身后將圍裙解下來。

他一抬頭看見周育田走來,高聲說道:今天一道菜,你在北京不一定吃的著。等周育田近了,他指了指電磁鍋:狗肉滾一滾,神仙站不穩。打電話讓人專程送來的土狗。吃狗肉講求一黃二白三花四黑,正宗的黃狗肉。阿田處長,請上座!過來拽他。育田一眼瞥見國明,老態龍鐘,顫巍巍地進門來。忙說:國明大哥年長,應該他先入座。喊了一聲國民大哥,這邊來,國明睜著渾濁的老眼往這邊看了看。志明擺了擺手,耳聾的厲害,拿大喇叭喊都聽不見。國明走近來,望著他弟弟,說道:分款跟周家隊談好了么?狗操的,一直壓著我們李家隊。這次依不著他。

?? 志明對著他耳朵大聲喊:這個不用你來操心,你先回去,等會我讓銀仔給你送飯。國明對弟弟似乎有幾分畏懼,轉身離開了,嘴里嘀嘀咕咕說著什么。志明看著育田,腦子糊涂了,有點事和尚念經一樣念的人煩。請坐請坐。

??育田說:人還沒齊吧。

??志明擺擺手,不等他們,我還不曉得他們,跟開小賣部的、搞裝修的,賣家具的一吃酒自在,和高級一點的人物就上不了臺面。周育田只得占了尊位。志明吩咐茶英,老婆子,快去把我酒柜里的茅臺拿一瓶來。茶英遲疑了一下,育田看時,她五十多歲,身廣體胖,長得比村里差不多年紀的婦人都年輕些,只是眼神迷離,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迷茫和焦慮。

??她勉強笑了笑:掌柜的,你忘了這次走得急,沒拿茅臺。要不拿五糧液吧。

??志明望著其他人說:人家北京的領導只喝茅臺,今晚我們要怠慢大處長了。

? 周育田連忙說道:我不喝白酒的,平時應酬啤酒一瓶就倒。

??志明好像吃了一驚,不能吧,我記得你放牛那會還跟老屋里的老漢喝常喝燒酒,不會見外了吧。說著用手劃了個半圈。

? 育田被他說得窘迫,沒料到他突然就說到厚伯。他干笑兩聲,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 志明吩咐茶英,拿兩瓶五糧液來吧!

育田站起來,連連擺手,不是我矯情,我剛動完手術,真喝不了白酒。真要喝的話,可不可以來到水酒。

?? 志明假意躊躇,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老婆子,燙壺米酒來。茶英如釋重負,步履輕快地去了。不一時,她提著一個鋁壺走來給育田篩酒,酒是滾燙的。育田連忙道謝,登時明白了,水酒是早就備好的。銀根接壺去挨個篩了。

??志明夾了一塊好肉送到育田碗里,嘗嘗看。

? 育田素不喜歡人家幫著夾菜,只好夾了往嘴里送,湯汁極辣,他嚼了幾把就囫圇吞下去,氣管進了點汁水,扭頭不住的咳嗦,眼淚鼻涕都差點出來了。清根遞來紙巾讓他擦了一把。抬頭時,見眾箸在狗肉鍋內齊飛,早下去一大半了。他連忙低頭啜了一口水酒。志明一邊嚼著,一面用筷子點著狗肉鍋點評:米椒再放幾只更夠味!阿田,吃呀吃呀。

?? 育田對他們的胃口大為敬服,他吃相一直為前妻所詬病,但她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狼吞虎咽。他夾了一塊青菜送嘴里。志明端起酒碗對著他,吃酒吃酒,送嘴巴咕咚半碗下去。他只得端起來吃了一口。志明喊道:深一點,深一點。水酒跟水一樣。我半碗都下去了。他低頭再深喝了一口,臉色很快就紅了。志明哈哈大笑,望著他說:阿田,你比我小四歲還是五歲。

? ??周育田抹了抹禿腦門,說:我比你顯老 ,現在人家以為我比你大四五歲呢。眾人附和,齊贊他顯年輕。他嘿嘿一笑,說:年輕個鬼,十八歲的姑娘擺在面前…一看老婆孩子在側,收住了。育田想起那會打柴歇肩的時候,他經常說這句話。

??他用筷子指著魚讓育田:我的紅燒魚,烏溪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育田夾一塊送嘴里,外脆里潤,又辣又香,果然很有滋味。眾人一起把筷子伸過去。

??志明又問:聽說邙縣在北京當官的有個小圈子,經常活動,互相幫忙,你在里面嗎?

