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個偉大的作者,你始終看不清在時光的洪流里流轉的命運。
春節的味道漸漸散去,歸鄉過節的人兒已經擠進擁堵的車流里,而我的腦海里始終浮現著年少時的年。
二十年前的春節沒有手機、平板,沒有賀歲檔電影,沒有主旋律的催婚,也沒有山珍海味,有的卻是比平時更多的熱鬧和歡暢,還有平時少見上桌的飯菜,但那一口口年味卻留在我的記憶里,深入骨髓。
二十年前的過年,從臘月進門就開始了。忙碌了一年,當然要以最好的狀態迎接新年,所以大掃除是最先開始的。小時候住得是磚瓦房,也沒有地板,磚塊鋪就的地面由于常年的踩踏積上了厚厚的灰塵,每到臘月,外婆就會領著我們用小鏟子鏟去磚塊上面的泥土。大多數時候外婆是坐在小板凳上的,而我因為年紀太小會蹲在那里,那時候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只是覺得好玩。
?打掃完衛生,外婆就要開始準備過年時候的吃食了。那時候超市還不流行,也沒有網購,只有村口的雜貨鋪會賣一些小百貨,所以過年的時候必須預備多一點菜,防止家里要招待客人。那時候家里還有一個菜園子,每年冬天菜地里都會有成排的大白菜,外婆就讓我們把這些大白菜搬進家整齊地擺在地上。菜地里還長了蒜,菠菜,香菜,這些菜不經放,不能提前挖回來,待需要吃的時候去地里挖一點就是了。
?等到了臘月二十前后,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蒸饅頭了,這也是我最期待的事情了。在蒸饅頭之前,必須先把蒸籠拿出來扔到屋后的池塘里泡上兩天,這樣休息了一年的蒸籠才能精神飽滿地工作。蒸饅頭的餡料也是外婆親手做的,一般都是馬齒莧和蘿卜絲兩種口味。馬齒莧是當年夏天我和外婆去地里挑回來放在開水里燙過再曬干以后保存起來的,因為是鄉野生長的,每到過年小鎮市集上都會有它的身影,但價錢并不便宜。馬齒莧也要事先泡上一兩天,待完全泡開以后切碎去水,拌上肉末、姜蔥,在鍋里過一道油,那味道好極了,懵懂的我總是會趁外婆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上一小口。蘿卜絲也是提前刨出來的,放在開水里過一遍然后裝在干凈的麻袋里去水,因為水特別多,外婆總喜歡拿兩個長板凳一上一下來壓,那個時候我就喜歡坐在板凳上幫外婆一起壓。完全脫水的蘿卜絲也要放點肉末,那才有味道。餡料準備好了,就要和面發面了,外婆會把酵母頭(前一年蒸饅頭留的面團)事先泡發開,等晚上睡覺時請隔壁的叔叔來和面,幾十斤的面,一會會就和好了,然后蓋在被窩里等它發開。
蒸饅頭的時候,都是幾家合在一起的,婦女們負責包,男人們負責蒸,我的外公大多數時候只負責坐在灶邊燒火。蒸饅頭當天,大人們起得很早,而已經放寒假的小孩子他們是無暇顧及的,也不管飯,餓了就自己拿饅頭解決。當一個個饅頭被放進蒸籠里的時候,大人們就在心底許下了新年的愿望,企盼來年的日子蒸蒸日上。灶膛里的火熊熊燒著,蒸籠里的饅頭慢慢變大,差不多四十分鐘,一籠饅頭就出鍋了,男人們滿臉興奮地端出一屜又一屜的饅頭,婦女們忙不迭地把饅頭一個一個放到攤開的蘆葦簾上,還不忘嘗嘗味道,嘴里盡是說著吉祥話。當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聞到了饅頭的味道,于是饑腸轆轆的我來不及刷牙洗臉就要拿一個來吃,大多數時候會被被燙得齜牙咧嘴。等嘗完這新出籠的饅頭,我就和小伙伴們去樹林間蕩秋千了,一根麻繩,兩棵樹還有半塊瓦片,我們蕩得不亦樂乎。
蒸好饅頭,年味更重了,每到過年總少不了各種肉。二十年前過年的時候還不流行去菜場買肉,幾家人家喜歡買一頭豬,親手殺了來過年。我曾經親眼目睹過屠夫殺豬,豬的四條腿被捆起來放在兩條長凳上,屠夫一刀從喉嚨刺下去,鮮紅的豬血汩汩往外流,豬的慘叫不絕于耳,但一旁圍觀的人們沒有人是同情豬的,他們的臉上大多掛著笑容,因為這只死去的豬代表的是一年的收獲,它越肥這一年的收成就越好。當豬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時,它也就不再掙扎了,這個時候滿鍋的開水倒到它的身上,它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于是屠夫擼起袖子刮毛、剝皮、開腸破肚,一條鮮活的生命最后變成了餐桌上可口的菜肴。除了殺豬,圈里的雞鴨也逃不了被宰的命運,仿佛它們這一年存在的意義就是最后變成豐盛的新年菜肴。
?殺完豬,就有了新鮮的豬肉,外婆總是會挑選上好的五花肉去絞成肉末,然后攙進雞蛋、山藥或者蘿卜,放在油鍋里炸成金黃的肉圓。在后來離開家鄉的日子里,我幾乎沒有見過這家鄉的味道,可能這是我們那里獨有的菜。
蒸好饅頭炸好肉圓,離過年也就剩一兩天了,這個時候還要準備一些干貨。那個時候沒有堅果、沒有牛肉干、也沒有現成的多種口味的瓜子,只有自家長的花生和瓜子,放在鐵鍋里炒一炒,雖然有點糊,沒有其他口味,但依然很香,過年那幾天,我的口袋里永遠裝滿了瓜子花生。
大年三十的晚上,外婆會領著我們搓一竹篾湯圓,實心的,大年初一的早晨煮好后蘸著白糖吃。外婆還會在我的枕頭底下放一塊糕、一把果子,寓意來年平平安安、步步登高。大年初一的早晨在床上是不許講話的,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點枕頭下的東西。
?時間走過20年,年少的孩子已經長大,和我們一起迎接春節的人走了,母親接過外婆的衣缽,過年的時候也會在家里蒸饅頭、炸肉圓,但因為沒有了農家的大爐灶,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吃饅頭了,枕頭底下的那些干貨因為不再暢銷,過年的時候也很難再買到了。家里已經不流行自己炒瓜子花生了,干貨店里各種口味、各個品種,應有盡有,為了讓我們不上火,母親每年只會準備一點點意思一下。祖屋廢棄,大家都搬進了商品房里,眾人圍觀屠夫殺豬的場景早已不存在,所有的吃食都可以去菜場或者超市買回來。
?年少的年是簡單而隆重的,我們注重每一個儀式,把它當做一年中最重要的客人來迎接。