??周育田搖搖頭:我一向應酬少,跟老鄉也少來往。

??志明以長者的口吻告誡:你在官場混得,應該多活動啊。跟我們多做生意的一樣,多個朋友多條路。

? 育田嘿嘿笑了兩聲:我沒啥活動能力,不善搞人際關系,有時間就鉆研鉆研技術和業務。

?清根忍不住插嘴:育田叔是行內有名的專家,寫得書我們導師指定我們閱讀。

?志明聽罷一拍大腿,眼睛發亮,有技術來錢容易,我聽說草橋郝老六的兒子本科畢業在深州搞軟件的,編了一個產品讓人家賣,一年坐著就賺幾百萬。你大博士不比他強?

?? 育田最討厭用道聽途說來的不相干的人來量自己,或者一個外行憑著管窺蠡測反來教訓自己該怎么做。前妻一家讓他飽受這種苦惱,解釋是無用的,后來他只好沉默以對,她們指責他心胸狹窄,忠言逆耳,早聽她們何至于如此云云。

? 育田沉吟半晌,看著志明:我的研究偏底層一點,應用上的東西考慮得少,這個清根可能清楚一點。

?志明笑道:技術我可不懂,你想搞點什么缺錢的話,多了不敢說,幾百萬一句話的事,我也想投點高科技,賣螃蟹搞得再大也不上了檔次。

??育田只好說:我公職在身,在外面搞點什么屬于違規。

??金根忍不住插嘴問他:你一月工資有四五萬吧。

??育田搖頭:我們部長也拿不到這個。

??銀根說:當官的有幾個靠工資的,不是說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嗎

??金根一幅問不出來不收嘴的架勢:兩三萬總有吧。

??育田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說:我哪里比得了你們當老板的,我一月到手也就一萬五。經常加班,灰色收入沒有,公司送張購物卡都不敢收!

?? 志明斬釘截鐵地說:當官和做生意一回事,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扭頭看育田:喝了點酒,我問問題你別在意。你辛辛苦苦念十幾二十年的書,拿到博士文憑,當上處長,一月就拿這點錢,圖啥?人生苦短,一輩子值不值。

???這個問題育田在心里想過無數遍,答不出來,越想越覺得人生失敗。住院時,他慢慢想明白了。他抬頭看著志明,反將一軍:你呢,覺得一輩子值不值。

?? 志明哈哈大笑:我一個小學沒畢業的,赤手赤腳打天下,搞到一點就算贏了。就算最后破產,山珍海味吃過、總統套房住過、漂亮女人也搞過,大錢也花過,有錢有權也不過如此,沒啥遺憾的,要死就能閉眼。他酒吃到五六分,正在興頭,指手畫腳,說的唾沫橫飛。所幸茶英已經離席,大約知道他喝了酒說話毫無顧忌。清根坐如針氈,臉色陰晴不定。

???志明淡淡笑道:我圖個心安理得吧。如果有點書呆子的追求,就是研究出一點成果來對后面人有點用。

??厚伯常說一輩子圖個心安理得,他在躺在病床想時,腦中靈光一閃,想通了。

志明嘴巴一撇,晃了晃肥大的頭顱,搞不懂。指了指兒子:看來你們兩個談得來。書年多了不見的是好事,老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們光棍一條,干就行了,撈到就算賺著。我仔一點不隨我,老子家產搞再大他接不過去,看起來一點也不想接。看見么,你研究搞得過你育田叔叔么?一月才賺一萬多,三五十年都買不了一套房,哪個女人跟你?

???清根顯然很不喜歡這個現場教學,忍不知反駁:爸,別用你這套暴發戶價值觀去衡量所有人。育田叔想賺錢,隨便去個大公司,年薪輕松一兩百萬。人家追求的東西比你更高級。

? 志明臉帶怒容,高聲道:你爸粗人一個,高級不高級搞不清楚,不過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把親戚朋友都帶出來了。到哪兒都可以拍著胸脯說,上對得起祖宗先人,下對得起子孫后代。

? ?清根還要再說什么,育田用眼神制止他了。他怕父子吵起來了,志明不一定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呢。于是他打圓場,笑道:清根,你爸給你創造了一個很好的條件,衣食無憂,不用像我們念書那會,飯都吃不飽!

? 志明臉色緩和下來,指節敲著桌子,說:仔呀仔,你沒吃過苦,不曉得世上有多難。你育田叔叔吃過苦,曉得。你曉得你老子剛開始販蛇有多苦么。兩次被眼鏡蛇咬,差一點死掉。但凡你爺爺能給我留點什么,我也不至于這樣。過繼給燒死的老漢,一個子也沒留給我,想起來我就氣炸。

? ?金根附和,老東西一看見我們就吹胡子瞪眼,我小時候可怕他了,夜里不睡覺,老娘就拿他來嚇唬我。

?? 銀根說:老家伙最后也算是惡有惡報。不過死就死,還亂害人。

?? 大家七嘴八舌數落起厚叔來,育田每聽一句,好似刀子剜在心窩,幸虧喝了點酒臉色紅了看不出來,他不斷夾菜吃來掩飾,菜已經涼了,除了辣椒,他吃不吃什么滋味來了。他怕他們再說下去,說不定自己就要掀桌子了。

??? 李志明掏出煙先散了,育田接了抽著,清根注意到他的壓制的憤怒,頗為憂慮地望著他,卻不知道如何岔開話題。李志明抽著煙,頗為得意的說:當年老屋一把大火,我對著熊熊烈火呼天搶地地哭,周家隊很多人背后看笑話,現在這么樣?!阿田,遷墳款的事他們肯定找你商量過,我敢斷定八成想讓你們哥四個出頭。我今晚撂下一句話,我不缺這點錢,不過一分都不會多讓給姓周的人,官司打到天邊都這樣。

? ?周育田放下筷子,正顏厲色道,沒錯,他們跟我說了。我原本不想摻和。既然話到這里,我就亂說幾句。烏溪村周李兩姓的祖宗怎么相處現在不好推斷,不過一起共修祠堂、共修門樓,老巷的鵝卵石也是一起鋪得,還共用一面墻,屋檐連著屋檐。算得上是同舟共濟吧。以前窮的,沒什么出路,爭點地,爭點水,不光是周李兩姓只見,就是同姓之間,吵鬧爭斗不是也很正常。你是村里拼出來的能人,見識、氣量村里沒人比得上,如果連你都放不下這點素怨,豈不是要延續到子孫后代。過十年二十年回頭看,會不會覺得很好笑,沒有什么意義呢?遷墳款算是祖宗的遺福,如果帶來無盡的爭斗,那有什么意義,祖宗的靈魂也不得安寧。你養殖種植搞這么久,渠道又是通的,不如拿這筆錢一起搞個合作社搞養殖,大家也信服你,賺的錢大家按股份分一分或者村里搞點建設。不是很好嗎?

?? 李志明啞然失笑:阿田,你別不服氣,我要按你這樣搞就會把自己搞死,這幫人,你跟他們合作入股,還沒賺錢就算計著怎么分錢,還沒倒臺就算計著怎么散伙。能跟你一條心?有這時間,我八養殖基地都建起來了。你呀,還是書生本色,太理想化了。

?? 育田聽了,默然半晌,一到利益關頭,即便是親兄弟之間半分錢都不會讓步,何談把這么多人捏合在一起做事。

??志明吃得又七八分醉意了,胖大的身軀搖晃著。育田有點擔心他翻到,不過他的屁股想吸盤一般牢牢吃住條凳。

?? 想當年邙縣那些販蛇一個都賣不過我,狗日的,合起伙來整我,撬開我房門,把蛇籠打開,房間全是蛇。房東知道了趕我走。老子換個地方接著賣,還是賣不過我。文的不行來武的,有天夜里我走在烏漆墨黑的巷子里,一條麻袋蓋下,拳頭跟雨點一樣落下,打得我渾身是傷,在醫院趟了半個月。好,老子去上海。老子走了,那些狗日的照樣打的你死我活。當初我但凡多一點本錢,不至于這么受人欺負。李志明說起了自己的往昔,其他人只是吃著殘羹冷炙,水酒完了接著喝啤酒。對他艱辛創業經歷無動于衷。

??清根皺著眉頭,說:爸,你又喝多了,這一段我都聽過很多遍了。我扶你回家睡覺吧!

志明把眼珠一瞪:老子沒多,你懂個屁。乜斜著眼看著育田:阿田,我向你要一句實話,你放牛放煩了,重新念書的時候,燒死鬼有沒有送錢給你。他存了二十幾年的工資哪里去了?就算燒了也能看到灰,我刨了這么久,毛都沒看到。

?? 周育田忍不住了:李志明,我也問你一句話,你奶奶在世病了這么久,求醫問藥花了多少錢,你兄弟兩個關心過沒有。

李志明大喊一聲:狗操的,我們家的事你插進來一杠子,沒你老東西也不至于對我們這么差。攘臂宣拳,準備來粗的。

??清根站起來扯著周育田往外走。育田氣得酒早醒了,心臟突突亂跳,不是清根架著,他都邁步路了。

??清根不斷說:田叔,你消消氣,我爸一喝多就這樣,明天說了什么他自己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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